彼岸花开狸可追
晨光追逐着水汽,我浮在湖泊上荡漾,身体似乎因为花香而染上了可爱的淡粉色。鲤鱼在水里打转,不难看出,它很喜欢我带来的清凉和芬香。
小驻片刻,一树红枫哗哗作响,我打着转儿飞过去,这是栖息在枫叶下的风特有的招呼方式,算是为我的前路践行,也算是一种鼓励——至少我要做的事情有风已经做到了。它找到了枫叶,找到了它曾丢失的东西,使命也就完成了。
阳光愈加金黄,显然在这样的时光里不适合为任何事烦忧。布谷鸟翅膀下的柔软羽毛、泉石旁的绒绒青苔、少女微微浮动的裙摆……我都想一一轻抚过,风难以克制这埋于骨子里的本性。
傍晚,路过一处峡谷,西天霞光耀眼,美得绚烂,通常这时我的身上已没有了花香,但今天,除此之外,悲伤的原因似乎另有出处。
同伴说笑着继续西行,我温吞吞地跟了一段距离,终于下定主意掉头。
峡谷空荡,尘土飞扬,那只雪白的狐狸与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着。
每个风都不知道自己要寻找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但这一刻我仿佛知道了我素来追寻的意义。
我降低身姿落到他的发间,如预料那般,身上很快染上了他的味道,清凉,却不干净。
他步伐疲惫,血污和尘土肆意侵染着淡蓝色的和服,整副躯体摇摇欲坠,我忍不住稍稍往上游离了半分。
“狐狸先生,你很疲惫了,你需要歇歇了。”我附到他耳边,用一种我曾听到过的最温柔的声音轻声说。
谁知他的身子蓦然僵住了,我微蹙起眉头,虽说风是没什么地位和能力的小妖,但若连我说句话都觉得震惊未免太侮辱我们了。
我正组织着语言,白狐恍然间却疯了一般大喊着英里英里什么的。这给了悲伤很多机会。他正预支着最后一点力气四下张望着这个空无一人的峡谷。
这次他听清了我的声音,也注意到了我的大致方位,侧头问:“你是谁?”
短短一瞬,我就被盯得发怵,全然无暇顾及从他嘴里喷薄而出的血腥味。他大概吐了不少血,连声音都这般沙哑,完全没了从前的样子。
从前?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想法?记忆所及之处,我可从没有见过他。
许是我沉默了太久,也可能是他不愿赠予我多余的耐心,不待我想好要说的话,他就闷声离开了。
海风湿咸,是因为它们倾听了岸上的搁浅。林风清爽,是因为它们学会了鸟的歌唱。而我选择了在这峡谷里引渡一只狐狸的悲伤,所以这山风干涩,哀啭幽凉。
狐狸没有说话,我回望天空,太阳被峡谷戳破一个洞,橙红的浆液倾洒而下。同行的风已经飞了很远,离队的风就是掉队的雁,回头已经太晚。
我只好跟着这只狐狸。空气沉甸甸地,在心头砸出一幕往事。
风和大雁在灵魂深处有着亲密的血缘关系,正如雁队有头,风阵也有领头。长老说,我们生来是赎罪的,因为上一辈子犯了大恶不赦的穷奇罪恶。我说,我不信轮回,我是风,生来是享受自由的。长老笑了,我也没再同他争论。
后来,我们路过一座城市,有风想加入我们的阵列,长老摇摇头拒绝了。我悄悄问他为什么,他说,这里的风干净的太干净,脏的太脏。我又问,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长老叹了口气,他说,你赎这一辈子罪不是白赎的,活得太纯粹是没有好结果的。然而我向来有捡芝麻丢西瓜的水平,立马反驳说,我不是来赎罪的。
长老又叹了口气,带我去了一个地方。他指着马戏团里骑车子的猴子和耍戏法的狗熊,问我,你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人声鼎沸,利欲熏心,违背常论。最后我说,那熊的眼睛里有泪。长老点点头,你还算有救,但你只看到了它眼里的泪,你可知它上一世是什么?什么?长老看了看我,然后挥起衣袖,那幕后的老板身形恍惚了一阵。
我正想着轮回的事,狐狸突然自言自语道:“我,曾经喜欢上一朵花。”
“她是一朵彼岸花,彼岸花承载着人类的记忆,她脑海里记住的便是我为人身的记忆。”
“我本不该遇见她,她也本不该遇见我,可在一个早上,彼岸花开,红梧九里,我死去的灵魂恰好路过忘川河,有幸一睹她盛开的芳容……”
我听过许多情啊爱啊的故事,这只狐狸的讲述并没有因为他的长相而动听几分,尽管如此,我却像是被什么撅住了似的,心里愈加沉重。
狐狸继续说着:“春江水酿春水茶,夏雨荷润夏江花,秋月露凝秋夜雾,冬雪霜覆冬朝木。年有四季,花有花期,可花败有时,她的离开却是转眼一霎。”
他的声音近乎沉默,目光像峡谷一样空旷寥远,我没有听到他身上这些血污的原因,但我已不忍心再问,他也没有足够的力气叙说。
我牵绊住他的脚跟,尽力包裹着他的周身,终于,他舍得坐下了。
是的,他快要死了。
巴卫
“三月樱花开,六月故人来,我拥君入怀,朵朵深情在。”
我轻轻吟唱着这首深扎于记忆深处的小曲,抚顺他的发丝,再擦去他脸上的血迹。
“埙满洲里,声穿天地,花落有期,再会无期,此生不闻故人归,但知故人心常在。”
他笑了,笑得无力又深情。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陶埙与我和着,埙身刻有花样,大抵是彼岸花的模样。
不远处,尘埃忽而旋转起来,一丛幽幽的黑影若隐若现,污浊的气息渐渐逼近。
埙声渐小,似枯枝上的寒鸦哀哀戚戚着。
一曲终了,归于寂静,那死神终于悠然而来。
狐狸握着埙,垂下手臂,嘴唇嗫嚅着,我听不见声。但死神懂了,他微扬嘴角,轻勾起拇指,顿时狐狸想被拽住了魂,身体往后仰了仰,便没了生机。
次日,我盘旋在峡谷上空,午后等来了另一支西去的队伍,我跟上去。
有风问:“你为什么掉队了?”
中午的时间我全用来揣测狐狸的最后一句话,内心的空洞正如这荒凉的峡谷般,这个问题令我猝不及防。
昨晚死神临走时瞥了我一眼,他手下的黑风旋绕着狐狸的身体转了两转,唯一有颜色的和服也消淡了痕迹,最终化净。
我还没想出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他又说道:“又贪玩了吧?你这样贪玩的风是不会有好下场的,总有一天没有任何队伍会再接受你。”
尽管他这语气很有幸灾乐祸的意味,但我还是庆幸他没有多问什么。
继续西行,在山脚下我闻到了同伴留下的味道,她说她想念我,并祝福我。
空气再次弥漫着苦涩,我感受到她已经消散了。每个风最终的归宿都是消散,可能在山间,可能在田野,可能在荒漠,也有可能只是在泥泽。
我为她祝福,为她终于找到了自己曾经丢失的东西。
一个个风与我擦肩而过,涌入山林。我滞在山脚下,眼前零星散落着几个树墩,松树长得并不茁壮。
我蓦地再次调转方向,逆风而行。
峡谷有种摄人心魂的空荡,灵魂在这儿似乎都是多余的存在。长长的峡谷像道伤疤,我沿着死神出现的方向前进。天离我越来越近,但我清楚这不是因为我飞得高,而是因为这里的空间越来越狭小。
黑雾越来越浓,我估摸着前行。终于,我冲破了这层叠的黑暗,眼前赫然立着一道石门,门上刻着三个篆体字:鬼门关。
架在我与鬼门之间的是一座石桥,两端站着青石狮子,双目怒睁。
我往前飞了两米,来到桥上,这时我才注意到桥下是墨绿色的河水,再仔细瞧,河水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浮动着,闪烁着红星。
我降低身体,眼前蓦然绽放出成片的彼岸花,红成一团烈焰,从河底升到河面,再蔓延至拱桥下。
身体有些飘飘然,这应该就是我要找的东西了,可究竟是什么呢?
花香馥郁,我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耳边忽而传来埙声,他似乎就在身畔。
河水叮咚,墨绿色浓重,似有淡淡的草香,孕育着生命。
血般的红花低垂枯萎,化为泥沙俱下,一只白色野狐伸出双手,徒有泪珠从指缝落下。
“一朵负责承载记忆的彼岸花,居然拥有了自己的记忆,我还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
“所以呢,她就该死是么?”
“聆尾,你已经活够了人间三世,忘了这段记忆,飞上升仙才是你的结局。”
“我不想成仙了。”
“那你就以野狐的身份苟活下去!”
红色花朵溺入哀哀绿河,石桥上有刀戈相向。
风消散时是什么感觉?
浑身燥热,燃烧的那团火像灼灼盛开的曼陀罗花。
我不知道这竟是消散的感觉。
最后一瞬,我听到他对死神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告诉她。
不要告诉我什么呢?不要告诉我原来我就是那朵为他储存记忆的彼岸花吗?
这可真傻。
花开花落,生死有命,岂能以螳臂之力逆反天地纲理。
所以我的狐狸死了,我也死了,化成了风,等着某天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