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憋不住了
1
半路上,姑妈打来电话,还在为房子的事骂他。说他不要脸,偷摸着让爷爷把房子过户给了他,爷爷生前讲过房子要给几个孙辈平分的……
徐小朗听不下去,在一阵不堪入耳的叫骂中摁断了电话,继续往机场赶。
机场人来人往,他没头苍蝇一样乱窜,遥遥看见一群人众心捧月般把唐玲拥在里头,几个闺蜜抱成一团又叫又跳,疯得无可救药。
在唐玲边上,站着一个身材笔挺的男人,穿着毛呢大衣,手捧一束蓝色妖姬,颇有风度。
徐小朗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鞋,山寨鞋的带子都黑了,鞋框有点脱胶。一身几年前的旧外套更显屌丝气质。
所有的声音在徐小朗出现的一刹戛然而止,热烘烘的氛围骤然冷却。他们个个脸上出现了明显的卡顿。
徐小朗在她们无情的注视下硬着头皮走到唐玲面前,无比艰涩地说了个:“Hi!”
没有拥抱,没有亲吻,没有想象中的喜悦。女友热情不足,客气有余地回他一个“Hi”,然后局促地将手里的蓝色妖姬塞到了闺蜜手里。
风衣男子主动上前跟他握手:“你好,我是唐玲大学同学苏润。在正华律师事务所工作,请多指教!”
原来是个律师。
慌乱之下,徐小朗本能地做出了一个他花了很多年才改掉的习惯——他贫穷而卑微的祖辈每每受人赠予或与人握手之前,都会惶恐地在衣襟上用力地擦两下手。
这一刻,徐小朗仿佛受到祖先感召,无意识地做出了这个卑微的动作。
他的脸红到了脖子根儿。
2
他们去附近一家餐厅吃饭,苏润说他有卡,能打八折。徐小朗没有与他争,他不确定卡里的余额够不够一顿饭钱。
大家问唐玲在首都这一年过得怎么样,有没有染上京味儿,唐玲说:“有没有京味儿你闻闻不就得了?”
一个闺蜜真就警犬一样凑上去,拱着鼻子对着唐玲的头发、颈窝、前胸后背一通狂嗅,连嗅带挠,弄得唐玲哈哈大笑。
大家问她闻着京味儿了没,她说没,就闻到香水味儿和唐玲味儿了。那俩又起哄:“唐玲味儿是什么味儿?”她说:“那得问她男朋友了。”
聊天时,徐小朗很自然地被虚化成了背景墙。他们的话题他插不进,他们的笑点他get不到。唐玲好几次试图带他参与其中,都失败了。
他们聊首都的繁华,老北京人的风气风骨与傲气,聊人文地理,名胜古迹,讲升旗仪式,漫天飞舞的柳絮,全聚德的烤鸭和巷子里的老酸奶……
苏润什么都接得上,讲他在北京随师父跟案子的日子,讲哥们儿北漂的心酸,以及这些年,他经手了哪些印象深刻的棘手官司……
徐小朗无比后悔来接唐玲。
他去洗手间,唐玲跟出来,对他说:“一会儿吃完饭你单独送我回去吧!我有些事想跟你说清楚。”
其实,在唐玲被公司派去北京学习的一年多里,他们的联系已经很少了。
他们原本就不合适,当初能走到一起,纯属意外。他们没有互通家境,不了解彼此的背景,一个爱吃西餐,一个吃一回爆肚就心满意足。
如今他家庭遭遇重大变故,又丢了工作,而她却镀金回来,履历上增加了漂亮的一笔。他们之间的距离已如地震崩开的豁口,再也越不过去了。
他来前想过,如果唐玲提分手,他不会有怨言。
3
徐小朗喝了很多酒,随后接到大姑妈儿子的电话。酒后微醺使他疏于防范,表哥问他在哪儿,他据实相告。
“哟呵!”表哥冷飕飕的声音传来:“不错啊!有钱了这是。去那么贵的地儿吃饭,你在几楼几号包厢,我来找你。”
徐小朗不知表哥这会儿正在附近,打车过来也就十分钟的事。
当包厢的门被轰一声踹开,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看清来人正是他那个厚颜无耻、为了一点利益无所不用其极的表哥时,徐小朗犹如被雷劈中,形神俱灭。
“徐小朗,你居然敢挂我妈的电话!”在众人全体懵逼时,这人已经冲上来,踢了徐小朗一记窝心脚。
椅子轰然倒地,杯盘碎裂,姑娘们吓得躲到苏润身后。
包厢隔音效果好,表哥进入后又反踹上了门,外面一时无人察觉。
“爷爷活着的时候明明讲过他那套房子给咱们仨平分,你凭什么独占?就凭你那婊子娘在城里做保姆给人端屎倒尿,凭你那死鬼爹一辈子在地里刨洋芋供你多读了几年书,你他妈就高人一等了?”
徐小朗狼狈地起身,然而身子还未抻开,胃里一阵翻滚,涌出了大口鲜红的液体——那是他刚刚喝下的红酒。
他这阵肠胃不适,总犯恶心,刚刚表哥那一脚堪堪踢中了胃部。
徐小朗不怕疼,也不怕吐,他怕周遭那嫌弃的眼神,怕唐玲和苏律师那惶惑又充满同情的目光。
这一刻的徐小朗,生不如死。
他觉得他是全世界最窝囊、最卑贱、最恶心的生物。
“那是爷爷主动给我的……”徐小朗抹了把嘴角的残液,虚弱地为自己辩解。
“我呸!爷爷多大年纪了?他能想到这些?还不是你变着法儿地哄他?他人老糊涂了,才背着我们一大家子把房子过户给了你!你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不去外面赚钱,居然跟我们抢房子!徐小朗我告诉你,那套房子少说六十万,你要房子就乖乖给我拿出一半儿的钱来,否则老子决不罢休!”
表哥好一通骂骂咧咧,看徐小朗不出声,越骂越气,想再动手,被苏润拦下了。
苏润向对方亮了一下手机,屏幕上正是刚刚他殴打徐小朗的一段视频。苏润自报身份,说他是律师,并用专业话术把这个欺软怕硬、色厉内荏的大表哥说得哑口无言。
随即,又摁了服务铃叫来工作人员和保安。
苏润接着还要报警,被徐小朗拦下了。众人这才发现徐小朗的头破了,全是血。
徐小朗晕血,很快迷迷糊糊失去了意识。
4
送徐小朗去医院的途中,唐玲从徐小朗手机里翻到了跟他关系最好的一个老乡的电话,打了过去。
因为抱着徐小朗的头,手不方便,唐玲用了免提,问老乡可不可以赶来医院照顾徐小朗。
老乡很警觉也很直率:“你怎么不自己照顾他,你不会是要和他分手吧?他早就给我说过,你可能想和他分。”
唐玲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应,老乡在那头噼哩吧啦不管不顾地继续:“你知不知道,小朗这几年吃了很多苦,认识你之前,她妈在外地打工出车祸走了。今年初,他爸晕倒在地里,抬回去就没了气儿。爷爷受不住打击,上个月也走了。他姑妈离了婚日子不好过,就等着卖爷爷的房子改善生活呢!结果发现那房子早就过户给小朗了。爷爷早些时候是说过把房子分给几个孙辈的话,可是人心会变的,是人是狗,爷爷后来也看透了。
“爷爷病了好几回,只有小朗一个人拿钱给他治,那几个都躲得远远的。爷爷说把房子给他的时候,我就在边上。小朗提到他两个表哥,爷爷气得跺脚。现在他那个黑心肝的姑妈成天找小朗的麻烦,泼他脏水。屋漏偏逢连夜雨,小朗的公司裁员,拿他们这些外地户口开刀,小朗就这么连工作也没了……”
“唐小姐,我不是想干涉你的自由,我的意思是,小朗已经够惨了,你就算有什么想法,能不能先缓缓。你要真想跟他分,也别挑这时候啊……”
挂断电话,车里静悄悄。苏润在开车,唐玲在哭,那仨闺蜜都红了眼睛。
徐小朗其实早醒了。但他睁不开眼。他枕在唐玲的腿上,感觉有冰凉的液体砸在他的脸上,一滴又一滴,滋溜进他的嘴里,有一丝咸涩。
然后,属于女友触感的指尖在他脸上轻轻地滑过。他循着指尖的那点记忆,重温了一遍当初跟唐玲在一起的美好时光,继而想到更多。
他想到他那从来没出过村、见到疾驰的汽车都能吓懵的母亲,为了供他读书,远离家乡,去外地给重度瘫痪的老人当保姆,端屎倒尿;他想到他那患有严重肾病,不能出大力的父亲,常年坚持着下地,把卖苞米的钱一袋儿一袋儿交到他手里。自己累得干巴瘦,脸上皱纹丛生;他想到他那一辈子为儿女吃苦受累,却在病倒的日子里为儿女的冷漠寒透了心的爷爷,临死前执意要把唯一的资产交到他手里,宁愿死后被儿女埋怨亦无怨无悔。
他这才惊觉,原来这个世上,所有爱他的人,都已经离他远去了啊!就连眼下他能感触到她体温的女友,也即将成为过去式。
徐小朗忍得极其辛苦,眼泪还是悄无声息地从眼角滑下。
这是一个男人的溃败,是无数濒临绝望的世人守不住又放不下的自尊。
你试过憋泪吗?你试过在你在乎的人面前憋泪吗?
悲伤从来不是你哭了,而是你想哭不能哭,想忍忍不住。
女友显然发现了不对劲儿,她不动声色地用纸巾帮他吸干不断从眼角涌出的泪,为他守护着最后的自尊。
5
处理完伤口,徐小朗对所有人道谢。
他们假装对他的遭遇一无所知,尽量显得自然。
苏润跑上跑下,帮他找医生开单子,缴费,取药。唐玲几次三番帮他去护士站喊人换药水。
他一再表示不用陪,他们却还是坚持留在病房。最后是唐玲把那几个叽叽喳喳聒噪个没完的闺蜜给赶走了。
临走的时候,一个闺蜜扭头对徐小朗眨了下眼睛:“哎,徐小朗,你那表哥那么猖狂,你可不能怂啊!我跟你说,苏大哥是有名的律师,你表哥要再闹你,你就找苏大哥帮忙,告死他!真要动粗,你找我,我哥是咱们区散打王!我自己也是跆拳道黑带三段……”
徐小朗噗嗤笑了。
苏润很诚恳地递上名片,说这种事他确实可以帮忙。并且针对性地给出了几点建议,比如起诉对方人身伤害,或予以警告,再或者直接把房子卖了。如果一时卖不出去,他可以帮忙。
徐小朗忽然觉得一切跟他想得不太一样。没有嘲讽,没有鄙视,没有嫌恶,没有怜悯。他们很有默契地闭口不问,绝口不提,给了他足以面对自己的勇气和信心。
暴露不幸的确会让人难受,但接受他人的好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至少在这一刻,他感受到了暖。
6
苏润去买饭,徐小朗问唐玲:“你之前说有事跟我说,现在说吧!”
唐玲愣了一下,原本想说算了,下次吧,至少等你出院。可当她怼上徐小朗那双明亮的、不容欺骗的眼睛时,觉得任何怜悯和刻意的拖延都是对他的侮辱。
命运不会因为你已经很不幸就停止对你投雷,社会也不会因为你深陷窘境就对你网开一面。厄运来时它不问你高低贵贱,悲痛袭来时也不给你喘息之机。而你所要承受这一切的原因,只因为四个字:生而为人!
而徐小朗不是一个愿意活在假象和他人怜悯中的人。她不欠他一份恋情,更无需委屈自己和他虚为委蛇。不同情,才是她对他最大的理解和尊重。
她决定坦诚相待。
她提出了分手。
徐小朗欣然同意,他脑瓜子一转,开了这一年多以来的第一个玩笑。他说:“唐玲,你知道吗?我等你这张好人卡,等了好久啊……”
唐玲笑哭了,徐小朗也跟着笑,这一笑,绷裂了伤口,疼得直吸气。笑完了,便是自我排解的哭泣。
他憋不住了,也无需再憋。他无法让全世界都喜欢他,但他也犯不着去讨好全世界。他无法融入别人的圈子,也可以在自己的世界里自成天地。命运给他的他受着,受不住的随他去吧!要卸下自卑与伤痛,他还有漫长的路要走。
这一刻,他们都解脱了。如同卸下千钧重负,从未有过的轻松。
唐玲给徐小朗喂水,帮他掖被子,跟他讲一些初到北京时遭遇的诸多不顺。这些都是饭桌上她没有讲过的,单独留给他的。
他洗耳恭听,他很感激。
“小朗,这个世界没那么好,但也没有那么糟。你所看到的,不过是别人希望你看到的表象而已。一个人的全世界听起来很大,但其实特别小,小到几个人,几十平,餐桌上的几道菜,靠近心脏的几方寸而已。你需要在乎的,只有在乎你的那几个人而已。爱你的人,咱不辜负,害你的人,去!”
徐小朗大笑,突然就很想给他那表哥回条信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