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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呻吟。

2020-11-30 15:32:22 作者:不是我吧 来源:文章吧 阅读:载入中…

最后的呻吟。

  1,

  医生出来了,现在面临的问题是,89岁的老父亲,救还是不救。

  兄妹三人面面相觑。

  大沈是姐,62岁,退休后自己承包了一个牛肉干厂,儿子抓销售,儿媳妇当会计,干得风生水起。二沈和三沈是弟弟,俩人天壤之别:二沈是企业二把手,问他有多忙?忙到找野女人都没心情,因为他的时间比野女人金贵多了。就像今天,他上午在开会,中午处理单位的事,晚上要和发改委的人吃饭,现在已经4点半了,他频频看表,心急如焚。对了他的秘书还在这儿呢。秘书每隔五分钟接一个电话,然后向他汇报些什么,他必须马上做出决断。三沈算是老沈的老来得子,今年才四十多岁。这个三沈好像不是这个家里的人,读书,他成绩不好,工作,他提拔不上去,找老婆,无业游民一个,生儿子,天生跛足……总之这红红火火的一家人,全被这三沈给败坏了。哥姐过的是什么日子,市区一套房,郊区有别墅,奔奥宝只为代步,孩子买车起码宾利起步。问怎么家里有个这样的弟弟?大沈二沈也是没办法,隔三差五给他个千八百块度生活。他是一个丢脸的存在,也是一个彰显别人意义的存在。

  现在医生说,在老人脑子里发现一个胶质瘤,不摘,老人死路一条;摘,人年纪大了,各路器官不灵光,动这么一个大手术风险极大不说,就算能活下来也剩半条命。

  “一般遇到这样的情况,我们建议是不动手术。”医生说。

  “怎么能不做手术呢!”二沈说。他的秘书还在边上,他一个堂堂副总,怎么可能让全单位知道他见死不救。冒再大风险,花再多钱,也得救。

  大沈也说:“必须做手术,不做就是完蛋的话,做了起码有不完蛋的可能嘛。”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已经忘记了,虽然在同一个市甚至同一个区,但她有8个月没来看望老父亲了。

  老父亲和三沈同住。大沈和二沈一年各给4万多块钱做赡养费。“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这话听起来一点错没有。但三沈有点意见。父亲的老身子已经折腾过许多遍,现在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屎从管子里出。他老婆端屎倒尿烦不胜烦,已经提过两百次离婚。他老婆说的也不是没道理,孩子大了,如果她出去打工,头几年一年挣个三四万块钱,后面能没有上升的空间吗?就算当服务员当个三年五载也能当成领班吧。可伺候老人这件事你完全没有前途。老人是强大的,他每天都有死的迹象却绝对不死。老人又是脆弱的,一天没翻身屁股上就生疮。照顾得好没表扬,照顾不好指责全来了。怨谁?还不是怨自己男人没钱。所以三沈在单位挨骂回家还挨骂,他希望能找一处清静。

  三沈的老婆站在后边,三沈回头看她一眼,老婆眼睛里传达着鼓励,以及威胁。他便硬着头皮说:“救活的话……有意义吗?要不要尊重医生的意见?”

  攻击洪水般掀过来:怎么没意义?谁不想活着?你们是不是虐待爸了让他有什么别的想法?你看你们怎么伺候的爸?现在生死一线,难道说出去叫别人议论这家人连自己的爸都见死不救?缺那点钱吗?

  三沈看老二单位的人也在,他把一句“救活的话你们一年能来看两次吗”咽回肚子。

  2,

  医生顶着压力把手术做了,老人家靠机器活着。

  三沈的老婆在臭烘烘的病房里发呆。那台小巧的类似于电视机的玩意儿上面,这条线表示什么?应该是血压。那条线表示什么?血氧吧。还有一条线表示什么?看不懂。再研究研究?哟,机器叫唤了,护士护士!这机器怎么叫唤了?

  护士来了,瞅了一眼说没事。

  病房里又只剩他俩。护士说没事儿,但机器还在叫唤。唉。到底是什么情况,人家说没事,一直这样叫唤下去人会死吗。她倒是希望人死。死在医院里比死在她家里要说得过去。其实老爷子也不想活,有次她喂饭,稀饭太烫,老爷子嗷嗷叫。他已经丧失了百分之八十的语言功能,但是他用剩下的百分之二十骂她。他说大女儿二儿子都出息,都忙,给她这么多钱叫她伺候她还不精心。她听了生气,一晚上没搭理他。第二天他就告饶,嘴里说:“想死想死”。她又后悔了,跟他解释昨天晚上孩子要开家长会,男人又加班,没顾上他。他还在说“想死想死”。她这才看出来,老爷子想了一夜是真想死,他那出息的大沈二沈顶什么用呢,半年不来看一回,来了都不到他屋里来坐。二十年前他还能气宇轩昂地跟老同事、老同学炫耀孩子,现在那帮人死的死瘫的瘫,他炫都没处炫。他的房间一天不开窗就臭得惊人,他呼出来的气体跟屎味儿也没什么区别。他瘦骨嶙峋地躺着,他毫无意志地躺着,他灰心丧气地躺着,他处处求人地躺着。他只能躺着,多一丁点欲望都是自取其辱。所以他越往后越不愿给人找麻烦,直到眼睛都瞎全了,他说黑,说了很多天,她和三沈把他弄到医院来才知道脑子里长了瘤子,把视神经压迫住了。

  三沈的老婆睁开眼睛又是新的一天,老爷子的点滴挂个没完没了。他在床上哼哼唧唧的,应该是疼的。也是,做一场手术哪有不疼的。她上去问“爸,哪儿不得劲儿?”老人自然是说不出,她又没办法逼着问,只好坐回去,老到极点的呻吟声令她极为烦躁。

  坐了一会儿她觉得应该玩一下手机,把老人的声音盖掉。她刷视频时,看到一个朋友的评论,她突然想起这个朋友,就在微信上跟人打招呼。

  朋友说:“谁?”

  哦,对方已经忘记了她。她脱离社会很久,久到回想上次和别人在外面吃饭,应该是十几年前。她犯了什么错需要和这个世界剥离?

  这时护士进来,说老爷子用的鼻伺是一种进口奶粉,需要多少多少钱,得她在一个单子上签字。

  她边签边说:“多少钱都可以,无所谓。”

  只有在这个时刻,她才是有存在感的。她能感觉到一丝痛快,也能感觉到大沈和二沈的气势如虹,以及钱的好处。

  护士走以后,她又陷入崩溃。老人的声音是一种疼到顶峰之后的衰弱,更像是一种呼救,她却伸不出手。她也不想出去,如果她出去透一口气再进来,就会被臭晕。所以干脆就这么待着,和老爷子一起失去嗅觉。

  3,

  死神在老爷子身边转悠,迟迟不肯扑向他。

  半个月后老爷子要出院,大沈和二沈都派了人来结账。最后不认识的两个人二一添作五,在缴费处的一边儿算账。没有人来推老爷子,他们都像瞎了一样。三沈和老婆把老爷子运回家,搁回他的老床,生活又恢复平静。

  三沈不会说“你看我哥我姐既然知道找人来付钱,都不知道叮嘱人家帮我们一下”,也不会说“这些人真没眼力见儿”,这些话两口子之间说过很多遍,十年前八年前的话到今天还重复,倒显得自个儿无趣。他们用一种习以为常的默契把老人搁下来,然后去拉窗帘。半个多月没回来,窗帘灰噗噗的。三沈的老婆第一时间想到,不知道儿子的房间是什么样?他跛着个脚,这十来天都是怎么过的?

  她立刻去看儿子。儿子在睡觉,烦躁地说:“哎哟。”

  她没辙,脱口而出:“你爷爷回来了。”

  儿子说:“嗯。”腿把被子一夹,继续睡。

  她小心翼翼地退出去。她突然想到等她老了,她的孙子会不会也这样?如果是这样,她倒不如死了。再想想老爷子难道想活吗,他只是说不出来,其实他也是想死的。他那上得了台面的儿女不叫他死而已。他都老成这样,还必须作为一个家庭的牌坊活下去。

  她对他产生了一丝同情,为他们共同的信念。

  4,

  那个夜里,三沈的老婆脑子里乱轰轰的。她想说大沈和二沈:你们不就是有钱吗。

  是啊,有钱,怎么啦。

  意淫着对吵,她都吵不出第二句。

  她有一肚子火,比如给老爷子擦身子有多臭你们知道吗,一日三餐都得做稀的一口口喂你们知道吗,半夜老头咳嗽我都得起床查看你们知道吗,为什么不放养老院叫专业的人伺候,你们不就是要脸面吗,有钱能有多厉害呢,就可以把我们当驴使吗……

  对啊就是可以当驴使,谁叫你没钱呢,没钱还想要什么发言权。

  算下来我还不如个保姆费。

  我们都出了孝顺,你的孝顺不应该折算在里头吗?

  ……

  她自问自答了一会儿,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她端一碗骨头汤浇的粥进来,喊一句:“爸,吃饭。”

  以往床上的肉体会蠕动一下。今天没有动弹。她又喊一句:“爸!”

  床上还是一片死寂。

  她心里略一惊,凑近去看,老人脸色灰白,色彩饱和度极低,莫不是死了吧?她伸手去探探鼻息。当真死了。竟然死了。昨天不死,拉回来就死了。她木呆地坐了一会儿,尖叫出来。四十多岁她也是头一回这么近的面对死人,她的叫声里悲伤占很小一部分,更多是害怕。

  三沈进来,嗷了一声,接着出去打电话。

  更多的凌乱声在她身边响起,有人在吵架,有人在安排事情,有人在寒暄,等她静下心来听,听到有人说昨天晚上打麻将输了一万七。旁的人说,你要是老输,就上个厕所别洗手,就能转运。一堆人在笑。这时仪葬馆的人来了,给老头换寿衣。二沈跟三沈说,咱们不动手至少得在边上看着吧,姐是女的就别进来了。三沈跟着进去,不一会儿传出吵架,二沈说被褥头这么硬,三沈说这是全棉的被套,干得太透了就是硬。二沈说你家就没有软和的被套了吗?三沈说这么多年了你怕是头一回看到爸床上的东西吧?接着二沈说他出了多少多少钱,看病拿药,从没让三沈吃过亏。三沈说钱都花在老头身上了,好米好面好汤水,什么不需要钱,自己没白拿过他一分。大沈闻声进去,自然是帮老二:“这么多年来,我和你哥没短过你钱,你们为啥还对爸不好?!在医院里就说不想救,我们花几十万把他救回来,你们一家人就这么对爸的!”

  房间里传出“咚咚咚”的声音应该是三沈在擂墙。

  这时大沈的儿媳妇带着孙女过来,孙女还小,听奶奶发火就咧嘴哭,大沈出来,搂紧她说:“不哭不哭,太爷爷走了,再也不能疼我们家西西了。”小孩哭得更厉害。

  三沈的老婆仔细回忆着,这孩子见过太爷爷吗,没有吧。

  总之悲伤的气氛是创造出来了,家里终于有点刚死人的样子。又有几个人掉眼泪。

  三沈的老婆冷冷地瞅着:人死了你们知道哭,人活着的时候我天天哭。

  楼下的灵棚搭起来了。因为是白喜,不奏哀乐,奏流行歌曲。架子鼓的声音很是带劲。来了许多人,两三个人去指挥停车都不够。三沈的老婆活了半辈子头一回见这阵仗,全是这总那总。她想着,老爷子怕是活了一辈子也头一回见吧。想着想着眼睛有点湿,她把手搭在棺木上,棺材是极奢华的,厚实,光洁,雕花里滚着鎏金,无处不在诉说富贵。她心里更多了一丝哀凉。这时一只手盖到她手背上,是三沈。他手背骨头凸起的地方破皮流血,是刚才吵架时他擂墙的结果。她回头看了一眼他,他也看了一眼她。

  那表情是十几年来唯一的相互抚慰:终于结束。哭吧。

  夫妻俩的哭声伴着音乐的高潮一下响起来,带着极强的爆破力与极丰厚的内容,与迷路的疾风一同在大楼间隙中胡吹乱撞。这城市里,立刻像千万支破损的埙同悲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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