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钱德勒威尔参加舞会读后感精选
《我去钱德勒威尔参加舞会》是一本由彭剑斌著作,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精装图书,本书定价:45.00,页数:248,特精心从网络上整理的一些读者的读后感,希望对大家能有帮助。
《我去钱德勒威尔参加舞会》读后感(一):生活继续它平静的航行
想说说《爸爸》这篇。
近些年看到好些小说拿刑事案件或者意外事件做文章,好像从那样的口子里可以揭露出隐藏在我们日常生活和情绪下的更深、更烈、更黑、更淋漓的东西。
《爸爸》这篇也是写一个小孩被当成狗卖到屠户那里敲死掉,一个说起来极度惊悚和黑暗的事件。但彭剑斌对这个事情的处理很不同,他不是把这个事情放在中心,甚至不去分析它、处理它,他把这个事情放在那里,放在那个黑暗的角落,转头写别的。
生活并没有因为这个事件被冻结起来,而是继续展开,继续呼吸,日常生活与这桩罪行擦身而过,甚至延展到遥远的故乡。那个返乡的“我”在山路上骑摩托的一段写得如此动人,风好像一直在我们耳旁吹,吹得耳心发疼。那个孩子父母的小卖店,甚至让你能闻到宿夜体臭淤积的气息……
这对主题的偏移,或许成就了更深的真实。我们对生活的感知,并未因一桩罪行而破碎。而一桩罪行,依然在暗沉的角落保持它的不可思议。
让人想起勃鲁盖尔那幅《风景与伊卡洛斯的坠落》,想起奥登的诗:
一切
如何极其从容地从灾难中转身;
农夫或许听见
水花溅起的声响和绝望的呼喊,
……
华美的船必然看见了
这一幕奇景,一个少年从天空坠落,
不过它自有目的地要去,继续平静的航行。
彭剑斌必然也被这项罪行所震惊和搅扰,但他最终写成的这篇小说,不分析,不揭露,不煽动,他只是平静地给了我们一个自行其是的世界。
小说为什么叫《爸爸》呢?我忽然感觉到那是那个孩子没来得及说出的一个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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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角色》
有些小说致力于揭露和解释,《角色》反而是在掩饰。一个女人带着不会游泳的孩子到河边游水,然后离开。她是要制造一次意外的谋杀?还是只是无知,无心?孩子回忆当年那一幕时,无法直视自己的母亲,只能通过妹妹的形象来映照。那些扭动纠缠的暗流,像她不可窥见的内心。一桩未遂的罪行,一个不可测度的恶念,在回忆中泛出明亮温柔的水波。
《我去钱德勒威尔参加舞会》读后感(二):时光书简 写在2020年再读彭剑斌小说之后
我们依然跋涉于生活之途。
这两天,有点闲暇,于是将彭君新出的《不检点与倍缠绵书》与《我去钱德勒威尔参加舞会》打开来看了一些。这里面的多数作品我已经看过多次。实际上,有一个时期,我电脑上保存的彭君的作品,可能比他自己的电脑上的还多。那时他经常跑业务出差,将自己的刚写的文章发表在某些博客网站上,我经常打开他的博客。有一天,我担心那些网站会消失,就复制粘贴了能找到的他的博客上的所有文字。——应该是这样吧,多年过去了,那几家博客网站应该也关闭了,彭君也主动删除了网络上的文章。
我换过几次电脑,他的许多作品现在还保存在我日常使用的电脑上。
2012年,他的小说集由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我买来放在自己的书架上,和以前副本制作出的他的作品集放在一起。这次他出的两本书,是他签名相赠,放在书架上,一共排列五册,书脊的风格基本统一,内容也多有重合。2012年后,他没有再像以前那样拼命地写啦。
最近两三年我们一起应一家出版社的邀约做古代消闲典籍的译注工作,他承担了几种,我承担了几种,我们的交流略多了些。在更久远的年月,应该是2006年或之前,我们曾见过一面,之后没再相见,在他主编过的几种刊物上,他推荐发过我几篇小说,我即将出版的古代典籍译注,也是因彭君推荐而与出版社展开合作的。这般算来,我与彭君,主要还是因文字而结友缘。
我们都是所谓80后,他比我大5岁。5岁可视为鸿沟,为什么他的文字让我倍觉珍贵,除了其中蕴含的惊人的才华,我想,还有他青年时代的作品中所呈现的生活。
彭君在《祝君晚安》中说:“她觉得爱情被人们说得不成样子了。”
不成样子的生活,静水流深而又波涛汹涌,看似无害而又无法挣脱。我也有我成长的河流,有我与香烟相伴的旅途,遇见过那些转瞬即逝的人。我也有过疯狂的想法,无法摆脱的绝望,形影相吊以文为伴的生涯。我也曾视卡夫卡为知己,试图在小说中重构自己的世界,试图通过杀死小说中的人物来拯救自己。
泪水、惩罚、孤独、幸福、旅馆、上网……这些词语属于成长,属于生活本身。曾经有一个时期,我几乎是带着虔诚阅读彭君的作品,现在想来,主要原因或许是,他写的是一个普通文学青年的史诗。
史诗意味着记录灵魂受难与成长的经历,一当作者生活安定下来,这样的历史自然也就告一段落。
从生活层面看,彭君作品中的人多是小人物,一般而言,他们嘴里不会讲出什么大道理,他们不与读者探讨生命哲学问题,对于这个世界基本不抱敌意同时基本充满疑虑。借用彭君小说的标题,可说是将承受减少到无声。但是无声中有常有震耳欲聋的沉默的呼喊,疑虑中常有触及根本问题的质问。——这样说当然可以认为是片面的,试图框定彭君的作品。我们尽量补充得详细些。作者彭剑斌并不是真正脆弱无声的,恰恰相反,他用熊熊燃烧的创作激情、才华让普通生活被放在火光中审视,在他的作品中,真实的生活细节可以被细致地描摹,而虚构也常展现为幽默的真实。粗糙、生猛、圆熟,这些在彭君的小说中常常能奇怪地融为一体,口语、书面语、翻译腔也常常能和平共处。许多年过去了,再读其中的一些作品仍然觉得格外动人。《我去钱德勒威尔参加舞会》《2024》《红林乐队》《稻田和屋顶》《角色》……我不知道有多少读者读之能觉会心一笑或一痛,欣赏彭君的作品其实门槛不低,可以先试试读一下《严禁虚构》,了解一下彭君曾相处过的人。
这两本集子中有一些实验类的作品,如《无人驾驶》《戈多在干什么》,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彭君在技术层面做的一些探索,这也恰恰能够印证他的那些极为出色的作品,恰恰是将技术因素与个人体验融合无间了的结果。
年近不惑的彭君,我期待他的新作已经许多年了,未来自不必刻意,但有点期待,也不是什么坏事。我不知道他要如何超越过去的水准,他已经达到过相当高的水准,正是在面对他这样的小说家时,我才想要绕开他们,去往另一片小说的境域。
2020年12月29-30日记于播州
《我去钱德勒威尔参加舞会》读后感(三):多么迷人的自恋
大约在十年前,我初次读到彭剑斌的小说,当即就觉得很喜欢;我把他发在网上的小说都打印出来,然后装订成册,因为当时不知道他的本名,我就在封皮上写下他的笔名:鳜膛弃短篇集。然后在2012年左右,他的小说集终于出版了,名字就是“我去钱德勒威尔参加舞会”——这篇也是我最初读到的他的第一篇小说,这篇小说不仅是我,很多我认识的写作者都很喜欢。今天,时间到了2020年底,他的这本小说集再版了,我很高兴因为这次我收到了他的赠书。现在我有了这本书的三个版本,其中两本放在广州,一本和我一起在北京,这三本集里的篇目略有不同,而且一些小说在初次写成后他还作过修改。
读彭剑斌的小说,我发现他的好从不藏着掖着,他不对我的阅读状态提出太苛刻的要求,即便在我心绪不宁的时候,他都能出其不意地击中我、收复我。我想大多数读者,只要不是冲着“精彩故事”而来的那类读者,都能立刻发现他的语言的好。这里随手摘引书里正文第一页的一个句子:
或许她又是苦闷的,很轻,像某个人叹出的一口气。而我是她的全部,是这口气叹出的另一口气。像这样乖巧的句子彭剑斌还写过很多,比如说:
火车行进的样子,像是许多灾难来临的脚步。她看到村庄,有种流泪的欲望。她觉得爱情被人们说得不成样子了。或者:
在异乡将承受减少到无声。这些句子不是挖空心思想出来的,而是他用他对世界的特别的感知方式组织他的语言进行描述的时候,既是灵机一触也是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他的脑子里的。
显然彭剑斌是一个很有修辞天赋的写作者,他的语言形式一如他的情感形式:天真而敏感,丰富又细腻,有时喜欢夸张;他会不厌其烦且乐在其中地在句子里大量地添加定语和状语,这些修辞毫无例外地生动和形象、恰到好处,就像他不忍心错过每一个表现自我的机会。
可以肯定的是,他很自恋——尽管他的过度的自恋常常会表现为不必要的自卑和不公正的自我轻贱——但他在修辞上的天赋把他的自恋转化为词和句的密集和精巧的舞步,同时他的单纯乃至质朴令他的自恋并不轻浮和讨人嫌;相反,读他的小说简直像在欣赏他的迷人的自恋,这些自恋并不比我们每个人都有过的自恋更过度;但比绝大多数人的自恋更可爱。这就像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是周围所有大人围绕和宠爱的中心,因此他竭尽所能地啼哭以引起关注;于是他卯足了劲地在每个句子的语气、逻辑、想象、情感等层面玩出新的样式,以摄人心魄,以博得赞赏——而这和语言艺术的陌生化、个人化趋向恰好殊途同归。实际上,你能感觉到这令他快乐,他像孩子喜欢玩积木一样喜欢摆弄自己手头的文字和词句,他对写作乐在其中。
在自恋之余,他甚至还“无知”,尽管他从没刻意表现自己“小镇青年”的特征,但他也没有刻意隐藏这些特征,因此读者还是可以轻易地发现他实际上一直活在一个自己的原生的小世界里,他和比如说威廉-福克纳一样从来没有也不需要去放眼看世界;他的小世界也不比所谓的大世界更单调和贫乏。因为“无知”,他对人、事、物的感知非常本真、纯粹,不带先入的观念,也不从人们普遍习惯的角度去审视。他依赖的是自己孩童般的想象力,而这显然比一些有文化、有教养的“成熟的人”的写作更不易落入陈规俗套。
当然,他和大多数有可能读他的书的人一样也接受过高等教育,但这没有令他变得对社会上各种更替迭出的关于公共或个人的权利和价值的争议和思潮发生兴趣;因为他的土壤在哪里,他的根就在哪里,他的精神世界在哪里,他的目光就投向哪里。对他的写作产生过影响的作家包括卡夫卡(这我能看出来),也包括菲利浦-罗斯(我没看出来,但谁能看出来?)。在属于他的领域里,他是那么地出类拔萃,没有人能接近他,更别说取代他。我甚至觉得,当他是那么地无知的时候,他是那么地好、那么地纯粹;或者这么说:那么地符合我渴望的理想状态。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本集子里的小说都是他在二十出头的年龄里写出的,今天的他,无论他愿不愿意承认,恐怕都无法再以一个“小镇青年”的眼光去看世界、感知世界了。今天的他,无论在写作方面或是生活方面,都已经站在一个新的层面,面对着新的挑战。因此这本书里的这批小说不仅是其他写作者,恐怕连他本人都再也写不出来了。
在这本集子里,有一篇叫做“你从哪里来?”的小说,我最初读到它是在2010年,当时我刚从一场令我心身疲惫的服装生意中脱身出来。我记得在这个小说里,他生动地描写了一个女孩——这个女孩是小说里“我”雇佣来看店的一个小工——在店门口等待他回来吃饭时的情景:这个女孩“一条腿绷直地立着,另一条腿弯曲,交叉靠在那条直的腿上,脱了黑布鞋,脚板踩在鞋面上。”然后“她一扭头看到我走来,脸上的笑容马上不见了,光着的脚丫麻利地钻进被她踩扁的布鞋里……”恰好,在我当时刚刚结束的服装生意里——那是在南宁——也聘请过一个帮忙看店的女孩,而他描写的这一幕情景莫名其妙地一直驻扎在我的脑海里,时不时冒出来一下,似乎要取代我真正的经历和回忆……在收到这次的赠书后,我首先翻到了这个小说,我把它重读了一遍,然后宽慰地发现——因为我知道他有修改小说的习惯——这个小说没有被改写,最起码这个小说的结尾部分没有被改动。我仿佛长吁了一口气,放下了心来,它还是一如我记忆中的样子——或者不如说,它已经是我的回忆。
《我去钱德勒威尔参加舞会》读后感(四):他把雪的奥秘抓在了手里(金特)
他把雪的奥秘抓在了手里
by 金特
(发表于《西湖》杂志2020年第11期)
彭剑斌是湖南郴州人,我出生在东北,在广东韶关乳源县长大,因此我们算是邻居。第一次和彭剑斌见面是在广州,十几年前,地点在怡乐路的博尔赫斯书店(已搬迁)。初步印象是觉得这个人心事重,不爱说话,有点羞涩,跟人说话就看别处,时不时推一下眼镜,喉音和鼻音混成一团。虽然其貌不扬(希望他别介意),个头不高,敦敦实实的,穿衣打扮也普通,整体气质跟他的业务员身份可谓高度一致,但他身上有股肉头肉脑的可爱劲,让人觉得亲切。
当时,我初涉小说,对文学毫无头绪,但他已经是个成熟老练的小说作者了。那时候,我也见过不少小说作者,他们大多都有些文学的气质,风格各异而已,但彭剑斌让我感觉这人不像个小说作者。第一印象是,这人看着和写小说扯不上关系。当然,我从没对他说起过。后来仔细琢磨琢磨,想通了一点,小说作者嘛,最好别脱离自己现有的生活,以此来保证小说不脱离生活,方为上策,虽然并不是绝对的。
彭剑斌厉害就厉害在,他的小说,他的语言,从未脱离生活,两者总能浑然一体,相得益彰。有意为之,还是天赋使然,我至今也没搞清楚,不过,一个高度自觉的小说作者,肯定是两者兼具的。第一次读他的作品是在某文学网站上,当时,记忆最深刻的是他的网名(不记得是哪篇小说了),鳜膛弃,这三个字单拿出来看都认识,可放在一起之后,感觉一个不认识了。随着对他作品阅读的增多,以及和他本人建立起友谊之后,我慢慢有了个更深的感悟:彭剑斌不仅未脱离生活,甚至潜入了生活的里面。
成为熟知的朋友之后,彭剑斌一点一点地进入了我的生活。当然,是文学生活。他产出稳定,语言成熟,而且已有了相应的知名度,无论哪个方面看,彭剑斌在当时都甩我几条街,给我造成很大的心理压力。不仅如此,他还对句子有着独到的见解。句子,作为小说的一项根本性技艺,这个观念,离不开彭剑斌对我的启发。有一年初冬,他出差来广州(也可能是来找工作),和我一起在城中村里合租过一小段时间。在我眼里,他是名副其实的优秀小说作者,而我连一篇正经的小说都拿不出手,不过,共处一室时,我总是禁不住把新写的片段读给他听,以至于他到现在也以为朗读自己的片段是我一个习惯呢。
拉近我们俩关系的,除了对小说的共同热爱,更多的是生活的艰辛。不能否认,像我们这种来自社会底层的文学写作者,现实的压力是成倍的。离开广州之后,他游荡在中国西南小县城之间,跑遍了夹在大山里的公路,推销那些我至今也说不出名字的各式小商品。期间,我在大都市广州朝九晚五地上班,频繁换工作,从这个城中村搬到那个城中村。
忘记了是哪一年,彭剑斌结束了业务员的生活,重回广州,在怡乐路租了一间像厂房的老房子。房子在二楼(只有两层),地面没地板——水泥的,四周也是水泥色的,总之,感觉像个水泥洞。那段时间,我和另两位小说作者天天来这做客,聊天,打边炉,逗猫,打扑克,打麻将……彭剑斌乐呵呵地陪我们玩,没见他愁过,永远乐呵呵的。相识这么久,其实,那个水泥洞里的彭剑斌是让我最动容的。
在广州,我们有过“同居”的时光。因为已想不起具体的时间和地点,我就用A城中村来替代吧。在A城中村,房子很小,没有光,一室一厅,客厅要放行李、书架、书桌、衣服等等,卧室更小,只能睡上下铺。他睡上铺,我睡下铺。我找到一份新工作,继续朝九晚五;他在暗无天日的村屋里看书和写作,还要提前做好晚饭等我回来一起吃。吃晚饭的时候,我们就看电视剧《三国演义》,然后模仿台词,你唤我一句兄长,我唤你一句奉先……可喜的是,那段时间,经过千辛万苦,他终于出版了第一本书,小说集《我去钱德勒威尔参加舞会》,还能拿到一笔版税,一笔能让我们幸福一小下的款子,我羡慕得不行。《我去钱德勒威尔参加舞会》里的作品我之前都看过,篇篇喜爱,极为着迷《角色》和《在异乡将承受减少到无声》,认为他天赋异禀,无人能及。同时,也突然发现,我并不了解彭剑斌,他的内心世界和他的客观成绩,通过《我去钱德勒威尔参加舞会》一下子摆到我眼跟前,像是天外来物。
如果没记错的话,版税用完之后,他找了份体力活的差事。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一惊,第一个念头是,小说作者难道离体力活就这么近吗?这个社会怎么回事?我们的命运就没一点支撑吗?可有什么办法呢?更不幸的是,听说他的劳动工具被偷了两次。再后来,他搬到了广州和佛山的交界处,一个昏暗但宽敞的城中村,房租不到三百,因为他再次失业了。正巧,我的新住处(当然是城中村)离他不远,很自然地走动了起来。生活的艰辛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把我们连接在一起。有些片段还依稀记得:他来我家,我给他看新写的小说,看国产电视剧,我准备吊个沙袋;我去他家,他给我做湖南菜,一条香喷喷的鱼,喝劲酒……现在回想这些快乐的碎片,松散的小光亮,除了微弱但会心的幸福之外,则是依然清晰的混懵、沉重、绝望和无力,这是尘世的代价,必须要承担和化解,过去是,现在也如此。
大概是2013年,他离开了广州,回到长沙,做起媒体编辑。我当时很难过。因为,我算是目睹了他在这个城市的挫败,无声的、灰暗的、稀碎的、毫无波折的挫败。至今,一想起这位优秀的且和我密切相关的小说作者,为了生计,被迫去做体力活,我心里就难过。三年之后,我也离开了广州,回到我的原点——遥远的东北。
就像我说的,我并不了解彭剑斌,同样,他也不怎么了解我,我们的心灵生活并不交集,私生活上也是各顾各的,把我们两个人连接起来的是尘世的重量。然而,还有一点是共通的,我们在很大程度上,通过写小说这项劳动和各自的精神力量在承担和化解尘世的重量,以此造就了不一样的命运轨迹。
我的轨迹颇为顿挫,对写小说这个事几度要放弃,对生活了然无望,对自己也充满了厌恶。在生活和命运的辛苦中,我们虽然都不服气,可在写作的行动上是截然相反的:我从里到外都不服,就是不服,但因为能力有限,怎么使劲也无法突破瓶颈,导致自己陷入长期的黑暗;而彭剑斌呢,似乎在心灵深处,某个地方,他选择了服气,默默地承受起孤独的凄凉,但选择服气和认命绝不是认怂,绝不是懦弱,而是要远离那些看似高尚却无知的自负,避免才能被它损害。
独属于自己的光明,似乎永不泯灭,指引着他持续地写。
写作上,彭剑斌给我一个深刻的印象,他好像有一种才能:把生存的感受,用平凡的句子挥发成让读者认可但又独属于彭剑斌的微妙境遇。当他的天赋落实在小说文本上,温和、舒展且精确的句子便徐徐铺展开来,穿过眼睛,蔓延进心灵深处,在这个过程之中,时间消失了,思想也消失了,语言稀释出幻觉般的效力。与此同时,劳动的艰辛性,在语言的这种效力发挥作用时,顺着句子的走向,化为积极的养分,流入虚无,他自己及读者借此流逝,也不见了踪迹。在他的语言里,虚无宛如切手可得的事物,且如此精致和纯熟,曾使我惊异不已。
在文学世界里,他似乎有意(或者是嗜好)要化解“意义”,试图把外界的客观事物纳入心灵漩涡,溶解消化,转为一种没有存在的且又不容置疑的永恒的嗡鸣。当然,这个过程是无声的,是无声的劳作。我信任和羡慕这种劳作,因为它呈现的虚无是如此地纯粹,可以说,虚无在彭剑斌的句子里现身,与句子融为一体。
在我对当代汉语文学有限的认知里,虚无作为一项人类的永恒主题,大多作者及文本是从侧面进入和展现的,因为它通常被定义为负面的存在,这便为它预设了主题性,或者说,为直达虚无设置了障碍。在消除障碍时,客体世界中那顽固和强劲的机体组织,会极大地消损语言的品质,难以抵达虚无。其实说到底,当代汉语还不具备“把虚无锻造为本源”的整体能力。然而,彭剑斌似乎至少在认知上,在心得上,或者说,在天赋般的生存感受上,是与虚无切近的,附身的,他似乎感受得到虚无的温度。我想,这或许就是彭剑斌能在句子里谦卑至无我的深层原因。
2019年夏天,我们在长沙见面了。他没老(我就老了不少),但沉静了许多。这几年,他结婚生子,经营着生活,也没放弃写作。当然,他的焦虑也是明显的,单独闲聊时,总有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火车行进的样子,像许多灾难来临的脚步”,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他写的这个句子。他后来说想师法美国文学,我第一反应是《白鲸》,第二反应是卡佛,然后就犹豫了一下。不管接下来我为此说过什么,价值都不大,在语言的造诣上,彭剑斌是极为优秀的,至于师法何家,他自然也能掌控得好。这次见面,我其实很想对他说出两个秘密:或许是我有点自作多情,但他在广州遭受的挫败,那最后一点希望的断裂,那一声不吭的心灰意冷,我也感受到了,而且至今遗留在我的心里;2016年冬天,在沈阳,阔别了二十几年的大雪从天而降,突然想起《在异乡将承受减少到无声》,那个人,用树枝捅进雪堆,树枝的弹力震动了手心……当时,雪的奥秘,一定被彭剑斌抓在了手里。
(金特,满族,广东韶关人,祖籍辽宁。小说作者,现生活于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