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来
(一)
这段路冗长的像看不到头的隧道,两壁的间隔中溢满了苔藓味的清寒,虽然我无法呼吸可它依旧能在紧紧的缠绕中渗入我虚空的体内,我感觉很冷。
偶尔有一两声凄厉的惨叫在隧道中回荡,漫无目的的钻进我的耳朵。我好像出汗了,并不是害怕的冷汗,而是一种要被太阳灼化的感觉,头顶突然冒起团团火光,火子在空中骤跃,它们在争相看我的笑话。
我拔起脚就想跑,却动弹不得,我的脚踝被人抓住了。
“什么东西!”
我瞪大了双眼朝着隧道的尽头呼喊,始终也不敢回头看一下。我感觉自己强壮的身躯被撼动到了,竟开始微微摇晃,背后却没有任何回应。
“反正我都死了,还怕啥?”
我转过头去,一个满身是伤的女人躺在地上用手抓着我的双脚,张着嘴巴无声的变换着口型,她的眼角鲜血汩汩,但我并不害怕她,还有些同情。
我彻底把身体转了个面,轻轻的弯下膝盖,拉着她的手将她慢慢扶起直到能安稳的坐在有些潮湿的地面上。
“你想跟我说什么?”
她又张开了嘴,我把耳朵向她凑近,终于从她几近哑掉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些破碎的话。
“求你…帮帮我…”
“帮你什么?”
她好像累了说不动了,我蹲在她面前静静的等着,歇了一会儿她说,“跟我来。”
我搀扶着她向着她指引的方向走去,我的脚步也因为她变的颠簸。
“到了。”
火光笼罩的墙面上现出了几个黑色的人影在不定的光影里一耸一低,但都看着很柔美,就像一个人的分身。
人影将这条蜿蜒小道走完了,一只惨白的脚落在我的眼前,后来那些惨白越叠越多。
她们的脸上都挂着悲伤,就和依偎着我的那个女人一样,血涌在她们每个人的眼里。
“说吧,要我帮你们什么。”我平静的听着。
一个看上去最有权威的女人站了出来。
“先生,我们都是生前被人贩卖的女性,但在那之前我们只是一群自由纯洁过着各自生活的女人,很不幸我们最终都落在了坏人的手里。”说到这儿她的喉咙吞咽了一下。
“我们被人贩子高价卖给各市的富商,他们逍遥法外,而我们却深陷痛苦的泥潭,每天都生不如死却无法逃离。”
“那你们是怎么没了生命。”
“我是自杀的。”
“我是被交易者打死的。”
“我…”
没成想这个问题会得到她身后所有女性热烈的回应。
我听着她们的遭遇仿佛看到了惨死的自己。
“那为什么要找我帮你们?”
“因为我们在你身上看到了一些小七的印记,求你回到生前然后告诉我们她现在怎么样。”
小七是她们几个人里面最小的一个,在她们一起被关在牢笼的岁月里也最喜欢这个女生。有一天她被人选中了,接着所有人都分散了,直到现在在这儿团聚,却不知道小七在哪。
“那是哪一天呢。”
“我们想,应该是你被抓的那天。”
我点点头,正好我也想给自己找出真相。
(二)
这种暖色调的灯光下本该洋溢着闲懒幸福的面孔,在来来往往的人影里,徒留一份铁青涣散在他们停留过的空气中。我转起生锈的脖颈,在左右环顾间,“咔”,骨骼重启了,我想用右手去按抚一下酸痛的背部,它却不听我的话,又被拴死在同一铁链中的左手强拖了回去。算了,还是让它们安安静静地趴在我的双膝上被攥握成拳吧。
这里的景象与从前不同了,诺大的黄色空间里随处都看的到复式的痕迹,几级台阶铺在地面上与高处完美衔接,在不远处的一级台阶上还有一只德牧静卧着,黑溜溜的小眼睛在眼窝里不断地打转。
突然狗吠响起,它黑色瞳孔里闪出一道铁青的光,直击身旁那个站起的女人身上。
“喂!你想干嘛,给我坐下!老实点!”
女人欲言又止,她收起倒挂的眼尾合拢了双唇,抚了一把缩上来的牛仔短裙,又落在了那块还滚烫的座位上。眼前那只苍老有劲,薄皮堆聚的手指依旧指着她,我目光里的焦点慢慢发生了变换,手指不再清晰,背后的身型也被掀去了模糊的纱。他的穿着首先被揭晓,一套深藏色的制服挺立在他宽泛的身子上,果然,陈勇利三个字明晃晃地挂在胸前。他的袖口和边角已有褶皱,腰间的右侧还有一条明显缝补过的痕迹,但在两块肩章的映衬下,使得心酸中夹杂了一点神气。他的脖子比手指上的皮肤还要粗糙,连至下巴上挂下的一条,汗渍干裂后的黑迹,幸而他的脸上没有胡髭,只有一双黑溜溜的肿眼睛瞪在微微隆起的铁青色眉间。臃肿的眼皮就要被眉骨挤爆了,他才收回那凶狠的眼神和悬空的手指,又顺带瞟了我们这些坐在白铁皮椅子上的男男女女一眼,翻着文件转身离去。
我认得那个被呵斥的女人,生前来审讯的那次也是她坐在旁边。白墙上的时钟告诉我,时间不多了,她就要被带走了,我得抓住机会。
“嘿。”我看着她,就像看着我自己,我问她,“你犯了什么罪。”
我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向她打听着,而她比从前沉默了更久。我开始变得没有耐心,内心随着焦躁的情绪纵起一团呼之欲出的火焰。正当我准备再次开口,她说话了。
“我想杀了他,虽然没有成功,但至少我自由了。”
她的眼尾向上自然延展着,她的眼睛很大却也很疲惫,眼皮一层层的耷拉着,显得十分无力,斑驳的脸上隐绰着她原有的凝脂之肌,嘴上布满了死皮,被拉破的地方袒露出一块发紫的肉,也依然在竭尽所能的微笑。
“他是谁?”
“你是警察吗,别再问这么多了。”
她的笑容慢慢收起,剩下的只有无边的寒气。
两个警察并列而行打破了罪犯该有的寂静。他们看看摊在手间的文件,时不时的也会低声交谈几句。
下午六点,年轻一点的警察并没有因为我们的谈话而使带走她的时间发生改变,他抓住女人的胳膊朝着门口那个衣着整齐,头发也梳的光亮的中年男人走去,这个中年男人紧紧夹住印着白色logo的深蓝皮包,与此同时还不忘腾出一只手,咧着一口大黄牙,热情的攥着一个矮个子警察的手,大声的说,“你们局长可还好?”等斜眼瞅见那个女人被带来的时候,赔笑的面孔立刻收住,鼻孔里喷出浑浊轻蔑的气息,空气也慢慢沉淀了。
“看够了吗,看够就跟我走!”
陈警官催我的样子还是这么不容人。
我被带进一个封闭的小房间,他安排我坐在白桌前面的那张椅子上,而他和另一个气质威严的女警坐在长桌的后面,我看着他们的眼睛,并不躲闪,除了气氛让我恐惧,再没有别的能让我一样害怕。
“说说吧,怎么死的。”
“谁?”
“汪来!”
我手腕上的脉搏骤跃了一下。
“反正不是我杀的。”
对面的两个警察对视了一眼,与勾起的嘴角一同发出不信的冷哼,陈警官举起手上的自动圆珠笔指着我一字一句的说,“2000年2月14日下午,邻居发现汪来死在家中,死时下巴脱臼,脸上有被人击打的痕迹,胃里还有大量狼毒,经检验,伤口和毒品包装袋上都有你的指纹。
“不,不是我杀的。”
“是吗。可我们看了监控,在事发当天除了你再没有人进过他的屋,两天后邻居闻到异味报了警。
“不关我的事。”我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尽量完整的说着。
“好。我们暂且先不提这个,那么来说说,事发前一晚,你与一男子在我市海林街边吃烧烤是吗?”
“是的,那是我朋友,”
“据我们调查,该男子是负责本市贩卖女性团伙的交接人。”他平静的话语在不经意间颤抖。
“胡易?不可能。”
“他不叫胡易,他叫应天飒,代号风。
“那他来了吗?”我的眼神空洞的停留在白桌上。”
“他已经逃了。”他不想再向我说明什么了。
还是从前一样的感觉,无论是不是,我都已经是凶手了,但我还是会为自己证明。
陈警官让我先在看守所住着。
独自一人被释放在这大型铁笼里,我很想抽离自己的身体,可是我心疼我那两百块钱啊。在这世上记得我们的人不多,能来烧钱的更不多,凑了半天才有机会揭开死亡之谜,别再跟个死人一样无精打采了,至少现在,我已经知道很多生前所不了解的。
(三)
“那姓汪的还欠我不少钱呢!之前在一起工作关系不错,想他也不是那种借钱不还的人啊!”
胡易晃荡着身子神情激烈的抱怨着,举起即将见底的酒瓶又往嘴里送了一口,等喝不到东西的时候,地上就又出现一滩四分五裂的碎渣。
我很少见他这样,平时他都是很儒雅的样子,连重话也不说一句。我坐在他旁边,也替他感到着急。
“不然,你帮我吧。”
“我?”正当我在准备措辞的时候。
“是啊,你不是我的好兄弟吗,而且你看你这么高壮,肯定吓的他立刻拿出钱来!”
我笑了笑,脑子里犹豫了一秒,“好!”我答应了他。
胡易搭着我的肩诚心诚意的向我表示了一番感谢,他越说越兴奋,拉起我的胳膊就往他家里拽。
“走!去尝尝我太太的手艺,这儿不尽兴!”
我们在街上互相推搡着,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的力气竟不如一个文员来的大,我的手上被他捏出了乌青,最终只好顺了他的意。
“开门开门!”
一个女生踏着急促的步伐打开了门,她差不多二十出头,一股粗黑的麻花辫斜挂在左胸口,在喘息中晃荡,白色薄纱的睡裙并不贴身反而有些过于宽大,而她身上处处散发着一股纯洁自然的味道。
她把门打开后连忙向房间跑去。
“不用管她,我们坐下说。”
大学毕业后,我已经很久没上胡易家里来了,因为他成了家,我们只在外面见面。
印象里,只记得他的房子很大,现在连装修也更豪华了。我望向走廊深处,她裹着灰色毛衣也慢慢走来了,她向我轻轻的点了点头,就径直去了厨房,没过多久,菜香四溢。
他的太太盘着双手静静地坐在我们的对面,她似乎不敢与胡易的眼神有所接触,一个劲的往菜上瞥,喉咙里也有明显的波动。
“你也吃两口?”胡易抿着酒问她。
“不了,我回去睡觉了。失陪了。”
时间走到零点,胡易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离开他家之后,我不停的琢磨着,纵使夜灯下蚊虫的叫声过于躁响,也不影响我的决定,我要把这事儿早点办了。
第二天我醒的有点晚,想是昨晚的酒劲拖了后腿,我使劲地揉搓着自己的脸颊,醒醒!今天可是要去办大事的。
我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在异常紧密的人群中,他们手拉着手,男女的笑声交叠着拧成一股甜蜜的绳,套在我的脖子上,让我这样的单身汉喘不过气来。
站在大树底下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时间刚好,我仔细的在四周寻觅着,白色鸭舌帽、黑色上衣加牛仔短裙,就是她。我们的目光叠交在了一起,我向下压了压帽檐示意她可以走了。
一路上,我们低着头各自走着不发一语,
她始终跟在我50米开外,我走左边她就走右边,总之,我们假装不是一路人,这就是昨晚临走前胡易交给我的第二个任务,带着这个女人和汪来的地址去找他。
新泉公寓,就是这儿了。伸出手抹了一把额间的汗,回头发现她不见了。
“算了没有功夫去找她了,还是先去要钱吧。”说着便向三幢走去。
头顶的烈日找的我好不耐烦,朝着三幢的大门就气的啐了一口。
电梯一直升到了5楼,新小区的吊灯怎么也会忽闪忽闪,我疑惑的敲响了汪来的房门。
门缝细开了一点,短短几秒他就对我的全身完成了扫描,立刻警觉的要把门关上,但是来不及了,我的力气胜过了他。我把他一把推进房内,同时也把身后的门一脚带上了。
“你别怕,只要你把钱交出来我就走。”
“哼,要有钱的话还会等到现在?”
“别废话,快把钱给我。”
“你要的话就自己来抢吧。”
他已经彻底的耍起了无赖,我的内心已烦躁的不行,但还不至于动手,突然感觉脸上被什么东西重重的砸了。是他的皮包,包里的硬物撞的我嘴里冒出阵阵血腥。
没想到这个胖子还挺狡猾,我也卸下双肩包扔在一边,上前一把揪住他的领子,伸出拳头停在他的面前。
“打啊,你有本事打我啊,我没钱给你!”
他嚣张的闭上了双眼。
我也闭上眼索性一拳打了下去,他趁我还没睁开眼立刻将我挣脱,捂着鼻子逃到客厅的沙发后,我们绕着沙发来回的跑,他在跑的同时还把我躺在地上的包捡起来,抽出什么就到处乱扔,差点打翻了茶几上的水杯。但最后他还是被我抓住了,我的第二拳却让他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看着他鼻孔里的血在地上凝成一滩我也仓皇而逃了。
(四)
“我没有杀汪来,我只是把他打晕了,可是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我坐在看守所的地板上,把头发挠成了稻草。
“警官!我要见陈警官!”我大喊,旁边几个关在里面的邻居都投来无奈的眼光。
我突然想到,2月14日那天早上,我黑色大衣的口袋边缘粘着不显眼的白色渍迹,往里面一伸却什么也没有,而那个渍迹好像是从胡易家出来之后染上的。
“难道是他想害我?”我心里想着。
陈警官来了。
“你找我有什么事。”
“陈警官,我想知道那个汪来,他是做什么的。”
他严肃的盯着我的脸,缓缓从内兜里取出一把钥匙,“吱呀”一声门开了。
“跟我走。”
还是那张白桌,这次对面只有他,没有第三个人来记录了。
沉默了片刻,他开口了。
“你真的不知道汪来是做什么的?”
“我只知道他和我朋友是一个公司的同事,都是文员。”
“不是这样的,看来你对你朋友很不了解啊。”
“…”
“你朋友,应天飒。”
“还是叫他胡易吧。”
“我之前也跟你说过了,是人肉交易的对接人,他们主要骗拐农村妇女及独自外出的女大学生,不是她们没有防备之心,只是实在防不胜防。”
他停顿了一下。
“最终把她们卖给有钱的富商或是有势的贪吏,这些人会从照片里先挑选出一个满意的,付完定金,再在指定日期里一手交钱一手交人,而胡易就是因为交不了钱但人已经到了,着急,才会让你去帮他讨债。”
胡易,不叫胡易,还是个人贩子。可是我每次碰到他都穿的整洁利落就像朝气蓬勃的上班族,那他的老婆知道吗,还是说也是她们中的一员?
我感觉脑子里有一只快胀破的气球极力向四处鼓动。以前我是没有机会为自己辩解就坐牢了,现在我觉得自己确实杀人了。
“我是杀人了。”
他看着我,没说一个字。
法院给我的结果还是要坐牢,我知道事实无法改变,我也知道再过几年我就会在意外染上的疾病中死去,可是小七究竟和我有什么瓜葛呢?
我任由两个阴着脸的男人把我带出法庭,人们都在为这个案件的圆满结束而称快,在嘈杂的散场声里,我听见有人对陈警官说,“你也算为你女儿报仇了。”
他瞥了我一眼,头顶的白织灯却把他身上的心酸晕开了,我并没有看见他的神气。
我拖着疲乏的身体,手里紧握着温热的血,眼皮也垂落上了。那个穿着牛仔裙的女孩在一片黑洞里越走越远,直到与三四个女生相拥。
世界上千千万万的女性,我希望你们能好好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