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逼死了那个女人
1
徐春容的意外坠楼被判定为骗保，警方初步认定是母亲为了给儿子还高额债务而采取的自杀式骗保。
那一天，李家乱了，李达成了全家讨伐的对象。
两个姐姐趴在母亲的灵堂前哭了个死去活来，大姐李倩拳头雨点般地砸在李达身上，姐夫拉架，二姐李娟恸哭：“姐夫，你别拦着，让我姐打。不但我姐要打他，我也要打，打死这个挨千刀的王八蛋！就是他，一天天的烂赌，害死了我妈！”
哭声震天，李达在众人的唾弃中也哭成了泪人，他看着遗像上的徐春容，心如刀割。他说：“大姐，二姐，姐夫，我，我没有！我没有逼妈帮我还债，更没有逼她跳楼啊！我也不知道妈会……”
“你不知道？那我问你，妈的保险是谁给她买的？为什么保险受益人是你？你穷得连裤子都没得穿，怎么会想起来给妈买保险？”李娟一把扯住李达的衣领，猛地将他拖拽在地。
李达的膝盖扑通一声着地，他感觉自己骨裂了，“姐，那保险，确实是我给妈买的，但我没，没想过……”
李达百口莫辩。
保险是他在去年中旬给徐春容买的，当时还找徐妈拿了身份证。但他再混，再不是东西，也没想过要徐春容自杀给自己骗保！去年这时候他手气还不错，赢了好几把大了，手头有些钱，刚好又认识了个卖保险的女人。
好赌的几个不好色？想睡人家哪能不有点表示？女人要他投保，他不好老是推三阻四，就给徐春容买了一份意外险，保额一百万。
当时他就是糊差事，签完也就忘了。
后来他在赌场上栽了，输了个一干二净，拆东墙补西墙到处借债，被债主逼得走投无路时也曾逼徐春容给他想办法。因为他烂赌，两个姐姐早就视他如瘟神，避之唯恐不及。他自己不敢去借钱，就让徐春容去借。
徐春容确曾为李达找两个女儿要过钱，两个女儿给了钱，但话也说得到位：“妈，这钱您要，我们乐意给。可您要是为老三要的，别怪我们不乐意！他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怎么连自己都养不活了？还不是把钱拿去赌了？”
最后姐妹俩一合计，两个人每月固定给徐春容一笔生活费。那钱给徐春容吃香喝辣，足够，徐春容若再要，那就是自己找不痛快了。
所以面对李达的软磨硬泡，徐春容恨铁不成钢地跺脚：“儿啊！你这是要逼死你妈啊！”
想到这，李达不寒而栗。难不成，难不成真是他逼死了妈？
“妈！”伴着一声悲怆的哀嚎，李达以头抢地，头破血流。
2
李达不孝，他知道。他看似混蛋王八蛋，不着调，但他对徐春容一直存着感恩之心，徐春容的离去对他确实是个致命的打击。
因为沾上个赌字，他好好的一个家没了。老婆跟他离了，连孩子都不让见。他本来就有胃病，还懒，不爱做饭，一日三餐胡乱对付，结果患了胃癌，切掉了三分之一的胃。
徐春容疼他，从老家背锣挎鼓地搬过来跟他住，给他洗衣做饭，照顾他一日三餐。也曾苦口婆心劝他好好找个班上，别再赌了。
可他改不掉，输得狠的时候，他也曾拎起菜刀想剁了自己那只烂赌的手。
徐春容拦着不让：“你没那个决心，光剁手又有什么用啊？儿啊，听妈一句劝，别赌了，只要你肯改，你就还是妈的好儿子。妈给你当牛做马，妈乐意！”
李达想起徐春容对自己的点点滴滴，悲痛欲绝，恨不能死的是他自己。他在朦胧中感觉有人七手八脚地抬起他，说要送医院。又听到有人说：“送什么医院，让他死了算了，是他杀了妈！警察为什么不来抓他，判他个十年八年！最好枪毙！”
他听出来那是大姐李倩的声音。又听到二姐李娟说：“妈太傻了！为了这么个混蛋，她连命都不要了，呜呜……”
大姐：“我早就跟妈说过，搬去跟我住，可她偏不，她就要留在这儿照顾她的宝贝儿子，照顾这畜生！”
李达没被抓，因为徐春容坠楼时他没在家，他到外头躲债去了。躲债的时候还没能管住自己，又去赌了。
他抱希望于这最后一役，想指着这把赢点钱，还赌债。只要债还清了，就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再不赌了，以后跟妈好好过日子，找个班上，挣的钱全交给妈，好好孝敬她老人家。
然而他人还没回来，就听到了徐春容坠楼的消息。
等他疯了一般赶回来，看到的是徐春容惨不忍睹的尸体。而他，成了那个人人喊打的，逼死了母亲的凶手。
3
办完徐春容的后事，两个姐姐回家去了。大姐李倩拿走了徐春容的遗像，说李达不配瞻仰母亲的遗容。二姐李娟砸烂了他们仨小时候的合影，将他剪下来，撕了个粉碎。说她们姐俩没他这个弟弟。
李达颓了，在屋里待了三天没出门，渴了灌自来水，饿了就嚼两块干锅巴。再也没有人对他嘘寒问暖，再也没有人给他把热菜热饭端上桌，递给他筷子，让他快点吃，别饿着，慢点吃，别呛着。
只有老刘来了。
老刘是徐春容跳广场舞时认识的一老头儿，之前常往徐春容身边凑，徐春容没搭理他。倒是后来李达赌博输了，问徐春容要钱，徐春容没法子，还跟老刘借过五千块应急。
李达从没问过徐春容那五千块钱她还了老刘没有，现在既然人来了，估计是没还吧！老刘这是要债来了吧！
李达向屋内环顾一周，不等老刘开口，张开干裂发白的嘴唇，哑声道：“你看屋里有什么值钱的，自个儿搬吧！我妈之前问你借的那五千块钱，是为我借的。现在她人走了，我身上也没钱，你看着办吧！”
老刘一愣，随即红了眼眶，叹道：“我不是来要钱的，那钱你妈已经还过我了，我是来给你送钱的。”
老刘说着从兜里掏了一沓钱出来，约摸着有万把块：“小李啊，你妈，你妈死得惨啊！”
他说着抹起了泪：“你妈这几年，为你吃了不少苦。她做梦，做梦都想让你把这坏毛病改了啊！你说你年轻力壮的，干点什么不好，怎么就偏偏非要赌呢？你妈回回说到你……”
李达的心剧烈扭搅着，他更疼了。
老刘将那一万块钱搁桌上：“这一万块钱你拿着，好歹能应付一阵子。我不指着你还，我是看你妈可怜，见不得你受罪。”
李达看着那一万块钱，眼神空洞，目光呆滞。
“小李啊，听我老头子一句劝，别再赌啦！你妈为了你能到这个份儿上，你可……”老李正式哭开了，“你可千万别让你妈死不瞑目啊！你随便找个厂子，怎么着也不会饿着自己。包吃包住的厂子多得是，实在不行，我老头子给你介绍一个。你把钱攒下来，一年少说也能攒个两三万。你胃不好，你妈以前就老担心这个，她就怕你不按时吃饭……”
“别说了！”李达红着眼睛求道：“刘叔，你别说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我谢谢你！”
李达一咕噜滚下床，给老刘跪了。
他不是在跪老刘，而是在跪徐春容，他知道老刘的这番话，正是徐春容想跟他说的。在老刘说出“听叔一句劝”的时候，他差点就产生了幻觉，感觉是徐春容在跟自个儿说话，在说：“儿啊，你听妈一句劝……”
4
李达就用那一万块钱过渡了一阵子，然后做了个外卖配送员。
外卖员辛苦是辛苦，但工资高，比在厂里强。他没想到一直戒不掉的赌瘾，最终靠着母亲的死，戒掉了。也因为这起坠楼骗保事件，之前对他步步紧逼的债主不敢再穷追猛打了。
但他也不打算赖账，跟人说会慢慢还。除掉饭钱，他一个月能挤出三四千还债。
债主看他这么惨，也不好说什么，有一个在街上看见他坐电驴上啃面包，怪可怜的，还请他吃了碗面。
李达像是脱胎换骨，完全变了个人，对他有一点小恩小惠的人，他都记着。
那天他送外卖经过老刘家门前，买了一箱奶放在了老刘家门口。心想等别的债都还清了，再还老刘那一万块钱。
老刘是说过不用还，但他不能不要脸，当初就是老刘的接济和那番情真意切的规劝，才让他打起精神，重新振作起来的，不然他恐怕饿死在屋里都没人知道。
然后某一天的下午，他送餐到一个棋牌室，出了门左转，盯着手机查看订单，忽然听到门里那几个大妈在议论：“刚刚送餐的这人是不是老徐的儿子，小李？”
“戴着口罩，也没看清，瞧着有点像。”
“唉，要说老徐啊，真是命苦，有那么个不成器的儿子就够惨的了，还碰上老刘那个王八蛋。骗财也就算了，一把年纪还给人骗色！”
“嘘——你可小点儿声吧！这没根没据的事儿，说出来可是要倒霉的，人家老徐都死了，死无对证，这种话说出去，谁信？老徐也够可怜的了，都说她是为了给儿子骗保才跳楼自杀的，谁知道呢？要是没有老刘这事儿，我不信她能走到那一步。”
那天下午，李达没再接单。
他当时是想冲进棋牌室揪住那几个人，问问她们到底在说什么。他母亲的死跟老刘有什么关系？可棋牌室人多，除了这一桌，还有旁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忍了。
他冲进老刘家的时候，老刘正躺在藤椅里看电视。
李达一脚将人踹翻在地，揪住老刘的衣领就是一拳：“我妈跟你到底什么关系？你对我妈做了什么？说！”
李达把他在棋牌室门口听到的那些话抛出来一些，老刘顿时吓得屁滚尿流。他看李达的样子像是要杀人，两腿一软，全招了。
5
在老刘的软磨硬泡下，徐春容早就和他在一起了。但两个人觉得年纪大了，又涉及到双方儿女，就说好了暂时不公开，偷摸着先处，实在处得好再说。
就在两个月前，徐春容交给老刘一笔钱，让他帮着买一份理财。她信了老刘的鬼话，说那什么理财的收益比银行定期高了好几倍。五万块钱本钱，一个月就能有差不多两千块收益，一个月的买菜钱就来了。
一辈子没理过财的徐春容心动了，凭着她跟老刘的那层关系，她觉得老刘不会骗他。
之前她问老刘借钱应急，说她两个女儿很孝顺，女婿也有本事，会帮她把钱还上，他也借了。所以徐春容对老刘很是感激。
她已经不指望李达能好好赚钱过日子了，就想用这个法子多少赚点菜钱，以后他输他的，她一概不管，她就管他一天三顿饭。
那五万块钱是李娟姐俩平日给她的生活费，加上老家田地的十年租金，以及她卖掉了保管了一辈子的金银首饰和一只老玉镯子才勉强凑来的，是她全部的家当，是她留给她和儿子全部的指望。
结果，全没了。老刘说那什么P2P跑路了，他自己也赔了个血本无归。
徐春容不懂什么P2P，她只知道当初老刘跟她说的是稳赚不赔。她这才信心满满地把五万块钱交到了老刘手里。
她跟老刘闹，老刘就说：“你再这么闹下去，大家伙儿就全知道咱俩的关系了。我给你说个实话，之前我说我和老太婆离了婚，是骗你的，我和她只不过是感情不好，长期分开住。你就是个实打实的第三者，要不怕人笑话，你就闹……”
当她万念俱灰地回了家，等待她的，是被债主逼得走投无路的儿子红着眼睛、求她再去跟两个姐姐想想办法，她绝望了。她想到了那份保单。
坠楼那一刻，她心里想的是什么没人知道。也许是对老刘说的那句“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也许是那份意外保险上的百万保额是不是真的能拿到，也许是想以自己的死给儿子一个警醒，也许是对自己老来糊涂的惩罚，也许是受够了这没有盼头的日子，也许是累了，乏了……
6
李达手里的刀尖已经逼近了老刘的脖子只消再用力一点点，就能割开老刘的动脉，让他肮脏的血液喷涌。
老刘吓得失声痛哭，屁滚尿流：“小李，小李你冷静！我，我不是故意骗，那钱，那钱是真的赔了，我自己也赔了呀！我给你那一万块钱，是我自己的钱。
“我对不起你妈，我后悔啊，所以我去找你，给你钱，给你打气儿，想让你好好活着。我，我心不坏呀！你要钱，行，我我我给你五万块钱。你还年轻，千万别干傻事儿，你杀了我，你自己也活不成。你想想你妈，你想想她啊！”
刀子咣当落地，李达泪流满面。
那五万块钱，究竟是老刘昧下了还是赔了，李达不知道。他只知道一件事，所有的一切，一切，皆因他而起。如果不是他烂赌，让徐春容对他彻底绝望，她走不到那一步。
她是那么爱他，在所有人厌恶唾弃他时，只有她默默守在他身边，关心他是否冷了，饿了。提醒他，快点吃，别饿着，慢点吃，别呛着。
他没有再理会身后那个吓得跟死狗一样的男人，因为他知道在天上的母亲此刻会对他说什么。
她会说：“儿啊！听妈一句劝。好好过日子，别犯蠢。妈在天上看着你呢！别叫妈伤心，别叫妈失望。你好好的，就永远是妈的好儿子！”
“妈，我听着呢！我听话了，这回真的听了。”他呜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