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乱世

　　小城乱世

　　/许菠萝

　　我也爱过，不成姻缘，没有结果。

　　我望见远远的，远远的城市里溜出一阵饭馆的烟。黛色爬，爬上了粉色的霞，蚕食了西边。嘈杂，市嚣流矢；车水马龙的街，流动着小成蚁的人头。紧攥着手里的拿铁，咸味物一滴、两滴，水一般的，成了调味剂。

　　手机屏幕一分钟时间到了自然暗下，黑色，浓稠得化不开，没有什么可以稀释。我的拿铁冷了，在天色与手机屏幕一个样子的时刻。

　　昼夜不分的大悲咒充斥脑海，希求超渡自我，仿佛已然看破红尘——可终究残留俗念。我拼命摇头晃脑也甩不去的层层叠叠的昔日，支离破碎地拼凑成一卷书画，在我面前舒展开来，刺得我目疼、心也疼。

　　我梦回一个清朗的雨季，水泥地大部分湿了，沙土也成为深色，鸡鸣鸭叫，狗跳鸟飞，一片热闹。我穿梭在他家养殖场边的桑葚树间，馋起来。不过我很快就被父母拽走了，原来是摘了菠萝蜜，正要劈开。他拿着把镰刀，切割很迅速，从裂缝把那像极了榴莲的水果掰开来，好多瓣，按辈分递给大家食用。不过有些人等不及了就自己主动伸手抽取了一份，在一旁就吃起来。在场我最小，自然也就还未轮上。母亲吃得正欢，叫我自取。然而我那时候还是个独生子女，与人争抢竞争的次数并不多，也就变得偏老实安分，看着那么多只手在菠萝蜜的身边，不想也不敢去加入他们，以至于有些人已经吃了三瓣了，我一点汁也没沾上。我只能礼貌地微笑，忽而视野里出现一片黄色——他朝我递了一块过来。我硬是接过手还愣了一会。我从未吃过菠萝蜜，问出了一个相当蠢的问题：“这个怎么吃啊？”母亲已经开始笑我。最后我就吃了两瓣，都是他递给我的。

　　“很甜对吧？”他问我。

　　我笨拙地点点头。

　　那之后其实再没见过面。一年之后的春节，他来拜访爷爷。从前，他给我递上菠萝蜜吃；而如今，他给我挑鸟的百科全书。

　　尽管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我本来是想买一本英语书上所说的《鸟类野外观察手册》，但在淘宝上找到的店家这本书的价位都要到一百左右，于是我苦恼着继续搜寻，怎么也找不着合适的。

　　他坐在我右手边，稍稍地探过头来问我在做什么，是不是在玩游戏。一时被误会，整得我着急：“没有！我是在买书！”我紧张到觉得我自己像在扯谎。我们分明是同一个家乡的人儿，却用普通话自如地交流，并且不觉得哪里怪异。他把手机轻轻捏住，我有一瞬间的错愕，因为他触碰到了我的指尖，也许并不是故意的，却在我全身趟过一串电流，我任由他拿走手机，没有任何的反抗与不满。他开始帮我翻找起来。

　　我看他认真的侧脸，勾勒出了岁月的轮廓。

　　迅速得很，他把一本三十六元的看起来比较不幼稚的百科全书推给我，实际上我找到的大部分是儿童注音版。尽管后来并没有买。我们凑得不远，但是心却是孙悟空的跟斗那样距离，然而我在沙漠里，沦陷进海市蜃楼，扑朔迷离。

　　他还算年轻，然而春节过年总免不了长辈唠叨，我爷爷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催婚”，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有这样的行为。毕竟他的哥哥已经结婚，结婚不久就生了孩子，自然下一个催促的就是弟弟了。

　　他的嫂嫂曾经当着众多亲戚的面控诉，一直都是她在带孩子，家庭小事、私事就那样暴露在空气之中。光天化日之下，二人险些在我家大吵一架。也许他看到了婚姻后的种种不幸，但是我并不清楚他是否已有了心仪对象，总之是未婚。

　　爷爷委婉小声地提醒了他两句，惹得他害羞。我坐在一边，偷偷地想：我们相差十岁，女子法定结婚年龄是二十岁，而男子是二十二岁……愈想愈不对，我及时扼杀了这样突兀又可怕的想法——他可是我叔叔，有血缘关系的叔叔。

　　然而这些被禁止的，不为社会所容纳的想法，愈是想要扼制，就愈是会滋长。

　　在众多的长辈里，他是为数不多可以和我无障碍交流的人，我们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代沟。况且我也不那么喜欢流行，我们交流的时候，言语之中没有夹带一个当下的流行词。他笑，我也笑。我问父母关于他的事情，又生怕被看出端倪，我又顺带提起我的表哥，将他们对比。

　　“真奇怪，表哥才二十四岁，说话真的好像上个年代的人，还喜欢发呲牙的表情。他那个微笑居然是表示友好，吓死我了，我以为我说错什么了。叔叔都二十六了，反而更像年轻人。”

　　母亲并没有很想搭理我：“哎呀，长大了都会哝。”

　　街道偶尔有过路的行人，叫卖着麦芽糖的手推车，亦或是有人牵牛而过。在这一个生活节奏慢得不敢恭维的小小县城里，我们聊琐碎事、谈人生。

　　我听过一句歌词：“谁来自山河湖海，却囿于昼夜，厨房与爱。”它也许与诗和远方是对立的罢。并不是所有的文人都追求诗和远方，并不是所有的冒险家都热爱奔波劳碌。我喜欢人间繁华，不怕他人念我世俗，我陷入了热闹和烟火。

　　长辈使唤我买东西，他说陪我去。我们肩并肩一左一右走在年久失修的沥青路上，看着麻雀跳了两下，又惊惶地飞走。雀儿有一窝子的伴，而在沥青路上，我们只有彼此。

　　我不敢注视他，盯着前方的路，陷入了迷惘的沉思。他忽然用左手拍拍我的左肩。

　　“有车来。”

　　我觉得一股热爬上了脸颊，我压根没有缓过神，不知道车辆从哪来，东张西望。他却伸手把我搂了过去。

　　继而看见一辆摩托车开始加速，穿过我身边。

　　“走路要看路。”

　　“你站里面吧。”

　　他两只手都搭在我的肩上， 把我挪到了靠近路边的那一边。我当时觉得我的心跳会通过我的身体传导到他的手上，害怕他听到我巨大的心跳声，害怕他洞悉我对他隐藏的一切秘密。

　　我一路沉默地走着，他问我为什么不说话。

　　“呃……要说什么？”

　　从两个人彼此之间的尴尬可以洞悉出两个人不熟或者是熟过。很显然，我们属于前者。但是他这样亲密的举动，却让我感受到了忽远忽近。

　　“你读得怎么样？是高中哝？”

　　“呃……一般。”

　　这也许是他唯一一个不好的点了吧，问我学习的情况。实际上我从小到大都没有遭受过这么大的挫折。我是一只养尊处优的猫，泡在那份温水里，被拖入冷水里，不知道该怎样挣扎，于是愈沉愈深。

　　“哦，没事啊，好好学习。”

　　我简直就是话题终结者，我们就这样像被什么不可抗力打败了，一路沉默到了小店铺门口。店铺简陋，墙已然泛黄。大大小小的杂货堆满了屋子，摆放在门口的是一些晒干了的鱿鱼之类。

　　我们买好了鸭蛋，他付的钱，分明长辈给我钱了，可是他抢在前头，店主也不收我的钱，说小孩子哪来的钱嘛。

　　回去时，路过的一个巷子忽然炸起了鞭炮，整得浓烟滚滚。突然霹雳的响声把我吓了一跳，他笑着问：“害怕吗？捂耳朵吧。”

　　“不怕，怎么可能怕这种东西！”

　　我一直很倔强，不肯道破自己的脆弱，起码，我不要成为懦弱的人。但是在对他的感情上，我决定永远当一个胆小鬼。

　　我注视着他眼镜下笑弯了的眸子，也开始轻轻笑起来。

　　这趟归途，就静悄悄地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