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蜂人
前段时间看过一部电影叫《厄运假期》(Beckett),整体一般,看得我在走路机上差点睡着。它讲述一对美国情侣在希腊旅行中遭遇一场巨大的阴谋,女方不幸死亡,男方不断遭到坏人追杀灭口的故事,你就想象一下在2021年看到这种1970年代的电影故事会是什么感觉吧。
不过,里面有个场景让我在走路机上一下醒来---男主在逃生过程中,偶然在路边遇见一对养蜂人夫妻,就临时住在自家的货车旁边。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外国养蜂人,他们的装扮,他们的神情,他们的生活状态,几乎和国内我所见过的养蜂人完全一样。之前我一直以为养蜂人是中国独有,国外的养蜂人都应该住在自家农场,专门开辟一片养蜂场出来。
我第一次见到养蜂人还是个孩子。当时我和父亲还有他的同事晚饭后出来散步,一路走出我们住的那个山谷,走到了外面的公里边。云南的公路大多需要开山,依山而建,另外一边要么是深谷,要么就是大河。所以公路边的土地都很少,只有零星的几片或者狭长的一条。养蜂人就住在这样的土地上,搭建起帐篷,然后码好蜂箱,等着蜜蜂四处采蜜。
我们在很远就站定了,养蜂人招手让我们过去。说是不用害怕,现在蜜蜂都已经休息。走过去的确如此,空中没有多少飞舞的蜜蜂,只是要求我们走得尽量平稳缓慢一些,只要没惊扰到蜜蜂就没多大关系。然后大人们就开始站在一边聊天,我则是跑去看蜂箱。
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感到新鲜,此前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住在房子里,都有个家,还从未见过住在野地里的人。看样子他们连锅碗瓢盆被褥枕头都带着,那些物件都有了相当的年头,就像是他们打着补丁看不出颜色的帐篷一样。反倒是蜜蜂有自己的家,一个个尺寸一样的木头箱子,在底边开了个小门,蜜蜂就从那里面进进出出,箱子里都是低沉的嗡嗡声,也不知道有多少蜜蜂住在里面。我从小门往里看,觉得神秘极了,那种感觉只有我在多年后窥视吉他内部的时候可以与之比拟。
现在回想起来,父亲他们对养蜂人的态度很奇怪。他们见多识广,应该不是好奇,况且养蜂人每年都回来,他们肯定也不是第一次见。现在想来,他们的态度更多的是一种古怪的羡慕。一方面他们的生活都很安稳,有办公楼有宿舍还有食堂和福利社,养蜂人的生活完全不能相比;但是另一方面他们得长久地住在山谷里,和最近的城市也有半天以上的车程,只有周末放露天电影时附近的山民才会从夜色中赶来,黑压压坐满半个操场,又在散场之后没入夜色消失不见。第二天起来,周围还是那么点人,还是可以走在水泥马路中间,昨晚的人声鼎沸就像是做了一场梦。
所以他们羡慕养蜂人的自由,觉得他们追逐花期,从一个地方赶往另一个地方,永远不会在同一处停留太久。而所谓的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指的不是一座城到另一座城,是指在全中国的范围之内,从一个省到另一个省。我想,当时他们应该彼此都觉察到了对方心里地图的差异:我父亲他们的地图是山谷周围十几公里,标注了所有的花草树木,养蜂人则是一张全国地图,上面没有标注省界,而是密密麻麻的花田和花期。我父亲他们向养蜂人询问山外面的消息,养蜂人则向我父亲他们询问山谷里的花讯。
我在那个山谷里住了好几年之间,一直到小学三年级才转学离开。每一年到了日子我们都会不断走出山谷,去公路边看养蜂人有没有来。每年来的养蜂人都不同,位置也前后并不固定。但是他们的表情都很类似,平静且有一点冷漠。想来他们在我们开口前,就已经知道我们要问什么,而且这样的问题他们在之前已经不知道回答过多少次。
最近一次见到养蜂人是在云南罗平,某一年油菜花盛开的季节我们前去赏花。养蜂人就站在路边,周围醒目地摆放了一堆蜂箱。和我的童年记忆不同,其中一个蜂箱顶上摆放了一把台秤,周围是装满蜂蜜的塑料瓶。我猜他们不是真正的养蜂人,真正的养蜂人生活在世界的夹层里,沿着花期不断出现和隐没。他们出入自己的江湖,他们保守自己的秘密,不为外人所知。他们不大可能那么热切地站在游客面前,兜售蜂蜜和蜂王浆。每次当我们发现他们的时候,他们很快就又要离开。就像是他们把蜂箱搬上不知道从哪里召唤来的卡车绝尘而去,而我们就像是没有及时返巢被落下的蜜蜂,在空气中残余的香甜味道里茫然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