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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男人的一颗春心

2021-10-10 13:59:10 作者: 刘十九 来源: 皮皮客栈 阅读:载入中…

老男人的一颗春心

  01

  雪后,小院的铁门“吱扭”一声响。

  老孙歪在炕上,眼皮都没抬一下。不用看,除了大林,谁还会登他这个鳏夫的门。

  大林带着一瓶酒,熟门熟路地从老孙的厨房拿出一碟花生米,然后盘腿上炕。

  他们谁也不动,保持静默。只有大林粗大的鼻孔里喘出的气,扰乱了空气中灰尘的轨迹,证明这是个非静止画面。

  北方的冬天白天短,天快黑时最是孤清,他们这两个老光棍就会凑到一块。像是抱团取暖的动物,两个人待着,没话说也比一个人好。

  静止了好一会,大林问:“去呗?”

  老孙没说话。

  去年,政府征了村子边上挺大一块地,建了个陵园。如今提倡文明祭扫,大姑娘小媳妇都去卖鲜花,会吹唢呐拉二胡的男人们,荒腔走板地鼓弄出点动静,也能拿到小费。

  大林知道了这事,第一时间就来劝老孙:“过去在文艺宣传队,数你唢呐吹得好,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出去走动走动,还挣了钱,多好。”

  老孙不干,取笑大林这个神棍,就对白事来兴趣。

  大林干了半辈子的白活,如今不知怎么混的,名片上赫然印着几个烫金字:“殡葬协会副会长”,陵园里的工作人员都管他叫林老师。

  这一回来劝,大林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跟老孙磨嘴皮子了。他另辟蹊径道:“知道你不差钱,但是在那种地方工作,能化一化你这孤星的命格。”

  02

  老孙确实不差钱。

  政府征地范围内,正好有他一块地,得了不少钱。他还另有一块地,不乐意管,租了出去。

  可他要钱有什么用呢?

  他先后娶过三个老婆,都死了,第三个老婆留下一个儿子,长到十来岁车祸也死了。剩下一个快五十的老孙,这个年纪,他连去糟蹋钱的欲望都没有。

  倒是大林那句“化一化孤星的命格”说动了他。

  老孙答应了。

  老孙像个刚步入社会的小伙子一样紧张了一晚,第二天准时到岗。

  陵园主要分为两个区域,家境富裕的可以买墓地,另外还有一座塔,人们都叫塔灵。大部分人家把逝者的骨灰盒寄存在塔灵里,费用合理,还有专人看管。老孙干的,就是看管骨灰盒的活。

  塔灵里是密密麻麻的格子,按一面墙划分成一栋楼,还像模像样地分出几单元几号,仿佛给那些逝者搬了个新家。

  老孙想,这不是上坟烧报纸,糊弄鬼么?

  工作并不累,每日打扫一遍卫生。最让老孙称心的是省事,他自从工作了基本没再开过火,陵园有食堂,而且祭扫过后的贡品,他是被默认可以带走的。

  大林再来看老孙的时候,发现他确实开朗了不少。

  虽然每天跟死人说话,但好歹有兴致开口了。

  “七楼老李呀,你儿子长得可真精神,要不是你儿媳妇怀孕,他们两口就一起来看你了。”

  “1309赵奶奶,你老伴儿病了,你多保佑他吧。”

  “二单元小徐,你媳妇改嫁了,你也别怨她,你说你把人撂在半道,你躺这了,她日子总得往下过不是?”

  大林就津津有味在旁边听着,等老孙跟死人聊够了,他才开口说正事。

  大林告诉老孙,明天他要主持一场白事,逝者家庭条件好,让他好好服务,丧礼之后按习俗有几次“烧七”,光这一家他就能拿好几次小费。

  老孙点头应承。

  他倒不很在乎那点小费,但是在这个竞争氛围里,人家有活干,有钱拿,你没有,这是面子问题。

  他如今已经开始在乎面子了。

  03

  第二天大林带了主家过来,老孙有眼力见,不喊他大林,毕恭毕敬地喊了声:“林老师”。

  逝者是个四十出头的男人,他正念中学的儿子捧着骨灰盒,他的妻子戴着白花捧着遗像,侧着头哭。

  那是一个瘦小的女人,大眼睛里有蓄不完的泪水。

  老孙是从丧偶的苦水里泡过来的,他想这女人真可怜,中年丧夫,儿子还未成年。

  在大林制造的仪式感下,老孙踩着梯子帮忙安放骨灰盒、摆放祭品。甚至在仪式结束后向逝者三鞠躬时,老孙也跟着虔诚地弯下腰,逝者为大嘛。

  临走前,那女人摘下白手套,掏出一百元递给老孙。

  老孙推辞。

  他突然不想让她觉得他是个为点小费卑躬屈膝的人。而且她给高了,通常别人家都给五十。老孙想,这女人没经过这种事,整个丧仪不定被大林这个神棍黑了多少钱。

  那女人也有股执拗劲儿,愣是把钱塞给他:“孙师傅,我爱人爱干净,麻烦你,每天给他好好擦擦……”

  人家话说到这个份上,再不接也不合适。

  老孙也真的对这位新入驻的1406格外关照。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的骨灰盒和遗像擦一遍。

  自然他嘴也不闲着。

  他对其他格子说:“来新邻居了,大家可别欺生啊!”

  他对1406说:“兄弟,你命太短呐!那么好的媳妇,眼瞅就上大学的儿子,多好的日子,你咋就这么走了。”

  一低头,就看见那女人一脸感激地仰头望着他。

  04

  按习俗,逝者死后每个七日都有一个祭扫的规矩,有的需要来陵园,有的在家走走过场就行。

  但那个叫梅萍的女人每个七日都来。

  五七,梅萍带了饺子来,临走时依旧给了小费,同时递给老孙一盒还温热的饺子:“孙师傅,供着的饺子您别动,我爱人就喜欢我包的茴香馅饺子,这一份是单给您的。”

  老孙窘得不行,推托不肯要。拿他当什么人了,挣死人钱,还跟死人抢饭吃?

  七七,梅萍已经开始学着抑制悲伤,她不像前几次那样来一回嚎啕一回了。她像汇报一样告诉亡夫,七七结束后,她得上班了,儿子的功课也不能再耽误了。

  临走,梅萍又要给小费,并提出加老孙的微信。她说往后她不能常来,希望老孙时常拍个照片给她看看,让她放心。

  老孙没有微信,他一手把破老人机往裤兜深处掖了掖,一手推回了梅萍递来的钱。老孙粗糙的大手干燥温热,触碰到她冰凉的指尖时,他突然想攥住这女人的手,帮她捂一捂。

  老孙说:“放心吧妹子,有我在这照看,你不常来也没事。”

  05

  轮休的时候,老孙去了趟市区。

  他给梅萍打电话,说自己路不熟,问她有没有时间陪自己去买点东西。

  梅萍马上答应了。

  老孙是特意来买手机的。

  梅萍知道后很感激,就为了自己那么一个请求,这个孙师傅特意买手机,特意学着用微信。

  他们找了个公园歇脚,梅萍手把手教他用微信,怎么打字,怎么发语音,怎么拍照,怎么发视频。

  她是个教师,讲解的时候像对孩子那样耐心细致,讲完了就让他对着不远处跳广场舞的人练习拍照。

  老孙透过手机镜头,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世界。才开了春,草木顶着料峭春寒冒出绿芽,广场舞的队伍里也有跟他同龄的,他们认真又恣意地挥动着胳膊腿,不甚优美,但他们酣畅淋漓,脸都跳红了。

  所有人,连带草木,都在欢腾地活着。

  老孙觉得自己多少年来恹恹地躲着人群,何必呢?

  老孙请梅萍带他去买几身衣服。

  梅萍在商场里帮他看中一件夹克衫,递给他之前瞅了一眼价签,有点要放回去的意思。

  老孙赶忙抢过来往身上套:“这样子我挺喜欢,贵点也没事。”

  他发现自己急于向梅萍表明,自己虽在乡村,但经济能力并不低于她。他穿上这件合身得体的夹克衫,觉得镜子里的自己越发和梅萍般配了。

  他甚至想象假如此刻镜子里的人是1406,他会怎么做。或许会心满意足地夸妻子好眼光,然后再给她也挑一身衣服。

  老孙的心活了。

  他们年龄相当,都丧偶,她还带着个儿子。他想,自己有资格代替1406,跟这个好女人把孩子养成人,把往后的日子盘活。

  06

  那是让老孙兴奋的一天。

  梅萍陪着他买了手机,逛了公园逛商场,然后一起吃了顿饭。

  梅萍给他夹菜,说1406生前最爱来这家饭店。说了一半把话咽了回去。

  老孙喝了点酒,多少年来不爱提的事,掏心掏肺地对梅萍讲了出来。

  他过去是村里最能干的,21岁娶了第一个妻子,说来已经记不清她长什么样了,那女人第二年得病走了。

  治病、办丧事,他缓了好几年才娶上第二个老婆,没想到跟那女人没过几年,一场感冒转成肺炎,就要了她的命。

  三十出头了他才娶了第三个老婆,生孩子时难产走了。

  他从此没了再娶的心思,就这么一个人把儿子带大吧,可前几年儿子眼看快要初中毕业了,被车撞死了。

  “谁不想和和美美过日子呢?可我这命……”老孙说着说着就想哭。

  梅萍突然握住了他的手。

  这个女人的手,潮湿又冰冷,却还想温暖他。老孙反手抓住她的手,浑身的血液借着酒劲儿汹涌乱窜。

  有了这一天的交往,老孙几乎每个月都要到市区买点什么。每次去,都给梅萍带点他采的山货。榛蘑、猴头菇、松茸,都是市区里买不到的纯绿色食品,梅萍就感激地收下,然后执意请老孙吃饭。

  不往市区跑的日子里,他给梅萍发微信。每天给1406擦拭干净都拍一张照片发过去——可是死人哪有什么新动向,拍来拍去每天还不都一样。

  他发现梅萍对乡村生活挺感兴趣,就拍他种的蔬菜给她看。她夸他真会伺弄土地。他说这片园子其实荒了好几年了,他第三个女人最爱种花种菜,从打她没了,这园子他不敢多看一眼。

  他拍他的屋子给梅萍看。梅萍说那桌子是老榆木吧?真有味道。他就絮絮地讲,从前儿子就爱在这桌上看书,出车祸前几天,他用刻刀在桌上刻了个小人,他为此打了儿子一巴掌,至今想来后悔得心口疼。

  就这么微信上保持联络。他回忆过去,她也回忆过去。

  不知不觉有两年多了,老孙觉得他俩这两年多算是在处对象吧。中年人处对象,那点意思都在眼神和你来我往的关怀,哪里需要把话挑明才算将关系拍板定案。

  07

  老孙又一次进市区看梅萍,约在一家铁锅炖。

  老孙想,这世道真是扭曲。乡镇的饭店,但凡能放下七八张桌的,都得取名“xx大酒店”、“xx美食城”。城里的饭店,好几层的规模,非要叫个“xx小馆”、“xx村”。

  眼下的这一家饭店,农家氛围做得足。一口大锅直径有水缸那么粗,梅萍发现这锅是砌在灶台上的,觉得新奇。老孙就抢了服务员的活,添柴、翻炒,大显身手。

  炉火渐旺,锅开了,包间的温度随着某种不言而喻的氛围飞升。梅萍出了点汗,鬓角贴在耳畔,两颊微红。她解开了衬衫最上面一颗扣子,让人对她雪白脖颈下的好风光浮想联翩。

  老孙想,这个小寡妇平时多严谨,打底衫一定要高领的,衬衫要把所有可能泄露春光的扣子都扣死,一直扣到喉咙处。只有在他面前,她才不那么拘束,不吝春光乍泄。

  老孙又开始喝酒,长太息以掩涕兮。每当这种时候,他发现梅萍眼里的暖意,酷似他死去的三个女人,却又比她们都令人沉醉。

  梅萍安慰了几句,但老孙的苦水带着旧日子的陈腐气息,仿佛永远呕不完。后面她就“嗯”、“哦”、“是吗”。要不看手机。

  疏漏了,自己是光棍一人,梅萍有个儿子啊,哪儿那么自在。

  老孙灵机一动,一口干了大半杯二锅头。55°的灼热那么大一团,卡在嗓子眼里,上不去下不来。老孙就像一条不自量力的巨蟒,吞了个庞然大物,憋得满脸通红。

  咽下这口酒,老孙颓然趴在桌上。梅萍就近找了个酒店,吃力地把老孙架进了房间。

  很好,气氛顶到这了,他身体里的七情六欲也一并顶到这了。

  临栽倒前,老孙架在梅萍肩头的手暗暗使了把劲儿。她要保持端庄,他给足了她台阶。

  老孙几乎可以想象下一秒梅萍就坡下驴,随着他倒在雪白的大床上,床垫将他们二人的身体弹起,梅萍再一次就坡下驴,在弹起的过程中滚到他怀里。

  可是梅萍在他身体往前倾的一瞬间,轻灵地猫腰转身,鱼一样游到两米开外。

  “孙师傅,你一个人,往后别喝这么多”,梅萍丢下这么一句就走了。

  老孙从床上弹起,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不该抽吗?为自己这一晚上的卑琐,并且德行散尽了,还啥事没干成。

  08

  1406号三周年的时候,梅萍带着儿子来祭扫。梅萍对1406的遗像说,儿子考上了大学,她决定再婚了,但他永远会在她心底。

  这算什么?这不是耍弄人吗?

  老孙很愤怒。

  你都要结婚了,你握我一把干啥?又每次去市里都热情接待我?

  梅萍走后,老孙狠狠地揉搓了一把脸,仰头对格子里的张张黑白照片说:“在大伙面前丢磕碜啦!握一下手咋了?要说人家对咱热情,那咱回回去看她不也没空手么?人家懂礼数,还人情呢!”

  下晚儿,老孙微信里忍不住问:“你找了个什么样的人?”

  梅萍回复:“你认识的,是你们林老师。”

  啥?

  丧事之后,每次烧七的规矩梅萍都提前咨询大林,一来二去熟了。大林有时分享给她一些心灵鸡汤,有时讲个笑话逗她,有时拍些风景,跟她说今天阳光多好啊你也出去走走吧。梅萍觉得大林是一缕阳光,把她从丈夫死亡的笼罩里拉回来,打起精神走下去。后来她老父亲生病,儿子升学,大林又动用人脉又亲力亲为,承担了1406该做的事,也一点点走上了1406的位置。

  老孙想责怪大林挖他墙角,可他怪不起来。

  他们都是经历过悲伤的人,可大林跟他又不一样。老孙把自己酿进孤独里,大林却相反。

  他并不是闲得没事干,却总来陪他。他苦口婆心劝他走出来,也同样把梅萍拉到阳光底下。同样是鳏夫,老孙有理由把自己困成一潭死水,人家大林凭什么就得普照大地呢?可人家就是那么做的。

  对梅萍而言,老孙不过是个苦命人,他自己陷在孤独死寂里拔不出来,还在潜意识里把她也往下拽。他有一千个伤心的理由,一百个欲说还休的往事,他给自己罩上一张悲情的皮,上面生出无数带吸盘的触角,谁带着人气儿靠近,就能吸走你费劲巴力攒出的精气神。

  可是人总是这样,连自己的悲伤都没有能力对抗,谁愿意长久替别人承担负面情绪呢?

  大林和梅萍婚礼那天,老孙送上了一个大红包。

  走出饭店,外头骄阳似火,老孙顶着烈日站了很久,似乎想晒去他身上多年的死气沉沉。

  他觉得大林这个神棍,算得也对也不对。孤星没错,可孤星不是命里带的,而是老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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