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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和他的黄土地

2021-10-13 17:19:15 作者:郝志刚 来源:文章吧 阅读:载入中…

父亲和他的黄土地

  前几天,我接到家里亲戚给我打来电话, “刚,你爹又扛着铣去地里去了,你妈半天找不着人,幸亏隔壁黄林屋里的看见他在沟畔地里干活,好几个人赶紧下去才把你爹夹回来……”电话那头有急切焦急的感觉,正是开春,寒风嶛峭,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前三年家里的地就让别人种了。父母年龄大了,73了,即便是现在种地几乎全程都是机械化了,但有些人力还是需要的,但就这仅有的一点人力,父亲也已经丧失了。于是前几年种完最后一季庄稼,我干脆做主,让一个胡同的金树家把地种了,一亩地给二三百块钱就行了。对于我的包办做主,就像把孩子送了人一样,父亲很是不舍,但实在是无力、无奈了。

  父亲啥都不会,就会种地,但在母亲眼里,父亲种地也未必比别人种得好,因为也没见他种的一亩地小麦比别人家的产得多。然而,对于一个种了一辈子地的农民来说,突然不种地了,父亲显得实在空虚,实在无趣,他甚至感到无用的悲哀。他经常吃过饭,坐在凳子上发愣,这一发愣就是一两个小时,他沉默不语,愈发显得老态了。靠工资吃饭的二爸在我院里,打趣他,“这下安闲了哈,等于退休了,哈哈!”父亲嘴里嗫嚅着,“还是想到地里看看”,“你这受罪鬼眉眼!”二爸道。

  父亲一辈子胆小怕事不求人,老实疙瘩不说话。他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不和别人打交,但全村人都知道他是个老实疙瘩。有一次浇地,本来已经轮上我家了,村里有个二杆子硬把水管接到他家地里去了,这一浇就是六个小时,害得父亲在寒风中立在地头等了六个小时,等别人浇完接到自家地里,他才放心。他拿着铣,呸呸往手心里吐两口口水,搓搓手,开始大干起来,理水道,平凹凸,整陇堆,干得很是有力。父亲在种地时,好像从不觉得苦,仿佛实现自己价值一样,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他在地里干活一弄就是几个小时,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疲劳和饥饿,像精心伺候一个婴儿一样伺候着庄稼。我在广元给家里打电话,父亲总是说:“呜,今年的麦子长得好……”,我妈又在电话那头埋怨开了,又旱了,这死天气咋不会下雨呢?!又要浇地了。我知道,浇一次地200元。

  他整日操心着他那几亩庄稼,天旱了,他焦急地盼着下雨,着急着要浇地。麦熟的几天,他着急着怕刮风。收割的时候,他担心别人插队,硬是等在地头把收割机挡到家里的麦地里。冬天来了,他怕天太冷怕把麦子冻了,天天盼着下雪。他为这几亩地真是操碎了心。

  我回家,经常问父亲,我说:“爸,你种了一辈子地,你算过没?一亩地的收入是多少?你下肥料、浇地、打药、机械收割、拖拉机打地、种地,这些成本是多少?一亩地的产量是多少,一斤小麦多少钱?……?”等问到这些,他总是支支吾吾,说没算过,只是自豪地说今年打了五千斤!

  我不太懂种地,但我潜意识中感觉不划算,听我二爸说,种地完全是亏本的,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种地了,跑到城里打工了,一个月的工资等于种一年的地,家里的地都是捎带着种的。然而,我的可笑的父亲却是不计成本的,他坚信种地是划算的,有一次争论中,除去肥料浇地等等好像一亩地还能落个五百元,父亲像得了上卦一样。“你一年到头的工钱你算上了没?!”二爸一声大喝,一下子就把父亲给噎住了,但他马上反应过来,嗫嚅着说“当农民嘛,种地就是应该的嘛,怎么算工钱呢”。二爸又是一声大喝:“就算你一亩地挣五百,你只有七亩地,才三千五,还不当人家在外面打工一个月哩!”,这一句话把父亲彻底问住了,然而他自言自语,“当农民不种地,那干啥,如果都不种地了,地全都撂荒了,人们吃啥?……”他搞不懂这个问题。

  父亲对土地的情结是我所不能理解的,就像父母亲对儿女的爱一样,他是不求回报的,不计成本的。他们就不从经济的角度看待这个问题,农民种地,天经地义。

  土地给了他生命,赋予他价值和意义。他今年73岁,他是长子,下面还有六七个弟弟妹妹,从13岁就开始跟着爷爷驾骡子拉车,犁地耙地种庄稼。他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戳着牛屁股,用汗水养育了一大家子人,养育了我们姐弟仨,家里虽不富裕,但并不贫穷。我每每回到家,像记者采访一样,经常问他这问他那,想走进他的内心,但他不善表达,咽着干口水,总是嗯、呜、唵……他就像黄土高原上的一棵树,种在那里,他就立在那里,顶着风吹雨打,沉默不语,辛勤劳作,岁月无情,而今他老了。

  我想表达我的爱,我想走进他的内心,我的父亲的精神世界是怎样的呀?母亲从来都是认为父亲的一生是窝囊的,骂他是肉怂,没出息。我问我妈,当初你是看中了什么嫁给我爸?然而我妈的回答是惊人的——青年时代的父亲是帅气的,多才多艺,难得的高中生,有文化,他教过学,文化大革命时是红卫兵,穿军装,搞串联,爬火车到北京见毛主席,他会吹笛子拉二胡,是乡剧团的骨干,这是一个多么热血沸腾、激情燃烧的青年呀!母亲说当年就是父亲用一个毛主席的奖章俘虏了她的心,跟在他后面在田埂上走。母亲说其实你爸他有好几次改变命运的机会的,一次是全公社推荐一名社员上大学,本来父亲就是高中生,考第一,但因为家庭成份是富农而失去机会。当年那个顶了我爸的上大学的后来当了我们闻喜县的副县长。我爸写得一手好字,年轻时经常被乡公社喊去写材料、写墙字、辅助人口普查等等,然而公社的活一干完就打发他回家了,上面一检查,上面一忙又把他叫去了。春节时,很多村民拿着红纸就来找父亲了,我小时候记得地上铺满了写好的春联,没有干的油墨父亲让我用嘴吹干。他当了十年的民办教师,教了十年的学,教学的乡村离家很远,几十里地的山路全靠脚走。当时是农业合作社,父亲教学家里就缺个劳力,挣不了工分,全靠我母亲和我大姐挣工分,工分挣得少,年底分的粮食就少,那时父亲教学一个月的工资是一担红薯,根本不够家里吃,无奈之下,我妈硬把我爸从学校拉了回来。这一回来就错失了人生最后的一次机会,后来国家出政策,截止某年某月某日,凡教学十年以上的民办教师全部划为正式教师,国家发工资。天哪,我苦命的父亲,正好跟政策上的日子差三个月!教学十年,历尽艰难,却因只差三个月与改变命运失之交臂。

  父亲是个木头,他太老实了,他不会巴结人,我后来愤怒地问他,你在公社帮他们干那么多年,你就不会找领导想办法留下吗?你就不会发挥自己的特长,好好表现,跟乡长搞好关系,以后转成正式人员吗?人家屁字都不认识的几个的人都混成国家干部了,你一个堂堂正正的高中毕业生(那个时代的高中毕业生是多么稀少呀),反倒落到这般模样……记得这是我在高中时代对父亲的质问。

  我现在还是这样问,父亲越来越沉默了,我心疼我的父亲,他几年前得了脑梗,小脑萎缩,越发不会说话了,从丢东忘西开始,后来走路也不行了,走得很艰难,小碎步地移动,从坐起来到走,要启动半天。再到后面有点痴呆了,他竟然忘记家里的地已经让别人种了,有时候他吃过饭,不声不吭,拿着铣准备下地干活了,我妈一声吼,“你要到哪里?!”他一个愣怔,怅然若失地放下了铣。有时候,他站在村门口,远远地眺望远处的麦田,眼睛里闪出久违的光芒。我这次回去问他,我说:“爸,你到底憨了没?为什么你总是往地里跑,害得我妈担心”,他嘴巴鼓鼓囊了一会儿说,“不放心”,我一听,一阵酸楚涌上心头。

  我爱我的父亲,这就是我的父亲,我慢慢地懂了他,他青年时的灵气全部给这片黄土地吸去了,他把一生的汗水埋在了黄土地。他的青春、他的活泼、他的理想、他的热望都献给了这块土地,他为这片土地放弃了他所有的爱好,所有的思想,他化作一块土疙瘩跟大地融为了一体,大地无言,他也无言。

  这次我离家回广元时,反复交待他,“爸,你以后别乱往地里跑了哈”,他答应了我。的士载着我疾驰下坡,一阵大风吹起漫天的黄沙,层层的梯田,绿油油的小麦在我面前快速走过,我想这就是父亲的味道,父亲的形象,这就是父亲的精神世界。

  ——郝志刚于2021年4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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