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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不想要她

2021-12-27 17:20:38 作者: 我是九爷 来源: 我是九爷 阅读:载入中…

谁都不想要她

  1

  天蒙蒙亮,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昏沉潮湿薄雾蒙蒙的路上匆匆行走。文燕每一步都跨得很用力,不然就跟不上前面舅妈的脚步。舅妈走得那样快,仿佛再快一点,双腿就能离地,整个人就能飞升。

  文燕:“舅妈,我……我真的要去见我爸爸吗?他自己怎么不来接我?”

  “他当然不会来接你,他把你当个包袱扔给我们,几年不露面。你就不要啰嗦了,见了你爸,你就跟着他,哪儿也别乱跑。”

  文燕了然。

  昨晚舅舅舅妈一阵嗡嗡营营的“密谋”,言语中掺杂着无数国粹,她便已听去了几分。她爸爸文君豪把她托给舅舅抚养的时候,是说过每月给多少钱来着,起先几年是给了,越往后钱越少,最后,钱没了,人也联系不上。

  他们这次得了可靠消息,文君豪带着情人还有文燕的弟弟文炜回来了,借住在朋友的空房子里。当然也不会久留——他从不在一个地方久留。这种人多是投机分子,也许四处欠了债,也许是征信被拉黑的老赖,狡兔三窟。

  早晨七点,舅妈成功锤开了文君豪的门,文燕小小的身子被舅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门缝。仿佛她是一片薄纸一缕青烟,那样细窄的缝隙居然可以塞得进。

  随后,文燕看到舅妈张牙舞爪地跟文君豪激烈地对骂。

  文君豪至少外表上看是斯文人,显然不是对手,连连败退,最后由那个叫“情人”的女人候补。大城市的女人,原以为如洪水猛兽有什么了不起,不想竟也前赴后继,吃了败仗。

  女人最后对屁股一转、甩开膀子拔腿就走的舅妈深情呼唤:“哎哎哎,你别走啊!你把人带回去,扔我这儿算什么?我跟文君豪又没领证,帮他带个儿子已经够憋屈,你还扔个丫头来?”

  “关我屁事!这是文君豪的女儿,我不给他给谁?你跟他过不下去,那是你们的事儿。”然后舅妈冲文君豪狠狠地嚎上一嗓子,“文君豪,你闺女我全须全尾地交给你了,以后是死是活跟我无关。”

  舅妈又转向文燕:“燕子,这是你爸,那是你弟,这是你后妈。”

  女人自然不能苟同:“谁是她后妈了?”

  舅妈继续:“以后他们到哪儿你到哪儿,你死也跟着他们!懂不?”

  文燕在干嘛呢?她人杵那儿一动不动,目光却早已被屋里那许多新奇玩意儿勾了去。

  哎哎,这个这个这个不就是电视里那个蜘蛛侠吗?舅妈平时很少让她看电视,说瞟一眼就把她眼珠子挖出来。她还是上回去小玲家借农具,在小玲家电视上看的。这玩意儿还有塑料玩具?还这么大个儿嘞!

  哎呀呀,这这这是德芙巧克力?电视上说的“纵享丝滑”那个?有多丝滑呢?不知道,但是真的很想尝尝啊!

  还有这个这个,“妙可蓝多时间到,放学回家来一根,运动补充来一根……”这个好吃吗?弟弟怎么什么都有,好羡慕啊!

  2

  满眼新奇的文燕并未提防那个六岁小男孩向她投来的机警的目光,以及身后情人后妈向她射来的无数眼刀,她正贪婪地用目光进一步探索,一阵巨大的摔东西的轰隆声在耳边乍起,吓得文燕一个抖擞,垂下了头。

  “文君豪,你个王八蛋!我跟了你四年,帮你带了四年儿子我都不说什么了,你现在,你他妈又弄个丫头来……你把她弄走!弄走!你不送走她,我走,你自己选!”

  文燕在舅妈家这些年,为了少挨打,已经修炼了一点本事。家公临终前摸着她的脑袋说:“以后不管到哪儿,人一定要机灵,嘴一定要甜。眼瞅着气氛不对,就赶紧叫人,说好话,人家气儿消了,也就不打你了。记住,好汉不吃眼前亏,伸手不打笑脸人……”

  文燕还想问:万一我喊人了,也说好话了,人家还打,那怎么办呢?

  可家公没回答她,就闭眼了。

  “爸、爸爸,阿……姨。”好稚嫩的声音,好拗口的称呼,好战栗的小人儿。

  “呃……哎。”文君豪像头一天当爹,羞赧地应下这一声称呼。

  女人则被这一声“阿姨”激怒:“什么阿姨,你别乱叫啊,你给我滚,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

  “你应该叫姐姐。”一旁的文炜忽然扯一扯文燕的衣角,小声地提醒:“叫阿姨把人叫老了,叫姐姐年轻。”

  文燕大惊,心脏狂跳不止,心道怎么能叫姐姐呢?这不乱了辈分了吗?大城市都是这么叫的?还是这小鬼在故意害她?

  文燕不上这个当。她的脸红成了关公,整个人都吓得抖起来。若细看,眼里已经噙满了泪。

  随后,文燕听到一个重重的巴掌扇到文君豪的脸上。她不敢抬头看,只听到女人去卧房翻箱倒柜,拖箱子。文君豪一个劲儿道歉加阻拦:“简红,你你你别这样,干嘛呀这是?我又没说不想办法。你,你别走,你走了我怎么办?”

  “凉拌!”

  抽屉被陆续抽开又摔上,行李箱的轮子在地板上滚来滚去,最后滚向了门外。

  文燕再抬头,目光正与文君豪的撞上。爸爸的目光中尽是烦躁与无可奈何。

  3

  这一顿,吃的肯德基。

  文君豪叫的外卖。

  文燕手握鸡腿,口水在喉咙里滚了好几轮儿,但却不敢咬下去。眼见弟弟已经狼吞虎咽啃完了一堆,满满一捧薯条给他造了一半儿,满口的黄油和番茄酱,她才终于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那美好的滋味儿一下子刺激了她的泪腺,使她快要流下泪来。

  妈呀这也太好吃了!可惜这么好吃的东西,家公没尝过。

  文君豪立在窗前抽烟,一根接着一根,表情凝重,精神疲惫,忽然扭头问文燕:“你舅舅家电话是多少?”

  她摇头,说不知道。

  文君豪来气儿:“这么大个人,连家里的电话都不知道?”

  “家”这个词儿蹦出来,连他自己都梗了一下,像自行车轱辘杠到了一块大石头,震了个狠。于是那句“骗鬼呢吧”,又咽回了肚里。

  “你舅舅舅妈,对你好吗——这些年。”他减缓了语气,试图使自己显得稍微慈爱一点。情感上他知道,他应当慈爱一些。

  文燕点头,轻轻咬下第二口鸡腿。

  “行了行了,你快吃吧!怎么吃得这么慢?还不如你弟弟。你不饿?”看着桌上一片狼藉,文君豪忽然又烦躁起来。

  果然慈爱不过三秒。

  文燕心里万般委屈,却不敢分辨。她怎么不饿,不过是不想表现得太贪嘴招人厌恶罢了。

  三两口把那只鸡腿啃完,她鼓起勇气又拿了个汉堡。

  文君豪瞧她吃相斯文,或许真不饿,上来收桌子。文燕眼睁睁看着他把残渣连同儿子没吃完的鸡肉卷,鸡米花碎碎,一股脑儿团巴起来扔进了垃圾桶,心疼不已。

  4

  当晚,文君豪去超市给文燕买来了洗漱用品,粉色的小毛巾上还有个小兔子图案。

  文燕从来没用过,也没见过这种小毛巾。她用的都是那种像枕巾一样大的、图案很土的毛巾,并且永远都黑乎乎的。要么硬得磨脸,要么擦脸的时候脱落的毛绒粘在脸上。

  洗澡的时候,文燕不会放热水,又不敢去烦文君豪——他从下午一直打电话到晚上,多是为了钱。

  他似乎欠了很多人的钱,一个劲儿地求人通融,承诺一定会还。他说他这几年连着走背运,公司破产,股票暴跌,生意血本无归,他也是走投无路云云。

  他又打了一些电话借钱:麻烦事儿一大堆,再没有钱,就要带着孩子跳楼了。

  “对,”他苦笑,“现在不是一个,是他妈两个,女人都气跑了。呵呵。”他苦笑。

  最后一个电话,他打给了简红。

  电话接通之前,他长吁了一口气,仿佛在努力酝酿情绪。他卑微中带着歉疚,烦躁中饱含无奈:“我都说了,会想办法的。我知道你不乐意,我又何尝愿意这样,只怪我欠了她舅舅挺久的生活费没给……

  “你别气了,我再想想办法。等我弄到了钱,跟她舅妈好好商量商量,再把人送回去。你……你容我几天,你带了文炜四年,跟亲妈一样亲,你真舍得不要他,不要我?”

  文燕是用冷水洗的澡,冻得她一个劲儿哆嗦。洗完以后直接把浴室里一盆脏衣服给洗了。有文炜的,文君豪的,还有女人的。

  她在家也洗舅舅舅妈的衣服,大冷天儿打了井水上来就洗,年年都要害冻疮。

  这冷水没有井水那样冰,且洗衣服的肥皂香香的,她洗得很欢。洗完了端去阳台找衣架晾好,文君豪已经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晚上她和文炜睡一块儿。文炜靠床头玩儿平板,一会儿打游戏一会儿看动画片儿。文燕不时偷瞄,文炜瞧见了,便道:“你看就看呗!你是不是没玩儿过ipad?”

  文燕何止没玩儿过,简直闻所未闻。

  她立马扔下矜持,凑上去跟文炜一块儿看,眼里放出两道亮光,惊喜得如同发现了新大陆。

  5

  那夜,文燕没睡着,她想妈妈了,更想家公。

  妈妈去世得太早,她对妈妈全部的认识,来源于舅妈家一个泛黄的小本儿里夹着的一张泛黄的彩照。想到那个小本儿她没带出来,她顿时难受得落泪。

  来时的路上,她很多次想跟舅妈提,都没敢。她们半夜起来走到村口,又坐了三驴蹦子到镇上,镇上坐了去县里的车,县里转了去市里的车。那么远的路,倒了那么多趟车,她怎么敢提那个小本儿?

  也许以后可以给小玲写信,让小玲悄悄潜入舅妈家,帮她偷出来……可是她连家里的地址都不知道怎么写。她会写的字那么少,连拼音都认不全。

  忽然屁股被狠狠踹了一脚,她吓得赶紧憋气,停止啜泣。静默了好一会儿悄悄起身,发现是文炜踢被子了。她小心翼翼帮文炜盖好被子,继续啜泣。

  第二天,文君豪又是打了一天电话。

  中午他带文燕和文炜下了馆子。小笼汤包。

  最后剩三只吃不完,文燕怕像前一天的肯德基那样浪费,赶紧在文君豪说“吃完了就走”之后,把那三只塞进了嘴里。

  吃完了打了个大大的饱嗝儿,满口的肉香。

  第三天,文炜吵着要去游乐场,文君豪烦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骂了他几句,他闹得更凶。

  “游乐场不要钱吗?年初不是刚去过?一个人一百六,你他妈就不能给老子省点吗?”

  文炜忽然一把拽住文燕:“是她,她想去!她没去过,昨晚问我来着。”

  文炜这一嗓子吓了文燕个肝颤。她刷一下红了脸,笨拙地解释:“没,我没有。我没说想去游乐场。”

  “你说了,你就说了,别不承认。”

  文君豪直直地看着文燕。她瑟缩在那里,像犯了天大的错,却无可解释。她的目光在与文君豪触碰的一瞬,赶紧逃开。她委屈的泪水仿佛是无声的呐喊:我没有!我没说想去游乐场。

  文君豪的心在那一刻忽然疼痛无比,看着自己亲生却从未抚育过的女儿,他心中闪过一丝愧疚。他默默掏出手机,定了三张游乐场的票。

  6

  那天,文燕荡了秋千,滑了滑梯,坐了摩天轮,吃了薯片爆米花冰淇淋,晚餐就在游乐场里的主题餐厅。

  家公身体不好的那两年,常跟文燕说,他就要去极乐世界找家婆和她妈妈了。

  什么是极乐呢?想必这就是极乐了吧!

  再一天,他们去了电影院,看了动漫。再一天,逛了商场,文君豪给文燕买了好几身新衣服。这些都是文燕此前想都不敢想的。短短几天里,她全都经历个遍。好像新世界的大门被打开了,她真真切切地感受了一把。

  第七天,文君豪终于又联系上了文燕的舅妈,他已经筹到了一笔钱,并再次跟舅妈谈妥了文燕的归属问题:一切照旧,他会补上两年来欠他们的抚养费,另外再预支下一年的钱。

  舅妈原本不同意,可看在他态度诚恳并愿意预付的份儿上,决定再信他一次。

  随着事情的解决,简红也退了宾馆的房——她当初为了跟文君豪在一起,已经跟娘家断绝了关系。闹了脾气之后无处可去,只能住宾馆。她之所以能接受文炜,是因为她自己没有生育能力,她愿意把文炜当自己的孩子养。但以他们的条件,绝无可能再多养一个。

  那晚,一直寡言少语的文君豪,在文炜熟睡之后,把文燕叫到跟前。

  小小的文燕穿着小小的睡衣,显得格外清瘦可怜,手里还抱着那只被文炜抠掉了一只眼睛的的毛绒小熊。

  文君豪抽着一支又一支烟,直到喉咙发呛,眼眶通红。许久,他说:“文燕,爸爸无能,你妈走了以后,我没办法同时带上你跟弟弟,只能把你托付给你舅舅照看。爸爸外面欠了很多钱,你跟着我,也是吃苦受罪。”

  他第一次在文燕面前落泪:“爸爸保证,等赚到了钱,再把你接到身边,好好照顾,好吗?你现在继续住在舅舅家,听舅妈的话,别惹他们生气。以后的生活费,爸爸会提前打给你舅妈,绝不再拖欠了。这样你舅妈也不会为难你了。”

  文燕以前在电视上看到过一句话: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爸爸现在为自己哭成这样,应该是很伤心很伤心了吧!于是她情不自禁,伸出小小的手,帮他擦眼泪。

  文君豪再也绷不住,站起身,背对他,大步走到窗前。

  窗外霓虹闪烁,灯火通明,却照不亮一个孩子的世界。世界之大,他的能力却如此之小,小到连多庇佑一个孩子都不行。

  7

  隔天早晨,文君豪打点好一切,帮文燕收拾好了行李,吃过早饭,敦促他们下楼。

  文君豪回身望着已经收拾得差不多的屋子,看看还有什么落下的。

  文燕忽然红着脸,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文君豪:“怎么,有什么东西忘了?”

  文燕憋了好久,终于鼓起勇气指了指洗脸盆那儿:“爸爸,我想把我的洗脸毛巾带走,可以吗?”

  文君豪一愣,然后去给她拿来毛巾,用塑料袋装好,递给了她。

  文燕很宝贝地塞进了行李箱。

  简红阿姨不知何时立在门外,手里拎着满满一大袋东西,全是吃的:巧克力,奶酪棒,牛奶,应有尽有,她眼睛红红的,把东西递到文君豪手里:“给文燕的。我就不跟你们一起去了,早去早回。”

  说着背过身去,并未和文燕说话。

  车子发动前,文君豪回头跟文燕交代:“我在你那件红色外套的内口袋里放了五百块钱,那是给你的零用钱,你藏好,不要让舅舅舅妈看到,知道吗?”

  文燕一瞬惊呆,然后点点头。

  车子一路向前,文君豪再无一言,唯有车内文燕和文炜一直在交谈,说得甚欢。最后,文炜从自己的小包里掏出那个被抠掉了一只眼睛的小熊:“这个送给你吧!我看你天天晚上抱着睡觉。以后你也抱着睡觉吧!”

  文燕狂喜,抱着小熊亲了又亲。

  驱车两个多小时,终于到了舅舅家。

  临别时,文燕不顾舅妈的阻拦,哭着追出了好远好远。她怀里抱着熊,看着车子渐渐远去,高声呼喊着爸爸和弟弟。可是车子并没有因为她声嘶力竭的哭喊而减缓。相反,它越来越快,越来越小,直至最后消失在飞扬的尘土中,融成一粒尘埃。

  文燕并未伤心,她只有感恩。这一刻的她,仿佛被很多很多爱包围,异常满足。因为这抛弃不那么冰冷,因为抛弃她的人用谎言驱走了她的忧伤,燃起了她的希望,给了她一个永不会兑现的承诺。因为她的年纪还不足以看透“无奈”背后残忍的真相,看不透,这不过又是一次精心策划的抛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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