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德雨：这样活着

　　祖辈里土里刨食，面朝黄土背朝天地活着，少与文字结缘，更别说用文字拷问活着的意义。来矿十几年，职业中突然有了一个“文”字——“文书”，就是书写文字的行当，终日耳濡目染，潜移默化，懵懵懂懂中终至痴迷。一本好书，常常深夜品读到天亮，管它东南西北风；一段感悟，常常从月上楼头，写到朝暾甫上，在不经意间微笑，或者叹息……文字，成了我一个人的小桥流水，一个人的万马千军。在文字的天地里，我可以天马行空，率性而为，活出性情的舒展与自由。

　　那个冬日的黄昏，办公室里人去楼空，我独坐桌前，久久抚摸着那叠新文旧稿，如同抚摸着自己的灵魂。现实的窘迫，不得不让我与它告别。心随着惨淡的夕阳，在矿区喧嚣的背景上缓缓沉落。

　　繁重的井下工作，一度让我疏离了心爱的文字。常常走在幽深的井巷中茫然，常常手脚被碰出乌青却忘记疼痛，“求知与求存孰轻孰重？活着，是追求心性的空灵，还是为难以割舍的物欲？”告别了以文相伴的日子，不惑之年在困惑中，接受罐升罐落的锻打。

　　一次难得的机遇，让我走出自己这方天地，前去遥远的陕北继续思索。列车在三千里旅途中呼啸着前进，蓦地向车窗外一望，只见厚厚的黄土，漫天铺地而来，一种无须声张的沉郁、厚实让我怦然心动。从沟壑纵横的跌宕，到悬崖陡坡的起伏，更有那从塬顶直落深涧的石破天惊。自然的匠心，用世间这唯一的素材――厚重的黄土，竟塑造出如此雄奇多姿的气象，也给黄土地上的儿女带来几多辛苦沧桑。

　　到杨家岭采风，在崎岖的路旁、在幽深的沟底、在陡峭的崖畔，在荒蒿丛生的地方，随处可见一孔孔半圆形窑洞，艰难凿进铁硬的崖壁，依着坡势或参差散落，或层叠排开。羊肠小道九曲十八弯，丝线般翻山越岭，爬沟过涧，那是陕北人世代脚踏黄土、艰难行进的足迹。与苍老、浑厚的黄土相比，人的生命显得多么渺小。

　　正感叹时，突然仿佛从云端飘来一阵歌声，“你是那鲜花香千里，我变做蝴蝶来绕你。”“哥哥去了妹妹嘹啊，眼波波打闪泪蛋蛋抛！”火辣辣的爱恋，酸溜溜的凄苦，信天游就这样飘荡在黄土高坡上，飘在这一道道沟沟那一道道梁上，无遮无拦地传唱着黄土儿女的率真质朴。周围山野上苍黛的草木，在风中猎猎作响，发出金属般的质感。登上高高的塬顶，那些凝重的河流、翠绿的庄稼、安详的村落和世代而居的男男女女，就这样热烈地袒露在蓝莹莹的天空下，袒露在浩浩荡荡的黄土地上。

　　一种久违的感动被唤醒了，“在最贫瘠的地方，我听到了信天游，仿佛是在梦里！”拿起手机，我向千里之外的朋友喃喃诉说着。

　　接着，就看到了让我久久感动的树，是一棵棵挺拔的白杨，在路旁、崖脚，它们默默坚守着一方瘠土，挺拔屹立，阔大的树冠在阳光下熠熠闪动，泼辣辣作响，仿佛唱着生命的欢歌。它身下的土地板结得厉害，连草儿也没有几棵，它却能从一棵柔弱的根苗，坚韧地生根发芽，枝干上挑着肆虐的风沙、绿叶里藏着严寒酷暑，浩浩然、郁郁然，延续着生命的赞歌，一如黄土儿女坚守着自己的命运：把咸咸的汗水洒进黄土地里，把金灿灿的苞谷挂满窑洞门窗，把岁月的苦难泡进酒里，把热烈的情爱唱进信天游。铁铮铮的汉子火辣辣的酒，水灵灵的妹子脆生生的歌，黄土地上的儿女啊，那浓郁的性情就灼痛了脚下贫瘠的土地，给劳苦的岁月平添几多深沉的韵味。

　　“尽情去经历吧，那些生命中注定的经历！”矿上的知己这样回复我。合上手机，滚烫的泪忽然溢出眼眶，一股热流，把心灵深处的郁结冲破了，慢慢融化了。抬起朦胧的泪眼，我依稀看见，在厚重的黄土地上，在挺拔的白杨林间，一鸟儿高飞，直冲云霄，渐渐的，渐渐的，融入了广袤深远的蓝天……

　　耳畔又飘来甜丝丝的信天游。

　　是啊，这样活着，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