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时花开

　　前来《槽边往事》的年轻读者不少，因此我得以看到读者看不到的阴阳两界。几乎每天在前台的文章留言区，都会有小朋友欢欢喜喜地来报告：菜头叔，我恋爱了！几乎每天在后台的对话区，也都会有小朋友悲悲切切地来报告：菜头叔，我分手了……原文肯定不是这样的，原文还会有很多表情符才对。

　　我从未说起过这件事，因为我先前认为自己的角色就是个树洞。小朋友们跑来这里，对着树洞说几句心里话，他们知道树洞能听见，这就已经足够了。对于我而言，扮演好一个沉默的树洞是我的本分。反而是树洞突然开口做回应，会让事情变得很惊悚。很多时候，人们只是想要找一个安全可靠的人来听，并没有其他的冀求。

　　但身为树洞，我还是想报告一下我每天所见。这样，那些正开始恋爱的孩子也许会觉得自己特别幸运一些，可能对感情也会更加珍惜一些。而那些刚刚分手的孩子也许因此不会觉得太难过，仿佛整个世界的雨都正落在自己头上。当然，承受失去的人对生命的体悟应该更深刻一点才对，幸福中的人昏昏沉沉哪里有时间去深思细想。所以并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在淋全部的雨，世间的事物生生灭灭，永无休止，无非是此刻自己站在日光下，还是站在大雨中，又或者是迷失在雾气里---如此去想，也许能感觉好受一点。

　　此外，我还想提供另外一些数据。那就是平均两三个月，才有一个人跑来告诉我自己结婚了；同样的，也是两三个月才有一个人跑来告诉我自己离婚了---频次远比恋爱/失恋通告要低得多。对此我是这么看的：人生中下重注的时候很少，大多数时候人们来来去去只是在练手而已。既然是在练手，那么就无需看得太重。恋爱的喜悦和结婚的喜悦不能相比，分手的伤痛和离婚的伤痛不能相比，但是后者却大多寂然无声，我想，这可能是生活中真实的悲喜都来得更加深沉和切身的缘故。恋爱呢，恋爱像是个彩色的泡泡，在天空中飘呀美啊飘啊；失恋呢，失恋就是“啪”地那一声，那也只是一声而已。

　　我这样形容，似乎对恋爱失恋有一种轻慢的态度，又仿佛是像个网络禅师那样劝人放下，说些关于“平常心”之类的话。不是这样的，我依然认为恋爱的喜悦是真喜悦，失恋的悲伤是真悲伤，都是异乎寻常强烈的情绪。只是我并不认为一天十二时都要沉浸在这些情感里，任何时刻心中都应该有个清醒的小人，稍微向侧后方撤出一步，保持一点距离来观察自己的情绪。有那么个小人看护着自己的心，狂喜时就不容易放逸，悲痛时就不轻易自毁，人也就不容易超出自己所能承受的边界。

　　这些话都是站在树洞的立场来说的。恋爱的人会认为喜就是全部，失恋的人会认为悲就是全部，树洞站在中间看无尽的生生灭灭，觉得生生灭灭循环不已才是全部，得失交替悲欣交集才是全部。所以，我不会让树叶相互拍打，以鼓掌作为鼓励，也不会用树叶低垂轻抚脑袋以示安慰。在《槽边往事》，我看过恋爱的人形容对方的千般好，也见过失恋的人数落对方的万般不是。在我看来，两者都是一样的，彼此只是叶面和叶背的区分，在命运的风里不断正反翻转。穷究那些好是不是真的好，那些坏是不是真的坏，并没有多少意义，只会让人更深地沉溺。

　　我所能做的事情，就像是现在一样，把小朋友举起来，轻轻放在我的肩头。让他们从自己的情感小天地里走出来，看见人类大世界的全景。而且现在我还要继续报告一点：事情总是千般好和万般不是---后者总是在数量级上高于前者。所以喜悦总是短暂而简单，甜蜜的感觉都是类似的。而悲伤总是漫长而复杂，充满无数细节和纠葛，每个人都有独特的受伤理由。总体上来说，人们更在意失去，对拥有却有点漫不经心，习以为常。

　　站到高处眺望，看罢全部风景，也不能增减喜悦和悲伤的万一，对此我非常清楚。如果我公然否认这些情感，那么形同诋毁一个人对感情的认真，乃至于要否定一个人的真实存在和感受。但是眺望过和没有眺望，应该还是有一点点不同。眺望过人就知道凡事都有边界，事物总是按照四个阶段从生到灭，从虚空中诞生又复归虚空。那么，我作为树洞是不是可以这样说：

　　生和灭都没有那么重要，虽然前者带来真实的喜悦，后者带来真实的悲伤。但是在生灭之上，超脱了喜悦和悲伤的，乃是花开的一瞬。在那一瞬之间，一切俱为圆满。生灭得失对于一朵花而言，只是外在的风霜雨露，能否绽放始终是花朵自己的事情。花朵的本性就是要去绽放，外间的变化只是促成或是延缓这一刻的到来。无论是情感、工作、事业、家庭、生活，也无论在其中有怎样的经历，正面或者负面，顺遂或者障碍，都不能改变花朵会绽放这个事实。因此，它们都可以视为一种养料，帮助或者摧折都是达成内在圆满的前行条件。

　　有些生命在巅峰绽放，有些生命在低谷绽开，有些生命在大雾弥漫的平原悄然开放。之前可能有许多的狂喜悲伤，困惑迷茫，在那一刻到来之前谁也不知道它是否最终能够出现。但你对自己应该充满信心，相信生命有自行趋于完满的动力。在这动力指引下，你在茫茫人世间探索，经历各种起起落落，在希望和失意之间摇摆不知道多少次，但你最终依然会抵达，哪怕只有一瞬。

　　带着这样的信心继续前行，那么成败得失都只是短暂的结果，而你活在每一个变化的瞬间。那么我就有理由相信，你可能在无数个瞬间里一次次不断盛开，并且能在每一个瞬间里感受到生命的丰盈。不考虑生灭就只剩下盛放，不思量此处和彼岸就已然渡过。到彼岸去，到彼岸去，在那除了自己不能携带任何东西的所在，放弃了希望和恐惧，你就可以安然抵达，安然开放。

　　以上就是有风吹过树洞，树洞偶然发出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