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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观园应该是林妹妹的坟场

2022-05-12 15:58:57 作者:陈璞 来源:迁徙推荐 阅读:载入中…

大观园应该是林妹妹的坟场

  春去时,最好下一场细雨,淅淅沥沥,没有风,临窗一处几案,一本古书,一杯清茶,然后,安静的坐着。

  几案上不要太过整洁,也不要太过凌乱,随意铺开几篇未完的诗稿,摆上三两幅半开半掩的水墨丹青,上面再放几把金陵柳氏古扇,也是半舒半卷,像个倦意阑珊的女子。书必须是古本,最好是脂砚斋亲手批注过的《石头记》,最好是江南桃花纸的线装本。轻雨如丝,红扉烟罗,那远山就投影在窗格上,梧桐新绿,半池红莲,几竿斑竹。最好也是黄昏后,微明的光色在湿湿的空气中徘徊,寂静的红尘,肃穆的晚雨。茶香不必太浓,淡淡的一盏就好。

  这时候你就可以读几页书,和林颦卿一起走出潇湘馆,走过小木桥,走上吊脚楼。

  人有人的命运,书有书的结局,任谁也改变不了。其实呢,读书不为求知,而是人生一场渡劫,渡自己,也渡他人;渡今生,更渡来世。所以说,我们每天都在无妄的苦海中泅渡,渡过去的是佛,渡不过去的是众生。

  众生芸芸,皆为红尘过客,不知从何处来,不知往何处去。人生如戏,每个人都在努力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微若一粒尘埃,各自记取各自的卑微,随分从时,春来时花开,春去了花谢。卑微,如烟,甘之若饴,也没什么不好。

  红尘是一张无边无际的网,我们就是网中的鱼。没有人能够看破红尘,红尘在心,是我们前世结的一个劫,今生的因果,一心不静,红尘不破,即便是佛,也有化不开的情缘。佛有佛的无可奈何,人有人的悲欢离合。人生中没有无缘无故的遇见,没有无缘无故的错过。所有的相逢,都是前世的一次注定。今生所有的错过,都是来世躲不开的情债。

  《红楼梦》中用大段文字描写林黛玉的哭泣,明的,暗的,小心啜泣,气噎喉堵的大恸,我凡看过的文章,从没有一个女孩子如她这般爱哭。所以曹雪芹说,林妹妹这辈子是拿眼泪还宝玉的甘露之债,“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情债已了,她便没有活着的理由。

  我们总是付出一切,希冀追随心念,在最好的季节,遇上最好的风景,在最好的年华,遇上最好的那一个人。然而世事总是无常,最后我们发现,这辈子我们得到的所有,不过是一份苦涩的记忆,一段谁也不愿提及的往事,彼此忘记,或许是最好的结局。但是,情之一字,拾起来容易,放下却难。阿难曾经见到一个女子,倾慕难舍。佛陀问他:你有多喜欢那个女子?阿难说: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但求她从桥上走过。

  五百年一次轮回,当我来到你的身边,你是否还能想起我当初的模样?执手一次,便是一生的思念,忘也忘不掉的牵挂,我们就在一次次的错过中化泪成雨,错过一个人,错过一段情,回眸之间,老了归途。

  高鹗、程伟元幼稚得实在可笑至极,这两位不知道情为何物,不领风情,尚可原谅,他们竟让黛玉焚稿断痴情,实实的扫人兴致,倒人胃口。情若能断,世间便不会有《红楼梦》这本情绝之书。《红楼梦》(前八十回)写绝了一个情字,曹雪芹想告诉世人,情存乎于心,而不在心之外,情只可体悟,而不可言说。所以说,读《红楼梦》,只读前八十回即可,后四十回乃是伪书,最好一个字不读。

  相逢便是缘,在无妄中修持,在痴念中堕落,把白云还给飞鸟,把星子归于夜空,把红莲藏于月色,把我自己睡如一曲旧梦红楼。梦醒时分,世间再无宝黛,宝黛之后,世间再无爱情。爱到深处,草庐便是天堂,爱到极致,死又何妨?我设想黛玉的死,曹雪芹会用什么样的笔墨了结这段情缘,必定是字字含悲,长天为之泪目。但绝不是高鹗续写的那样。

  脂砚斋批:“晴为黛影,袭为钗副。”后一句不去解释,只说前一句。曹雪芹慈悲心肠,这里专设一人,作为黛玉的影子,凡写黛玉受人欺凌含悲茹苦之事,都不直接去写黛玉,反而先去写晴雯的种种凄凉悲苦,现在我们虽然看不到后面三十回原稿,其中写到林黛玉花消玉陨时的情状,但作为“黛影”的晴雯的死,千字短文,用情至深,读来心酸,不掉几滴眼泪,算你心狠。由此而想,黛玉的死,一定要比晴雯的死更为可叹,更为可怜,更为可悲。至少吧,晴雯死之前,宝玉还能够来看她一眼,喂她喝几口苦茶。但到黛玉临死之时,宝玉或许已经失去了自由,他被王夫人和薛宝钗派人看住了,或者,薛宝钗亲自出场,严防死守,宝玉想去看黛玉,也是不能够了。下面引述一段宝玉探病晴雯的文字:

  宝玉……独自掀起草帘进来,一眼就看见晴雯睡在芦席土炕上,幸而衾褥还是旧日铺的。心内不知自己怎么才好,因上来含泪伸手轻轻拉他,悄唤两声。当下晴雯又因着了风,又受了他哥嫂的歹话,病上加病,嗽了一日,才朦胧睡了。忽闻有人唤他,强展星眸,一见是宝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说出半句话来:“我只当不得见你了。”接着便嗽个不住。宝玉也只有哽咽之分。晴雯道:“阿弥陀佛,你来的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这半日,叫半个人也叫不着。”宝玉听说,忙拭泪问:“茶在哪里?”晴雯道:“那炉台上就是。”宝玉看时,虽有个黑沙吊子,却不像个茶壶。只得桌上去拿了一个碗,也甚大甚粗,不像个茶碗,未到手内,先就闻得油膻之气……晴雯扶枕道:“快给我喝一口吧!这就是茶了。那里比得咱们的茶!”……只见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下去了……宝玉一面想,一面流泪问道:“你有什么说的,趁着没人告诉我。”晴雯呜咽道:“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横竖不过三五日的光景,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说毕又哭。宝玉拉着他的手,只觉瘦如枯柴,腕上犹戴着四个银镯,因泣道:“且卸下这个来,等好了再戴上罢。”因与他卸下来,塞在枕下。又说:“可惜这两个指甲,好容易长了二寸长,这一病好了,又损好些。” 晴雯拭泪,就伸手取了剪刀,将左手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铰下;又伸手向被内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并指甲都与宝玉道:“这个你收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内独自躺着,也就象还在怡红院的一样了。论理不该如此,只是担了虚名,我可也是无可如何了。”宝玉听说,忙宽衣换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道:“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

  生离死别,真应该好好地大哭一场!

  古人私情相送,就有女孩子送男孩子秀发、指甲和手帕的习俗,以示亲定相思之意。当然,这三样东西可不是随便能送的,在古代,女子视头发如生命,以头发相赠,犹如藤萝之依附乔木,有托付终身之意。《西厢记》中崔莺莺以一缕青丝相赠张生,杨玉环也曾剪下一缕秀发送给唐明皇。

  上面这段文字,从“晴为黛影”的角度来分析,其实是暗写黛玉心中的那份旖旎深情。但林黛玉毕竟是知性女子,不可以如此赤裸裸的表达情感,而晴雯率性纯真,由她说出和做出,更为真实,只是临到死时方说出,叫人伤感。

  也由这段文字,可以推断黛玉的死,也是被人加害的缘故,就像晴雯一样。加害之人,不外乎王夫人、薛宝钗这二位道德女性。所以黛玉的死,也是如晴雯一般,静悄悄地死去,没有什么焚稿断痴情。以曹雪芹的大手笔,也不会一边写贾宝玉和薛宝钗婚礼的热闹,一边过来又写林黛玉焚稿断情,拿热闹烘托悲凉,在文学上算不上太高明。或许,黛玉早就被以种种借口,予以隔绝尘世,她一个人独处在大观园中,荒草萋萋,秋夜月寒。而薛宝钗史湘云和贾府那几个女子,包括贾宝玉早就搬了出去。

  大观园最后是林妹妹的修罗场,也是她的坟场。

  只有等到大限将至之时,伪善的薛宝钗,她一个人会来探望黛玉,和林颦卿说出一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大道理来。

  红楼梦,一场爱情的坟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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