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工作让给我,爱情让给别人吧!”
英勇且美好
Story
小说《小巷深处》里,女主有句豪言壮语:
“把工作让给我,把爱情让给别人吧!”
特别有意思,先锋得不得了。
与其说是一种斗志,不如说是一种丧气。
而有时这两种情绪,
居然可以用一种语气来表达。
现在常在办公室加班的女孩子,
是不是偶尔也会生出这样的念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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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6年,陆文夫发表了短篇小说《小巷深处》。
故事的地景发生在苏州,住在小巷深处的青年女工徐文霞学习刻苦,与大学生张俊产生了近似校园爱情一般轻盈、真挚的情愫。
但在徐文霞心里,这段爱情始终埋藏着一颗隐形炸弹。因为在旧社会,她曾经是一名风尘女子,她是新社会被改造成功的典型。通过不懈的努力,她离光明的新生活越来越近了,可惜好景不长。
有天在和张俊游玩时,徐文霞遇到了昔日的客人朱国魂。朱国魂一眼就认出了她,逐渐开始纠缠她,要钱、猥亵、威胁。徐文霞不堪其扰,最后悲愤交加,向张俊坦白了自己的身世。
小说的结尾是内心激烈挣扎的张俊,终于鼓起勇气“擂门”,愿意接受她,与她结婚。擂门声回荡在小巷深处。
▲Lizzy Gadd 摄影作品
如今看来,这样的作品过于简单、光明。有趣的是,刚刚接受完改造的徐文霞努力学习代数知识,这时的她发下了豪言壮语,“把工作让给我,把爱情让给别人吧!”特别有意思,先锋得不得了。
与其说这是一种斗志,不如说是一种丧气。而有时这两种情绪,居然可以用一种语气来表达。现在还在办公室加班的女孩子,恐怕偶尔是不是也会生出这样的念头来。
徐文霞企图用劳动和学习克服对爱情的渴望,可惜失败了,说明渴望是很难战胜的。我不太喜欢这部小说的结尾,但对小说中的这句话印象深刻。而这一段新中国成立之初,妇女改造的故事,苏童的名著《红粉》也曾写到过。
这部小说后来被李少红拍成电影,还原得别具声色。印象最深的是,参与改造的小萼(何赛飞饰)要自杀,说:“我弹不完棉花,只好去死。”
后来小萼兜兜转转,居然和翠云坊中的闺蜜秋仪(王姬饰)喜欢的男人老浦生活在一起。一夜睡醒,她尿尿在老浦的脸盆里,老浦生气了说“那是我的脸盆”,小萼打开窗户,把一盆尿倒进河里。外面青瓦白墙、小桥流水,是最典型不过的苏州气息,这个带着颓废气韵和尿味的气息,即使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也是稀少的、令人感到新鲜的。
▲《红粉》剧照
苏童或许不认为这些失足妇女可以通过学习电气技术获得新生、还能赖以为生,“让你做工,让你忘掉男人”实在是太艰巨的工程了,学习的力量除了让小萼手上有了难看的水泡之外,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小萼作为丧气少妇的代表,抵触劳动,也不喜欢学习。小说里的她不是因为弹不完棉花想要去死的,而是缝不完麻袋,除了死,她说她没有别的办法。
不管别人怎么引导她,她都没有说“把工作让给我,把爱情让给别人吧”,而是说:“你们不怕吃苦,可我怕吃苦。我没有办法,谁让我天生就是个贱货……”
死也不让死,哭也不让哭,日子不知道要怎么过。
▲《红粉》剧照
生活的表象在苏童笔下显得多么奇异,总有一些不是道理的道理,上不了台面的深情。
被搬演至电影银幕上,有段情节是饰演老浦的王志文去玩月庵,哀求秋仪不要出家。秋仪第一反应就是捂住头,怕没头发的自己在喜欢的人面前太难看。
耿直直男如老浦,和《小巷深处》的张俊一样地“擂门”。他明明是想带秋仪走,却一个劲地说: “侬做啥要把头发剃掉啦?……现在外面没事了,你用不着东躲西藏了,可你为什么要把头发剃掉啦?”
秋仪觉得,“女人一旦没有钱财就只能依赖男人,但是男人却是不可靠的。”
小萼觉得,“钱是钱,人是人,再干净的人也要用钱,再脏的人也要用钱。”
苏童说她们,“心事重重,没有人想对她们的未来发表一点见解。”
后来,老浦为了满足小萼,贪污巨额公款被判死刑;小萼因为贫穷与房东私通,后来又去了北方;秋仪在不被家人和尼姑庵接受的情况下,反而开始自食其力,照顾起小萼和老浦的孩子。
老浦对她来说,是她十七岁时要过的一条河,她没有选择,老浦是她唯一的桥。老浦被枪毙以后,秋仪和小萼又见面了,平静得要命。分明是被闺蜜夺走了爱人,分明爱人又被闺蜜害死了,两个人头挨着头,姐妹一场。秋仪说,“这日子过得可真奇怪呀……”
▲《红粉》剧照
《红粉》中有很多说不清楚的东西,很奇怪的东西,也正是这些晦暗的东西,不成道理的道理,使之成为令人想念的女性小说。历来写风尘女子的小说那么多,纪录也这么多,能像《红粉》这样令人印象深刻的却不多。
故事里的女孩子总会遇到一个微小的困境,就是她们好心要送的礼物,老是送不出去。秋仪出家前,曾经坐着黄包车犹犹豫豫想要回家,最后车子经过家门口附近,她看到瞎子老父亲坐在棚户区的家门口剥蚕豆。
路过父亲身边的时候,秋仪把手上一只大方戒丢到了盛蚕豆的碗里,父亲竟然不知道,仍然专心地剥蚕豆。后来,父亲因为车祸往生,姑妈来看秋仪,把戒指还给了她,还给了她一坛咸菜,叫她以后不要回家了。
老浦探望小萼时,说捡到了她的胭脂盒,小萼让他代自己保管。小说最后,两人的孩子八岁那年,在床底下发现了一只胭脂盒,上面有女人和花朵的图案。孩子对这个盒子很感兴趣,秋仪收起了盒子,对他说,“这是一只胭脂盒,小男孩不能玩的。”胭脂,就是红粉,而红粉,就是她们。
小萼和老浦结婚的时候,秋仪特意去送了一对镯子,临时又决定送把伞。伞,就是散。小萼想到这里就就把伞扔掉了。眼看着一辆货车把伞架碾得支离破碎……
▲Andrew Pearce 摄影作品
人间的感情那么复杂,有些在光明处,有些则在晦暗的褶皱里,都是人之常情。
好逸恶劳、不思进取、贪图情欲、铤而走险……好像人的命运被黑手把持,也可能造化如此,怎么挣扎都是与深渊的边际耳鬓厮磨,没什么用的。但无论是挣扎还是放弃,是进取还是灰心,总有一些真心被微光照亮。
人大教授潘绥铭做了不少相关妇女的访谈。印象深刻的是,有一个三轮车司机抱怨自己的情人怎样怎样。教授问他,这个人是小姐啊,你怎么区分小姐和情人呢?他一句话就回答了:她给我做饭吃。
再心怀鬼胎,也有饮食男女的坦衷。可笑又可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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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怡微:青年作家。
性格不讨喜,人却挺好的。对时尚一窍不通,跟高跟鞋也装不了熟。对“鞋”第一次有了感动,是《岁月神偷》里说“鞋字半边難,亦有半边佳。一步难,一步佳。难一步,佳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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