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爱情
禁止转载
1
那是1980年腊月，一个特别寒冷的冬天，女孩去矿山背煤炭，背篓破了洞，雪又厚，煤块漏下去悄无声息，待发现时，满筐煤只剩了一小半。
男孩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他将自己的煤篓子替女孩背上，拾起地上的背篓，踩着暮色，一步步倒回去。
后来，每次背煤炭的时候，男孩就下意识跟在女孩后面，悄悄卸几块大煤渣，等快到了，又从自己的篓子里多还回去几块。
男孩自以为做得隐秘，其实早落在了大人眼里，待来年冰雪消融，男孩和父亲带着烟酒茶糖去女孩家提亲。
亲事进行得很顺利，男孩母亲早亡，留下自己和幼妹，父亲在烟草厂做杂事，一直没再娶，家里还有一个七十多岁的祖父，女孩嫁过去就能当家做主。
于是，两家人商定，待女孩满了十六岁，就成亲。
女孩家里穷，四个女儿一个儿子，父亲早年参军受过伤，干不了重活。女孩是老大，做饭种地带孩子样样都得干，渐渐养成了泼辣的性子。晚上四姐妹睡在一个被子里，谁不听话一巴掌拍过去，保准服服帖帖。
男孩则拜了师学手艺，吃住都在师父家，逢年过节才回来，年三十到岳父家送一趟年礼，不敢吃饭，匆匆忙忙赶回去。女孩躲在门后看一眼，火塘的光映在他脸上，红彤彤一片。
两年后的秋天，男孩和女孩成亲，买不起喜服，花三块钱扯了块红布做成罩衫，里面是件破了洞的旧毛衣。
依着旧时农村的习俗，新娘子在夫家的头三天不能吃饭，否则就要吃一辈子的“受气饭”。女孩只得吃些零嘴，爆米花用开水泡了，加一勺白糖，就是一顿饭。
看着女孩瘦削的小脸，长辈心疼，煮了两个糖鸡蛋送到新房。刚出嫁的女孩面皮薄，又牢牢记着母亲的嘱咐，红着脸不肯吃。长辈劝不得，将搪瓷碗搁在梳妆台上，自己避了出去。
男孩就是在那时候进来的，十七八岁的少年，长得又高又瘦，竹竿似的。看见还冒着热气的碗，下意识就问：“你怎么不吃？”
女孩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带着羞怯的恼怒，“我不吃！”
“为啥啊？”男孩咽了咽口水，这可是他好不容易攒下来的两颗蛋。
女孩被他的呆愣弄得满脸通红，哪个新娘子刚来夫家就敢大吃大喝了？再说，她可不想以后吃一辈子“受气饭”！因此恨恨地剜了他一眼，扭过头，不说话了。
男孩哪里懂这些细腻的心思，笑得没心没肺，“你不吃，那我吃了啊？”
没人回答，他便当成默认，端起碗呼啦啦吃了起来，直把女孩看得目瞪口呆。
2
婚后半年多，老房子就垮了几间，家里老老少少，哪里敢住危房，当下就决定盖新房。
那年头穷，一砖一瓦都得靠自己的双手，家里的人手又不够，只得叫村里的人帮忙。给不起工钱，只能供人家吃喝。那时候，女人一天三顿做二十几个人的饭菜，还得喂猪，照看庄稼，几个月下来瘦了好几圈。
而男人，因为一直在学木匠，没做过太重的力气活，几天下来就腰酸背痛，躲在床上偷懒。
两人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吵架的，工人都来了，男人还躺在床上没起来，女人气得不行，正烧火的人，拎起吹火筒就朝他身上招呼。
年轻时的男人也是暴脾气，被打疼了，掀开被子就扑过来，抢了女人的“武器”，扬着巴掌专打她屁股。
屋子里乱作一团，帮工好不容易将两人拉开，弄清缘由，早饭也不敢吃了，直接上工。女人听说后，又狠狠地怄了一阵。
房子一盖好，男人就跟着师父去接木工活了，那时的规矩，徒弟跟着师父接活的第一年是不能拿工钱的，因此，家里的经济来源全靠父亲烟草厂的一份工资。
至于农活和家务，自然全落在了女人身上。女人早上五点就得起床做饭，饭后，父亲去烟草厂，男人去别人家里做木工，小姑子在家照看老人，她就扛着锄头或去除草、挖地、收粮食，或者去山上砍柴、放牛羊。
一天的日子过得极快，家里地里总有干不完的活，晚上好不容易能休息了，小两口三两句又要吵起来。不洗脸要吵，抢被子要吵，打呼噜要吵，睡晚了要吵……
然而，日子就这么吵吵闹闹过了下来，四年时间，还清了盖房欠下的债，送小姑子出了嫁，家里添了收音机，买了全村第一台黑白电视。
每天晚上，全村一半的人都会来他们家看电视，男人做了十几条板凳二十几把椅子，从来就没空下过。女人买了四个红黄蓝绿的果盘，来来回回添着瓜子花生，笑得漂亮又骄傲。
可是，这样的快乐并没持续太久，自从有了电视，家里就成了小孩子的天堂，年轻的父母凑在一起讨论电视剧，小孩就聚在堂屋玩。农村的孩子养得不娇气，即便摔倒了也是自己爬起来，眨着黑葡萄一样的眼睛跟你讨糖吃，格外可爱。
每次看见孩子，女人心里就浮起一股难言的愁闷，她喜欢孩子，男人也喜欢，可嫁过来近五年，她一直不曾有孕。
父母朋友都宽慰，说他们还年轻，不着急，可渐渐地，一同嫁人的闺中好友都陆续有了孩子，甚至连小姑子，都在开春后生了个女儿。
女人开始失眠，整宿整宿地睡不安稳，脑中一团乱地辗转反侧。五年夫妻，男人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想劝，却不知如何开口，只能将人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一遍又一遍。
那几年，女人不知看过多少医生，吃过多少苦药，甚至因为吃了求来的秘方，差点中毒死掉，可是，依旧没用。
检查结果要几天后才能拿到，两人舍不得车费，租了一个破旧的旅馆住下，每天吃几毛钱的盒饭。
女人晕车晕船，那是她一生唯一一次来到城市，可为了省钱，除了旅馆和医院，哪里都没去过。
五天后拿到了结果，临走时医生还在劝她：“虽然很遗憾，但现在是新中国了，想开些，很多夫妻还特意不要孩子呢。”
女人一动不动地站着，过了许久，她忽然惨叫一声，甩开男人的手，发疯一般冲了出去。
医院在闹市，外面车水马龙，男人追上去的时候，她已经倒在了马路上，司机从货车上跳下来破口大骂，被男人一拳打倒。
幸好只是皮外伤，包扎过后，两人当天就回了老家。
面对亲友的询问，男人把一切责任都揽在了自己身上，他说，媳妇儿没病，是他生不出孩子。
3
1991年冬，天刚蒙蒙亮，院子里就传来一阵嘹亮的婴啼声，推门一看，发现石磨上不知何时竟多了个篮子，篮子里放着一个穿红棉袄的女婴。
女人又惊又喜，连声呼喊着男人快出来看，手却已经伸进篮子，将小婴儿抱了起来。
说来也怪，那小婴儿刚刚还大声啼哭着，这会儿看见凑过来的几个脑袋，突然不哭了，眨着黑漆漆的大眼睛咯咯直笑。
“肯定是有人故意的。”祖父拿着写了孩子生辰的纸条，掷地有声地说道。
一家人将孩子如珠似宝地养了一个冬天，也不见有人来领，周边更没听说过有人丢孩子，悬着的心这才落了地。
开春，祖父将族里的人叫到一起，开祠祭祖，将孩子正式入了族谱。
成亲九年才盼到这么一个孩子，对女儿的宝贝可想而知，吃最好的奶粉，穿最漂亮的新衣。祖父八十岁了，一听见孩子的哭声就把她抱在怀里，牙齿都掉光了，还能唱摇篮曲。
女儿一岁的时候，家里摆了宴席，最好的肉最好的菜摆了十几桌，高朋满座，宾主尽欢。吃完饭，大家就围在院子里看孩子抓周，小小的人儿迈着胖乎乎的腿，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瞅瞅那个，最后伸手抓了一只毛笔。
这可把家里人乐坏了，祖父的拐杖拄得震天响，直说他曾孙女儿是文曲星下凡！女人一遍遍亲着孩子的脸颊，泪流满面。
第二天，男人就进了山，花了整整半个月的时间寻到几株黄梨木，又用了数月的时间，做成了一整套书桌书架。
女儿三岁的时候，男人受小舅子鼓动，非要出去打工，按他的说法：不出一趟远门，这辈子连火车往哪头开，船往哪头游都不知道。
家里人劝不住，只得随他。
男人走后，邻居们逗女孩，问她想不想爸爸。小孩子实诚，一张小脸端然自若，说：“我不是特别想，妈妈比我想，每天躲在被子里哭。”妇人们哈哈大笑，坐在一旁的女人涨红了脸，一巴掌拍在女儿屁股上。
然而，这话问了没几天，男人就灰溜溜回来了，钱是半分没赚到，还花光了路费，仅剩的财产就是裤兜里买给女儿的一把糖果。
这一次打工，总共去了九天。
出门受过一次罪，男人的性子脾气渐渐软下来，夜里跟女人聊天，他说：“以往总以为外面的日子好，出去了才知道，晚上睡的是火砖搭成的枕头，吃的是白水煮萝卜，工地上每天干十几个小时，有时候水都喝不上一口。”
女人摸着他凸出的肩胛骨，眼圈发红，“明天给你炒腊肉。”
男人沉默了一会，摸摸女儿睡得通红的脸，笑了，“不光苦，实在是想丫头，工地上好多人过年回家，娃都不会叫爸爸了。”
此后数年，男人再没出过远门，白天在临近的村子、镇上做木工，晚上回家陪老婆孩子，农忙时就下地干活。
男人的手艺越来越好，带了好几任徒弟，十里八乡都知道“向木匠”做得一手好家具，娶媳妇嫁女儿的，无一不来请他。
渐渐的，人们的日子越来越好，手里也有了闲钱，镇子上有人开起了家具店，统一从外地采购成套家具，颜色样式新奇好看，而且只需组装，不用现做。
男人看到了机会，也想开店做生意，女人不同意，她是谨慎节约的性子，对于风险太大的事从来都避之不及。小时候已过了太多苦日子，她没有野心，只想一家人平安顺遂。
于是，几年后，男人的徒弟皆成了老板，他还在骑着摩托车四处组装家具。
女人后悔了，男人反过来劝她，“做生意也没什么好，成天担惊受怕的，现在多自在。”说着还把脑袋伸过去，“你看，我可是一根白头发都没有。”
想到他那个少年白头的徒弟，女人噗嗤笑了。
4
女儿十二岁的时候，家里又盖了新房子，依旧是自己动手，两层的水泥砖房，楼上铺着乳白色的地板，沙发彩电一应俱全，漂亮又大气。
数年的积蓄都花在了房子上，次年，男人第二次外出打工，女人煮了一兜的鸡蛋送他上车，回来时哭了三十几里路。
这次去了五个多月，原本是打算待到过年的，却不想接到了家里的电话。
那是一个周末，吃过晚饭后，母女俩就上楼去看电视，那一阵正热播《少年包青天》，女儿匆匆跑上楼，忘了给大门上锁。
半夜，女人的房间传来打骂声，女儿战战兢兢跳下床，还未走近，就听见一个男人熟悉的声音。
“嘭”的一下，水瓶在屋里爆炸，男人落荒而逃，女儿轻手轻脚走进母亲的屋子，发现她正赤脚站在地上，手里捏着一片破碎的水瓶内胆。
月光下的女人苍白如纸，紧绷的神经在看到女儿的那一刻，终于绷断，抱着她放声大哭。
女儿亦流着泪，伸出手一遍遍抚摸着母亲的脊背，有多少泪就有多少恨。十二三岁的她早已初知世事，而那个夜闯母亲房间的人，竟是她一直爱戴的姑父。
男人是在三天后回来的，到家的时候，眼睛和拳头都是青的，女人扑到他怀里，嚎啕大哭。
自此之后，男人再没出过远门，即使有时做工做到半夜，依旧踩着破摩托车赶回家，风雨无阻。
女儿十五岁的时候，考上了县城的重点高中，女人担心她吃不好睡不暖，在学校外租了一间房子，为她洗衣做饭。
每过半个月，男人就带着米面菜肉来看母女俩，摩托车往返两百多公里，一骑就是三年。
那三年，男人白天出去做工，晚上回家洗衣做饭喂猪，没时间炒菜，早晚两顿就煮面。三年里吃了几麻袋面条，以至于曾经最爱吃面的人，后来闻到那个味儿就想吐。
女人没读过书，找不到轻松体面的活儿，在县城里摆过小吃摊，市场里卖过菜，做过家政（给别人家里打扫清洁），扫过马路，跑几十里路去种过树苗，一天挣五十块钱，刚好能去超市给女儿买一箱牛奶。
女儿十八岁的时候，考上了重点大学，家里摆了这么多年来的第二次宴席，依旧宾客盈门，高朋满座。
在女人的强烈要求下，女儿报了本市的大学，可即便这样，汽车开到学校也要十二个小时。
女人已经四十多岁了，依旧那么爱哭，每次送走女儿都要哭上好几天，好不容易盼到大学毕业，女儿却不肯回乡，非要留在大城市打拼。
为此，女人不知道在电话里哭过多少回，又在家里偷偷抹了多少眼泪，可终究没拗过女儿，和天底下所有的父母一样。
女儿工作的第二年，男人和女人商量着买房，村子里的人都陆陆续续搬到镇上，只剩下十来户人家，他们年纪也大了，镇上医疗齐全，将来老了也方便。
女人不太愿意，想把钱留给女儿，听说市区的房子贵得吓人。夫妻俩没商量出结果，最后还是女儿一锤定音：买！
就这样，五十多岁的时候，他们有了自己的第三套房子。
然而，劳作了半辈子的女人却享不来福，镇上的新家没住上半个月，她就收拾东西回了老家。男人找到她时，她正在地里割玉米梗子，一张脸上满是委屈。
男人哭笑不得，“你怎么回来了？”
“我住不惯！”女人恶狠狠地扔下镰刀，一屁股坐在田垄上，“谁叫你非要买商品房，出了屋连院子都没有，地板一天要擦三次，除了做饭就是吃饭，我要憋死了！”
男人看着她，一脸无奈，“那现在怎么办？总不能空着吧？”
女人哼了一声，眼睛里带着挑衅，“你把女儿叫回来，我就去住！”
女儿自然没能回来，听到母亲闹脾气的缘由，又好笑又心疼。
她辛苦了半辈子，已经如陀螺一样停不下来了，农活虽累，可每一天都是站在广阔的土地上、天空下，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5
2016年的时候，女人生了一场大病，生死一线。
病愈后，女人依旧要回老家种地，这一次，男人再没有拦着她。
他们种了一亩稻田，一亩菜地，养了两头猪六只鸡，每年给女儿寄大包的腊肉香肠，甚至春天的竹笋夏天的蘑菇，都一一晒干了寄去。
女人担心镇上的房子空着，男人说空就空吧，女儿过年回来住，方便。
女人心疼他早起晚归出门做工，男人说自己还干得动，多存点钱，老了就带她享清福。
女人听说市区的房价又涨了，寻思着卖掉房子，男人点点头就应了，说只要能卖掉，好歹帮女儿凑个首付……
男人的脾气越来越好，女人说什么他都应下，有时候想想，几十年前打架的日子，就好像假的一样。
女儿“采访”他时，他告诉了她一个秘密：
“当年背煤炭时，你妈的背篓是我提前弄坏的，我都打算把自己的给她了，谁晓得她那个笨哟，哈哈哈……”
至此，他们相识整整三十七年，从懵懂的少年到两鬓斑白的老人，挣下三套房子，养大一个女儿。
女人说，那是她一生最骄傲的事，男人就看着她笑，心里却默默为她加上了一条：你还驯服了一个男人！
后记
仅以此文，献给我最最深爱的父亲母亲！他们一辈子都没对彼此说过一个“爱”字，却用生活，将他们的爱情演绎得淋漓尽致。
这让人又想起了木心老师那首诗：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很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愿你我皆以赤诚之心入世，拥一人入怀，永不相负。（原标题：一生的故事）
长按二维码下载【每天读点故事】
收看更多精彩故事
「每天读点故事app」——你的随身精品故事库
如长按二维码无效，请点击左下角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