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 | 恐龙
编者按
女生仲子的丑已经到了不受人待见的地步,凡是和她沾边的事都教人避之不及。因为一次立场相同,性情随和的贺梓廖几乎被舆论逼到被边缘化的境地,是坚持独立还是向舆论低头,他到了必须抉择的时候。
illustration by ALIA
作者 一君
像冷藏柜里批量装好的一例例冰糕,美一点丑一点也差不了多少。他能够比较清晰地回忆她们的脸,是在某个叫人委靡的夏日,被热得昏睡过去的人醒来再没心思上课了。他拧着矿泉水懒散地踱回教室,在走廊上就听到女学生的聒噪。另一群女学生靠在教室后面的窗台旁,马尾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那些头在他面前变成了一只只硬邦邦的马屁股。
连兔子也被晒懒了,俯在几只软绵绵的手掌里,奶白色的毛让他想起北海道冬日粉末般的积雪,他想象它在她们手心里慢慢地化掉。人群都聚集在一起,很容易就发现有人游离在外。虽然和密集的区域只隔了几步的距离,却几眼就能看穿了。她贴着最外圈女生的右边,犹豫地看着那只兔子。在所有流动的线条里,只有她是静止的,当所有远景被虚化,脸上的雀斑密密麻麻放大了几倍。但他对那脸雀斑饶有兴致,有人从背后撞了上来,他对不了焦了。
1
从家到学校的二十分钟骑程,贺梓廖要经过三个主干道。他睡过了头的时候,就从歪歪扭扭的弄堂里抄近路。这些弄堂极窄,已经被居民改做了公共空间。这种早炊时间,烧水的阿嬷离飞驰而过的少年只有小半米,通常背后会远远地传来几声责骂。他骑出两个弄堂以后,看到两个同班的女生走过了拐角。她们也是沿着小弄堂的路穿过来的,到了拐角以后两个人很自然地分开了。
走天桥的是白晴。贺梓廖一直觉得她美得很特别,带着一股女生少有的英气。他看女人都是一个形状相似的物体,白晴还算长得有点新意。从地面上绕路走的是仲子,她长得也很有新意。
两个礼拜前的生物课上,老师要学生发表意见,关于动植物生命习性分析是做个人项目还是团体项目。这两天刚刚换上蓝色短衫的学生们趴在桌子上神情淡漠地仰着头,零零散散地发表着意见。空气像没捏紧的饭团,散开一股潮湿懒散的气味,突然有人揉进一团芥末,冲得众人反应不过来。前排的座位上有人站起来:“可以在班级饲养小型动物,做集体项目。”人群下意识地从喉咙里挤出不满的喧闹,看到说话的人是谁以后,却又像被突然掐住了脖子。
“饲养起来不会很麻烦,做团体项目也会比较重视实践。”她越说越起劲。
有男生在底下爆起了粗口。若是在学生们年纪尚小的时候,这种事说不定还有人会兴奋地附和两句。眼下这些基本快要成年,升学压力一浪浪压下来,额外的事总是多不如少。再说到时候怎么分配谁来伺候,分析报告内容的拟写是否繁复。根本比不上网上抄一点资料自己随手写一篇简单。但是造成抵触的最重要原因或许都不是这些。
“真是丑人多作怪。”
他们对她不清楚自己不受人待见而不满。仲子脸上那迫切又溢满光辉的表情,让她顺便把脸上的缺陷也展现得更为清晰,模样让旁人都感到窘迫。贺梓廖往后座靠了靠。
多事,他心想。
不管下面的人如何低一句高一句地出言讥讽,仲子都好像已经自动进行了屏蔽。课程结束的时候,老师决定采纳她的意见。芥末的辛辣轻轻散去,整个空气的味道闻起来像隔夜变馊了的饭团一样。
2
大概是被仲子的博爱之心感化,几天以后,当她看到桌上的花,像座敦实的蜡像一样黏在地上。坐在周围的女生们都憋红了脸,后仰着身子贴着同桌,大气也不敢出。过了二十来秒她慢慢把花拿起来,走到窗台找了个透明的塑料罐子装进去。大概是知道背后都是眼睛在瞧着,手有些抖,附着玫瑰的信被留了下来。
正是要做早操的时间,她磨蹭地收拾书包,要等所有人走完了再最后一个走。贺梓廖忽然起了坏心,他看透了她的心思,更想教训她一下。他故意从后排绕了一圈走到窗台,摘了一朵玫瑰下来,走过她身边的时候顺势往她发后一夹,退远了几步朝她心无城府地笑。本来都走到教室门口的学生听到骚动又折返回来。
她就端端正正坐在座位上,抬起一副便秘的脸孔瞅着他。这丑姑娘肤色白得发青,他意识到,原来是她的肤色显得雀斑像星象图一般嵌在脸上。贺梓廖觉得她像一坨快爆开的轮胎,他等着她裂开的那个瞬间。但是等了很久,头上的花颤了颤,她木木地低下头去。
就这样把花戴了一整天。
3
仲子坐在座位上,远远朝窗台望过去,手里的笔在草稿纸上乱画。
到底还是小孩子。兔子来之前一副备锅准备好要吃菜兔的模样,真的送来了,没几天所有的女生都被这毛茸茸的东西给收拾了。它长得还有些小,毛厚厚地裹在身上,像一团蠕动的球。课间变得更吵了,全是唧唧喳喳的声音。时间一长,有的男生也好奇地围拢过去,有的是看她们这样起劲过去嘲笑两句,有的是本身粗枝糙叶的大块头,看到柔弱的小动物一下就心软了。总之,男生女生打成一片,还能赏兔,实在不失为一件乐事。
仲子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到那团白色时隐时现,她能看到它蓬蓬的毛梢是否在轻轻抖动。有一个时刻她对它的受欢迎极为高兴,现在,这种高兴悄无声息地隐去,胃里迎来一阵刺痛,她自己说不出是什么感觉。离上课还有最后几分钟的时候仲子慢吞吞地走到窗台边上,还有稀稀拉拉几个女生。它被捧在手掌上,像是玩累了,眼睛微微垂下,她伸出手去,但是它四周的手太多,她的手胆怯地荡在半空,不知道从哪个间隙伸入,她只怕会碰到她们的手。于是她只能故作掩饰地把手垂低一些,一会儿又不甘心地想伸过去。这个当口,女生们的眼角,嘴唇在她面前放大了,她偷偷地看她们,眼角皱起的纹路,上下翻动的唇瓣,一件件从脸上剥离出来。她忽然意识到从没有人哪怕一次对她露出过这样的神情。她尴尬地贴着她们站了一会儿,有一个女生退开了,仲子鼓足勇气把手伸上去想摸一下这个白色雪球的背脊。上课铃嚷起来,两个女生移动了胳膊,仲子着急地伸直了手臂。毛下柔软的骨头压进指腹,她踉跄了一下,触摸到了它的一只后脚。
4
对它的照料是每天由班里某个委员分配两个人轮值。年轻的女班主任也对它没什么抵抗力,要学生每天按她的指示给兔子分配食物,清洗兔笼,观察生长变化。
“带一些青菜,萝卜,别给它饮水。很多人什么都不懂,体内水分太多很容易让兔子腹泻,腹泻通常是导致死亡的很大原因。”她清脆的声音灌入学生们的耳道。
“你脑子是不是真的有病?”
“兔子不应该喂蔬菜,水也不喂就更不对。”仲子顿了顿,竟也想不出后面要说什么。
“哎哟,你懂得比老师还多。”
一句话就把仲子噎住了。
大家谁都没有再多话,无声的对峙却沿着桌底一路游到仲子脚下,像海浪缠住双脚。仲子这种类型是最不讨巧的。本来长得土气,一副唯唯诺诺的腔调就不受待见,偏偏要千方百计地跳出来招人嫌。
做老师的听到这些事倒表现得宽容大度,笑盈盈地找她:“仲子,其实老师也挺喜欢你的,但是人最重要的是要看得清自己,要是一个人看不清自己,就会一辈子都是这样。”
“行了行了。她也没说错。”贺梓廖面无表情地靠在椅背上。这个女人不管说话还是做事都蠢得可怕。他一向不喜欢班里这些女生,但是像仲子这样真心找事,自讨没趣的还是极少。加上上次玫瑰花的事,更确定了这是个奇葩。
贺梓廖以前养过兔子,知道仲子说得并没有错。他不喜欢做出头鸟,即使知道他们不对也懒得解释,更也没兴趣要来帮仲子。但是,他想了想,也给不出自己不能帮她的理由。
“贺梓廖,你不是吧。”赵霖在他身边笑了。
前面一排的人也都悻悻地笑了。
5
贺梓廖抱着兔子,看着仲子静静地打扫兔笼。他本来想让她看着兔子,他来打扫。但是她犹犹豫豫地看着兔子。之前她摸不到它,现在只有她自己了,竟然不敢碰它。
还是我来打扫吧。她说。
他看她有地方擦得不干净,稍稍一提她就办妥。本来已经准备好应付她反人类的嘴脸,一下子倒有些不习惯。
劳动委员故意把他和仲子安排在一起做后勤。在此之前,仲子从来没轮到过后勤。她听到贺梓廖要跟她一起,局促不安地暗示他可以先走,他却懒得理她。仲子到底有多丑?他在想。论样貌,这里八成的女生都不合格。能肆无忌惮议论同性容貌的,也应该只限白琴。仲子确实长相上差强人意了些,不过眼睛不算小,脸架子也柔和,就不会给人丑恶畸怪的感觉。她只是太土,头发如枯草一样荡在脑后,嘴唇稍厚,一副蠢相。虽说和美貌无缘了,但也不能算作丑陋。但凡是长相差强人意被歧视,性格必定是孤僻内敛的。若是老练一些,油滑一些,只要能放得开,在团体内部有了地位,就绝不会成为众矢之的。
他总是面无表情地待在原处,但是心里看得很清楚。丑不丑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是否判定她丑。
他扫完地,看着她默不作声地清理黑板卡槽。他晚上在学校还有化学的晚课,拿了本书坐在位子上看了一会儿。没看几页眼睛便开始发酸,贺梓廖趴着用书盖着脸,半醒半梦地神游了一会儿,感到耳朵一凉,有人在唱《Gloomy Sunday》。他马上意识到是谁把耳机塞进他耳朵里,肌肉从底下往上瞬间绷紧了。
贺梓廖感觉有人从后面走来,靠着后门的玻璃那里偷看他们。他像一块绷在弦上的弹片一般焦虑,每一秒都想扯掉那根线,但是又抬不起手。歌者穿着八十年代的黑色紧身裙在他的耳朵里行走,手里的长柄伞画出一道长长的弧线,拉得他耳道生疼。
这个时刻,贺梓廖很清楚地知道了,自己是绝对不会把这根线扯掉的。
6
“贺梓廖,今天还是排你们两个怎么样?”远处的劳动委员调侃道,他带着恶作剧的心态把他们排在一起,只是想挫挫他的锐气。没想到贺梓廖头也不回:“行啊,随你。”
这话让前排的女生张大嘴,紧接着都憋红了脸在桌底下笑。他看到白晴也微微侧了一下脸,但是没回头看。谈到仲子她总是不参与她们的谈话,等到她们主动问她了,她便点点头表示同意。
正是午休的时候,她们正一簇簇围在一起讨论明星八卦,化妆品和暗恋对象。一说到跟容貌搭界的事物,总有人会提到仲子,所有人就心有灵犀地露出了笑容。
“买那种几千块的,一整瓶用在她脸上都没用。”
容貌不济的女生,这个时候一定要用力附和,好让人知道,我跟她是有质的区别的。有的男生路过的时候,也会帮附着讪笑两下。仲子在他们眼里有多糟?并不由她自身条件来决定。这就像是一个漩流,靠近的人一个带动一个,所有人便顺其自然地往里卷。
贺梓廖看着其他地方,他不知怎么想到之前玫瑰花的事。当他带着公平的眼光再倒带回去看一眼那天的静默剧,立刻意识到了仲子不是因为“脑子坏掉了”“奇葩”才做出那样的举动。相反,她非常勇敢。她是在用她的方式无声地抗议,她是在告诉他,我不怕你。这个念头让贺梓廖一瞬间感到自己的卑微。如果那天他就能意识到,那么那些花瓣边缘的光泽,将轻易地割伤他的自负。
“贺梓廖,你觉得我们班最漂亮的是哪个?”
他回过神来,有人问他。前排在说话的女声明显变小了,她们都装作不经意地在偷听答案。
“都差不多吧。”
“那最难看的?别老差不多,差多了。”
“我觉得她还好啊。”他下意识道。
赵霖用手抵住贺梓廖的胳膊:“你是不是被她下药了?”
男生们笑起来,趁着气氛对吼着说话:“我们一定要把贺梓廖救出来,不能让兄弟就这样跳入火坑……”
原本是年轻人之间调笑的话,贺梓廖脸色却变得不太好看,曾有一刹那他感到庆幸,如果他的时间里没有一秒钟愿意去理解一下那个人,那他将会和所有人一样,永远地认为,曾经读书时候的那个女生,是个脑子不正常的极品。有了这个念头以后他立刻感到一种慌恐,感到自己将被这一股暗潮推到离大多数人越来越远的地方。
7
午休时间贺梓廖在办公室帮老师记名册,记到一半的时候仲子进来了,她啥也没做,径直走过去呆立在贺梓廖面前,像神游了一样。贺梓廖抬起头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办公室只有一个老师,也回头盯着她。她这才忽然回过神来,一句话也没说急急忙忙地出了门。
仲子本身是来找老师的,老师没见到,看到贺梓廖在里面,竟鬼使神差地就走到他跟前。她懊恼地重哼一声,拖着胖颠颠的腿快步走去教室。这呆蠢的举动在旁人看来,又多了一个笑柄。
今天上课分组的时候本就有一个。全班没有一组愿意带仲子。老师是个新来的代教,极其较真,偏不能独个做。号召了好一会儿也没人响应,觉得学生太不给面子。她指定白晴那组带着仲子一起做课题,那组组长一开始极不情愿,最后才总算松了口。就在万事平息的当口,仲子甩出一句“我不要跟她们一组”,惹得全班嘘声一片。他们鲜少有当着她的面表现出攻击性,基本上都是私底下的。但是仲子再迟钝,还是能感受到这股阴郁的气场,像迷雾一样笼罩在她周围。她的眼睛看不见它,但是她能感觉它从来都没有离开过自己的身边。这个当口,这层雾被拨开了,可是当她准备好迎战的时候,它又重新围拢起来,她根本找不到具体可以对谁来下手。
连班级里平时不声不响的几个女生也皱起眉头扔下了笔。
“浪费了一整个班级的时间。”
“不识好歹。”
晚上的时候还是贺梓廖和她一起打扫。他们还真的被安排在一起打扫了好几次,贺梓廖心中不悦,面无表情地清理黑板的卡槽,话也比原来少了很多。
他弄完了,看到仲子在发呆。她经常会恍神,被老师叫起来羞辱一顿,下次还是这样。她真是太愚蠢了,每一次这样的事,在每个人潜意识里,都会把她更看低一些,贺梓廖背起书包,不准备等她了,他从后面拿起书包,注意到她脚上有个烫伤的疤痕。
“喂。”他指指她腿上,直接走有些不礼貌,又不想特意跟她说一声他要走了,“这个什么时候烫的?”他其实也懒得关心。
“喔。”她回过神来,露出不太好看的笑,“小时候被热水袋烫的。”
见他有些迷茫的样子,立刻又道,“就是我小时候冬天睡觉的时候,早上起来发现脚踝上有个超级大的泡。就是晚上,大人放了个热水袋在被窝里。而且我没感觉有多痛。去医院看医生竟然说是深度烫伤!比一百度的水烫在皮肤上还要严重好几倍,永远消不掉疤了。”她大概还没跟人说过这么长一段话,有点紧张,口齿都不太清楚,只好挤给他一个更难看的笑,“我爸妈当然还不相信。我也觉得很奇怪,后来才晓得这是低温烫伤。虽然温度不高,但是长时间贴着皮肤,就不知不觉烫到皮肤里层了。不过这也没办法。”
贺梓廖在她语无伦次的时候本来想尽快走,所以她说完的时候,他并不在旁边,而是站在教室门边的阴影里。仲子坐在光源柔和的教室前方,在她说话的时候,给她脸上的雀斑镀上了一层屏障。她看到贺梓廖靠在门边等她说完,立刻低下头收拾了东西,背起书包从后门走出去,也隐入阴影里。他只听到她用局促的笑声跟他告别:“我走了,明天见。”
他忽然抬头:“仲子。”
黑暗里她拉长的腿倒映到走廊中央。
“你……害怕吗?”他的声音有点哑,攀着那根被拉长的腿流向仲子所在的阴影。那双腿一动不动。过了几秒,她什么话也没说,径直下了楼。
8
好不容易在烦闷的学习生活里找到一个突破口,同学们的兴奋之情像是干柴烈火,烧得根本停不下来。关于贺梓廖和仲子的传言铺满了课间每一平方米的空气。他们再翻出之前玫瑰花的事,简直可以把这段奇缘给整圆满了。贺梓廖和赵霖不同,后者因为长相身高都无可挑剔,头脑一般,性格也非常俗,顺理成章的成为大众情人。贺梓廖当初和他一起玩,就是知道和这样的人一起玩,别人也会把自己看成这样的人。贺梓廖总是扮演着面瘫的角色,他长相有些阴冷,若是单独一人会显得绝非善类。但是和赵霖一起,两个人仿佛中和了,那副酷颠颠的嘴脸在日积月累的交往中也变得可爱起来。
这样的人跟仲子混在一起,才更引人遐想。不伦不类,又有种怪异的趣味。
贺梓廖虽然什么也不表示,但内心变得越来越烦躁。只要不小心有一点偏向仲子,甚至后来到了哪怕不和别人一起嘲讽她,就会被挤眉弄眼地笑话死。他本身就不爱讲话,这样一不解释,反而像在选择默认。
到了这时,他不禁后悔当初和她扯上关系,日积月累的烦躁下,溢出了对仲子的厌恶。更让他不爽的是,他不得不承认,仲子确实吸引了他,他欣赏她的不同甚至畸怪,尽管不是男女之情,但确实,他被她身处的那片阴影吸引了。他羞于承认这一点,所以把这种难以排解的情感统统归罪于仲子。
在第六次被安排和仲子一起后勤时,他把那名册从窗口丢了下去。包括仲子在内的全班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的声音:“谁爱做谁做,别再把我跟她放在一起。”
从那以后,渐渐地,包括他们自己,再没人把他们两个扯在一起。
在这个即将迎来假日的学期末,兔子死在了窗台上,阳光照下来,它像一摊被晒化的雪。
9
它吃了些不该吃的东西,本来这种动物就很难养活,也没必要追责谁。但是巧在它死的前一天晚上,有人上完补习课,路过教室的时候,看到教室里有人一直站在兔笼旁边,那时候已经很晚了,站着的那人就是仲子。
好几个女生的眼睛都红红的,如果这里有绞架,她们恨不得现在就把她套上。那层雾终于被捅开,有人直接在上课的时候把当天给兔子准备的兔粮泼在仲子身上,有几颗顺着衣领掉进胸罩里。她僵立在那里,所有人都装做没看见,在她身边谈笑风生地走过,不经意地推搡两下。她摇摇晃晃,顺着人群鬼使神差地朝贺梓廖看过去,他看了她一眼,避开了眼神。这一次,他做什么都没用,他告诫自己。
那个假期以后仲子再也没回来。
贺梓廖每当想到她看他的那个眼神,就像被人蒙住了口鼻,他不愿意去回想那个眼神,他也不愿意去回想这样一个人。当别人谈起他的时候,他就记起了那个低气压的午后,她躲在人群后,胆怯地想伸出手去抚摸那团白球。
10
仲子如若知道他的想法,怕是要笑出声来的,她根本没有责怪他的意思。
兔子死掉的前一天,她拿了一点家里的鼠药带到学校里,下课后一直没有回家,等到很晚才进了教室。
贺梓廖不和她一起做后勤以后,她再也没机会照顾它了。她妒忌地看着它,明明只是一只兔子,却过得比她更有尊严,得到比她多百倍的爱。它没意识到的这些,是她在梦里都无法得到的。哪怕是这样,它受到的爱里却不可以有她的一份。明明是她竭力把它争取来的。仲子的眼泪扑簌簌地掉进兔笼里。被暗地嘲讽的时候她没有哭,被明里排挤的时候她没有哭,被贺梓廖说,再也不想和她放在一起的时候她也没有哭。
是他们,如果不是他们,她可以一直和贺梓廖照顾它,如果不是他们变本加厉,贺梓廖会容忍他们两个的名字放在一起。哪怕是恶意的嘲笑都无所谓。能和贺梓廖一起照顾兔子,是她在这个地方感受到最美妙的事,哪怕是这样的事,他们也要夺走。而她们每天下课走向兔笼,会发出母猩猩一般的叫声,诉说着手里的兔子有多可爱。她决定,她不能让它继续留在这里。
仲子擦干眼泪,把鼠药细细地铺在窗台上。她把一切都准备就绪,窗子都上了把子,接着又把装药的纸袋子小心地放进书包内侧带。她手心里全是汗,在校服上反复地擦,她要把兔笼打开,让它自己走出来。她和兔子一起来回地踱步,手掌已经黏得打不开兔笼了。她只好跑到厕所把手洗干净,再迅速跑回去,手掌上又结起了细密的汗珠,她急得暴怒起来,胃里翻上一股强劲的酸水。这样大概僵立了半个小时,她把手伸向兔笼,突然人的脚步声传到她耳里,她打了个激灵,迅速开窗,把这些粉末从窗台上撸下去,再用纸巾擦了一遍,颤着脚步离开了。
11
兔子是怎么死的不重要。
反正这本就是她想要的结局,只是过程不一样罢了。她不是因为不忍心,是太懦弱,害怕被发现,最终什么都做不了。既然她不认为自己是无辜的,贺梓廖也就无从感到愧疚。仲子想把兔子杀掉的心绪扭了许多个结,其中有一个是她不愿意承认的。她要让他们两个和兔子的过往统统消失,让他再也不会记得他曾经和她在窗台的那个时刻。
贺梓廖无法面对的,不应该是最后那个眼神,而是他在说“别把我和她放在一起”时仲子的眼神。但是当时他压根就没有去看她那双眼睛。
12
仲子从街上回来,拎着一只兔笼。她把兔子从里面引出来,用手从它的脊背开始,一路摸到尾梢,先是轻轻用力,接着一路滑下去,奶白色的绒毛充满了她的掌心。
原来是这种感觉,她喃喃道。只有她一个人可以拥有它了,仲子低头看向笼子里的动物。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5年四月号。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