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旗：小城舞女（上）
苏小旗
我有光芒，此生不灭
苏小旗·颠倒众生工作室小城舞女（上）
1
一部分人吃饱喝足后，开始了一天最为放松的居家生活。当然，所有温馨与安稳，也仅仅是人们臆想出来的而已——这种“居家”生活，在每个当事人来看，不过是日复一日的重复，电视开着，男人坐在电视前玩手机，孩子玩玩具或者写作业，女人呢，要么做做家务，要么捧着iPad追剧。
然后到了该洗漱的时间洗漱，到了该上床的时间上床。至于床上活动，对于大多数夫妻来说，那是两个星期，甚至更久才做一次的。
另一部分人吃饱喝足后，便开始了游魂一般的生活。
在夜晚之中，人们的欲望总会悄无声息地放大，莫文蔚有一首歌叫《愈夜愈美丽》，这些人，则是“愈夜愈膨胀”。于是，在他们心中，黑夜之中欲望的膨胀与发泄，更加隐秘，更加不为人知，第二天天亮起来后，就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比如小城“环楼歌舞厅”里的人们，就是这样。
这个歌舞厅由来已久，久到什么程度呢？就是环楼已经不知道拆迁多少年了，这个名字，却依然被沿用。
环楼歌舞厅，非天黑不营业。当然，一年四季黑天的时间总是不同的，因此，环楼歌舞厅的营业时间也不同。比如，冬天五点半就开始营业了，夏天，则需要七点半以后。
尽管在舞客看来，董玲的身份比较模糊，但其实董玲的身份非常简单，她就是个陪舞女。
顾名思义，董玲就是陪跳舞的女人，也就是说，在一首舞曲的时间内，她是可以陪舞客跳舞的。
但在一首舞曲的5到10分钟内，董玲是属于客人的。
这种“属于”，是有着不同等级的价位的。
比如陪一个舞10块，想摸也行，上半身加10块，下半身再加10块。其他的，董玲不做。
这样算下来，一个晚上也能有个一百到二百的收入。
虽然很便宜，但对于那些小城里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猥琐男人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了。
纵然不管是有钱的男人还是没钱的男人都好色，但等级区别还是巨大的。
比如，底层男人来环楼歌舞厅，高一个层次的去澡堂子，再高一个层次的去洗浴中心，再高一个层次的，就是去高档会所了。
所以低档娱乐场所“环楼歌舞厅”，简直是鱼虾混杂，正如来这里的只能是那些低档的男人，作为一个已经三十五岁，且相貌和身材都平平的董玲，也只能来这里陪舞赚钱。
通常情况下，歌舞厅里必须有几个维持治安的人，并且通常都是壮男，光壮还不行，最好在黑道儿上混过，打起人来心不软，最好脸上再有一两道疤。也只能靠他们，歌舞厅才能以比较正常的状态经营了这么多年。
这些小哥保护的，通常都是陪舞女，原因很简单，若是两相情愿，一个出钱一个卖，倒也无需他们插手，但是一个出钱另一个不卖，或者男人想占便宜，摸了不给钱，那不好使，该客气的时候客气，该骂的时候骂，该削的时候，也毫不留情。
2
每当环楼歌舞厅里的舞曲响起，歌舞厅的大厅，便一下子暗了下来，只有极为昏暗的顶带灯光，将舞池中的男男女女映照得神秘而又影绰。
黑暗之中，人们的胆子便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汁，迅速晕染开来，同时还伴随着急剧飙升的雄激素和荷尔蒙的气息。
暧昧，耳语，贴合，浪漫的四步舞曲，混杂着一群男男女女没洗过澡的味道，在一个小时的跳舞阶段结束后，男人们的欲望常常会达到顶峰。
于是一些舍得花钱的男人，就开始转战于下一个阶段的场所：小黑屋。
小黑屋里的交易更加赤裸，只要你肯出钱，就能买来你想要的服务。反正这个房间从来不开灯，没有一丝光亮。
这个地方，董玲从来不去。跳舞结束后，她就要回家了。
每当这时，看场子的徐河就会稍稍放下心来。
徐河当过兵，卖过大排档，开过长途货车，脾气跟体力一样大，这并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他那双看似漫不经心的小眼睛时不时流露出的杀气。
当年卖大排档时被人砸过场子，他也砸过别人的场子，彼此拎着啤酒瓶子直接往脑袋上造，逢完针后的第二天，找个中间人一调节，双方脑袋上都还缠着纱布，就开始坐在一起喝酒了。之后，对方挨砸的大哥来到环楼歌舞厅看场子，就把徐河也整过来了。
东北爷们儿，就是这么不可思议，就是这么尿性。
徐河来歌舞厅不到一年，大概比董玲晚半年，但很快，徐河就发现董玲跟其他舞女不一样。
董玲的贤惠，来自于她的眼睛。她已经不年轻了，而且由于不怎么保养的缘故，面容其实挺显老，但是目光就是安静，甚至安静中还带有那么一些胆怯，徐河怎么看怎么觉得董玲不像做那种生意的女人。
徐河后来的观察，验证了他的这个猜测确实有着几分道理，董玲是所有舞女中唯一一个在跳舞阶段结束后就离场，并且从来没进过小黑屋的女人。
董玲也是那个从来不跟看场子的小哥们打情骂俏的女人，她话不多，从不主动去寻求男舞客，因此其实她是所有舞女中收入最少的。
歌舞厅里的舞女大部分都是将近四十甚至四十以上的女人，东北话俗称“老娘们儿”，这些女人，该见的都见过，该做过的也都做过，因此特别放得开。怎么样不是赚钱，就陪个舞，让舞客摸两把，顶多再那个啥一下，黑灯瞎火的，谁认识谁？要是运气好，能跟个大方的舞客多相处一段儿时间，还能多捞点儿油水儿，轻轻松松就把钱赚了。
当然，她们跟舞厅里那些个别的二三十岁的年轻女人比不了，那永远是最抢手的——但是总好过那些在街边亮鞋底儿的吧？
在这座小城一些不起眼的街道旁，经常会三三两两地坐着一些中年妇女，通常她们都四五十岁，不是很在意自己的服装与容貌，看到有上了年纪的男人路过，便抬起两只鞋底，左边的鞋底写着“10”，右边的鞋底写着“20”.
人类的智商往往在这个时候变得极高，老男人们通常一下子就明白了“10”与“20”的含义。有需求的，就会过去跟女人说两句话，然后双双向不远处的小树林走去。
与她们比起来，能在歌舞厅里赚钱的女人，就是高了一个档次的。
3
不过在这样的场合里，还能这么坚持“原则”，董玲多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有些脸皮厚一些的舞客，就会缠着董玲进小黑屋，这种情况下，往往是徐河来帮忙，男人之间更好交流，叫声大哥，递根烟，说董玲这几天不太方便，舞客们也就会知趣地不再纠缠。
有一次一个大姐偷偷问董玲：“妹子，你生过孩子没？”
董玲点点头。
大姐又问：“是顺产啊还是剖腹产？”
董玲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便回答说是剖腹产。
大姐说：“那就怪事儿了，剖腹产的话，按理说下边儿应该不会松，你咋就从来不进小黑屋儿呢？你跟有钱有仇是咋的？”
董玲这才明白大姐问那话的意思，瞬间红了脸，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歌舞厅里的男人和女人，都是自由的，愿买愿卖，从来没有强迫，但是董玲就是不愿意进那间小黑屋。
她是嫌那间小黑屋脏吗？但是董玲明明知道，其实自己也干净不到哪去，又有什么资格嫌小黑屋脏呢？
她不知道其他女人为什么来到这个歌舞厅，但她知道自己为什么来，那她就知道自己什么可做，什么不可做。
当然，如果自己能放得开一点儿，会赚更多的钱，毕竟对于这样的女人来说，身体就是最大的本钱，哪怕相貌再普通，身材再不好，对于那些一到黑夜欲望便膨胀起来的男人来说，就统统不再是问题。
在陪舞女中，有一个邻市的小姑娘，二十岁出头，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开着宝马来到环楼歌舞厅，然后站在大厅的桌子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叠安全套，像做保证一样说道：“姐们儿今天要把这些都用完！”
因为她年轻，因为她更好看一些，更因为她放得开，一晚上下来，可以比其他女人多赚很多钱，然后在深夜十点，再开着她的宝马扬长而去。
这种事儿，徐河看得太多了，刚开始他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些女人，是，她们日子都不太好过，但赚钱又不只有这一个方法，哪怕去端个盘子扫个大街，也能维持生计，何苦连尊严都不要地来到这种地方赚钱呢？
后来在与女人们的接触过程中，徐河发现，确实有怕辛苦劳累的女人以此为生，以此混沌度日；不过也有更多的女人，是因为生活中有着难以言说的难处，于是不得不来到这里。
比如董玲。
他知道董玲的情况，是在他到环楼歌舞厅半年后。
那天晚上跳舞时间结束后，一个醉酒的男人非要拉着董玲进小黑屋，董玲不愿意，两个人就在舞厅撕巴起来了，听到吵闹声后，徐河赶紧过来解围，跟往常一样对着醉汉叫了声大哥，然后递烟给他，但是醉汉不但不接，还骂骂咧咧地说：“滚犊子，跟谁俩哥哥弟弟呢？咋的这是你女人啊？我今晚还就非给她整小黑屋儿去不可。”
徐河依然陪着笑说：“大哥别吵吵巴火儿地，这不是这姐们儿今晚不方便嘛！”
醉汉大声说：“什么玩意就不方便，每回来每回不方便，我就不信了，这样下去她早他妈血崩死了个屁的了！在这种地方儿装什么清高，怎么的？嫌我没钱？”醉汉从口袋里掏出几张人民币，使劲儿往徐河脸上拍：“认识这是什么不？认识不？”
徐河没说话，但用拳头回答了他。醉汉登时被打倒在地，鼻冒鲜血，徐河上去又狠踹两脚，然后喊来其他小哥把醉汉架起，扔出了大门外。
“冻死你个老瘪犊子！”徐河骂了一句后，转身回到了舞厅内。
他看得出来董玲很害怕，她强忍着泪，如同强忍着委屈。
徐河抬起小眼睛看了她一眼，说：“走吧，我送你回家。”
董玲说：“不用不用，我自己走。”
徐河说：“那傻逼还搁外面儿呢，你敢自己走啊？”
董玲不再说话，跟在徐河后面出了门。
董玲要去拿自行车，徐河说：“车扔这儿吧，明天白天来拿，我带你打车走。”
董玲说：“不行，我明天还要上班。”
徐河心中有些诧异，也没再说什么，跟兄弟借了个自行车，护送董玲回家。
董玲家不近，在城边的一处平房区，一路上徐河什么都没问，要是家里条件还过得去，谁愿意到舞厅这种地方赚钱？
徐河一下子笑了：“管谁叫大哥呢？我比你小。”
说完这句话徐河就后悔了，所谓“大哥”，只不过是董玲对自己的尊称而已，他倒是犯了女人年龄问不得的这种错。
董玲没说什么，却显得有些为难，说：“大哥，太晚了，我也不请你进屋儿坐了。”
这时屋里突然传出来一个孩子的声音：“妈妈？妈妈你回来了吗？”
董玲赶忙回答说：“小勇啊你别出来接妈妈，外边儿冷，妈妈把车锁好就进去。”
屋儿里传来孩子不满的嘟囔声，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你妈不让你出去你就别出去了，一会儿她就进屋儿了。”
徐河立刻明白董玲为啥为难了，话也没说，点了下头算是告别，骑上自行车，走了。
之后的两天，为了怕那醉汉再来找麻烦，跳舞一结束，徐河就在门口等董玲，然后骑着自行车送她回家。
徐河依然什么都不问。
倒是董玲先说话了：“你也觉得我挺奇怪吧？为啥明明去了那种地方，却老装清高不进小黑屋儿。”
徐河说：“这有啥奇怪的，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呗。我不知道你的难处是啥，你别看那些愿意进小黑屋儿的大姐有时候跟我俩说说笑笑地，其实有不少也挺不容易的。”
董玲说：“我跟她们平时接触不太多。”
徐河说：“我知道，我想说的是啥呢，就是说有时候吧，人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因为看不到的东西太多，互相理解点儿就行了，都是为了活着的这一口气儿。”
董玲说：“大哥你想的真明白。”
徐河说：“真不用管我叫大哥，叫徐河，就叫徐河。”
在几天的护送中，徐河通过董玲断断续续地讲述，大致了解了董玲的生活。
4
董玲结婚早，二十一岁就嫁给了陈立刚，那会儿董玲还能接替父母在工厂上班儿，陈立刚有手艺，是瓦匠，两个人的日子虽然说不富裕，但日子过得还算顺当儿。
唯一不足的地方就是一直没孩子，陈立刚父母嘴上不说，但一直抱不到孙子，在农村里实在抬不起头，于是明里暗里多次怂恿陈立刚离婚，不管怎么样，这老陈家香火不能断啊！
后来连董玲自己都下定决心要跟陈立刚离婚了，陈立刚说啥不同意。
那时候小城医疗水平不高，陈立刚就带着董玲去省城检查，确定确实是董玲的原因后，又是照影又是疏通输卵管又是监测卵泡，同时还喝中药，这么折腾一大圈儿下来，陈立刚心疼董玲，跟她说要不不治了，太遭罪了，这儿女都是缘份，来不来的，就随他吧。
董玲当然不同意，这九十九拜都拜了，还差这最后一哆嗦？都治到这种程度了再不治，那钱不都浪费了？
但是治完后，董玲还是没怀孕。
陈立刚爹不愿意了，这搭钱搭时间的，图啥？
陈立刚老实，但在这件事情上一直不让步：“没有孩子就不能活了？我俩姐家四个孩子，随便你们稀罕，不差我这一个。”
喝了几两闷酒的老陈头儿差点儿跳起来：“你这个小瘪犊子，我还就差你这一个，要不就断绝父子关系！”
陈立刚闷声闷气地说：“断就断，不断你还能有个儿子，断了你就连儿子都没了。”
这下老陈头儿真跳起来了，拿起鞋底子就往陈立刚身上抽。从那以后，陈立刚整整半年没回父母家，直到半年后，董玲怀孕了。
得知怀孕那一刻，董玲抱着陈立刚就哭了，她不是哭终于怀孕了，而是为终于没能辜负陈立刚，为这几年来所受的委屈，和心中的愧疚。
那个时候，董玲已经27了。不到一年后，董玲生了个大胖小子，他们的日子，终于过上了别人眼里的圆满。
孩子不到两岁的时候，作为这个小城里坚持得最久的工厂，董玲所在的单位被一次性买断了，她拿着不怎么多的钱，下岗了。
好在陈立刚有手艺，城里的楼房越起越多，陈立刚倒是一直没闲过。董玲在家闲了近一年，把儿子带到上幼儿园后，就出去打打工，生活过得倒也不算差。
孩子五岁时，陈立刚出事了。
· 未完待续 ·
昨天有读者说，小旗你怎么不放歌曲了？
因为这两天放的东西太多了，又是七姐的樱桃，又是重要通知，我自己看着都啰嗦。
可我又舍不得不帮七姐卖樱桃，也担心微信公众号改版后你们找不到我（好吧其实我是怕掉粉），所以后面还会有七姐微店海报，然后没把我公号置顶的读者——如果你愿意的话，那就把“苏小旗”稍微置一下顶。
今天这首《婴儿》，好听。
对于我在意的男人，喜欢的，甚至爱的男人，我总是轻而易举就能看到他们非常小孩子的一面，尽管他们是男人，但我心会常怀怜惜和心疼（怎么说的我好像有很多男人似的）。
男人往往没有我们想的那样坚强，尽管他们常常因为是男人而充满优越感，但很多时候，转过头，只有他们自己看得到身后的无助和悲凉。
人的角色，总是非常奇妙的。如同一块水晶，在阳光下，每个角度都会散发出奇异的光。但愿你和你爱的人，能看到彼此充满光华的一面，也能在彼此软弱时给予温柔，哪怕只是在你怀中，安静地酣睡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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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旗，自媒体人，东北女子客居江南
善养猫，善自拍，善买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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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在云之上，眼睛在泥土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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