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女孩 |婵琴
01
七点三十分的深圳开始被霓虹笼罩,路面车水马龙,伴随轰隆隆的响声,回荡于半空。我拉了两箱行李,身体和空气一样沉闷、疲倦。我钻进一辆的士,去了位于福田商业中心附近的一个小区,这里属于八十年代初建立的小区,虽然有些破旧,但社区绿化环境不错。因为离皇岗口岸很近,据说很多香港人都在这里置业,附近也有配套的港校。
每天清晨,阳光刚刚升起,学校里的广播会传出英语、粤语和普通话三种语言,播报相关事项,象征着新一天的开始。这样热气腾腾的生活,构成了现实生活中最年轻也最为新鲜的气息。我置身其中,看见阳光照在大地、吊车挖掘土地、花朵盛开树枝、人流穿过隧道,仿佛看到了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
我第一次见到小小女孩,就是在这样的大环境里。
虽然初次见面,但她异常热情和礼貌、富有朝气。她不停叫,“姨妈。”时不时摸摸我的衣服,看看我的围巾,又说,“姨妈,你的东西都好好看啊。”略带羞涩,但丝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之词。
她不到四岁,有满满的爱意,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成熟。齐刘海布满额头,圆圆的脸蛋,笑声爽朗,异常灿烂。我看着她总是满心欢喜。
我出门办事,习惯带上她。她丝毫没有小女孩的娇气与任性,小小年纪,似乎就能觉察他人心里的苦。一次,我们在中心城附近,她小心翼翼问:“姨妈,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伤心事,怎么流眼泪了。”
我说,“姨妈想到了很早的事情,可能也是一种幸福。人不是只有伤心才会流眼泪的。”我很快抑制住内心的情绪,对她微笑,并牵着她的小手,一直往前走。
我无法告诉她。我们现在路过的地方,是她的姨妈早期生活过的地方。诸多内心的历史,仿佛黑洞,是一个人内心的匮乏,空洞无望。仿佛无法被屈服的意愿、无以被清理的杂草,强悍扎根。
你无意想起种种,但事实上,每个场景都在提醒你曾经的点滴,是白色银幕跳跃的片花,勾起五味杂陈。如今物在、景在,人已经不在。内心的心灰意冷,就是这样在提醒你人生的绝望,让人怅惘;无以言说的情感,如同大海底层暗涌不息。最终被眼泪释怀,也被它安慰。
时间的残酷与恩惠,在于它会不经意掠夺你一些看似牢固的东西,也会告诉你活着的真相,变迁的可能。我站在它们中间,看似成为了一个顺遂天命的人,实际上无非一颗棋子,任由摆布。所有试图挣扎、努力生存的过程中,人就是荒野里,用力生长的花朵;也仿佛空气中的那粒尘埃,自由飘荡、无所依靠。
我在附近办理完世间琐事,很快就转身离开。有些地方无法停留太久,就如同有些人,无法被念想太多。
02
我们一起走到拐角路口,大片老藤古树,枝叶茂盛,年轻的男男女女川流不息,还有路边摊,热气腾腾的小吃。我问她要不要吃一个玉米、馒头、喝杯甜食?她看了一眼,说:“姨妈,我想吃汉堡、喝豆浆。”
我带她去了附近的小店,点了她想吃的食物。她边吃边跟我说:“真好吃。”然后咯吱咯吱笑出声来,仿佛铜玲声在山谷飘荡。
我办完事,回北京,决定带她一起去住几天。她没到上幼儿园的年龄,有些语言表达并非清晰,比如不知道谁告诉她,北京有天安门。她总说:“姨妈,我要去天湾门。”我总是试图纠正她,想来也只是徒劳。
回京那天,她早早起床。我们赶早八点的班车。在福田高铁站大厅,一群人围观,公安人员在处理一桩纠纷,两个男人嚣张不止、面目狰狞,地上有血迹。这些让我感到恐慌,我对所有恶的、悲的事故发生,总是有高度的敏感,又能在瞬间激起内心的不适,有本能的抗拒,不愿接近。
她拉着我的手说:“姨妈,我们快点走。”那一刻,我似乎能懂得她质朴的纯善与礼貌。她对不好的事情既不围观,也不评判,只是用行动告诉你远离某些东西。那一刻,我不觉得她像一个三岁半的小姑娘。
03
在北京,我早上写文章、吃简单的早餐、午餐,也顺便带她出去溜达。周末,我带她去南锣鼓巷、故宫、天安门、也逛胡同,她满心欢喜。她热衷于美食,也喜欢买包包。我对她这些小小要求,习惯试图满足,如同善待自己的孩子,不分彼此。
工作之余,我带她闲逛,也给她拍了很多照片。镜头下的她乖巧玲珑、明眸皓齿、笑靥如花、无所忧虑、满是欢畅。小孩天生精力旺盛,有饱满的体能对抗游玩的疲累,经常走很长的路,也不轻易喊累。
后来,因为我又有事要回深圳处理,带她到北京不到10天就返回。总觉得应该要多带她走些地方、多看些风景。在动车上,她告诉我不吃米饭,要吃面条,也在我怀里睡觉。我看着她,如同看着窗外流动的风景,让人心境明朗。
期间,我们在高铁的武汉站分开过一次。我通过玻璃窗外,看到她边走边转头,眼神真诚,小手在空中不停摇摆,与我挥手,说再见。我用手机抓拍了那个镜头,不知为何,每次看到她,总有流泪的冲动。
最近一次见她,是在福田中心的一个商业城,我在路边等我的家人们。热闹的人群中,我应接不暇,寒暄打招呼的同时,她从人群中冒出来,跑到我面前,不停叫,“姨妈、姨妈。”声音清脆。又说,“姨妈,你的房子好漂亮。”我们相互拥抱。
她从不吝啬自己对爱愿的表达,如同一个成人从不介意自己在人群中,是否被拼评判与议论。这些美好的品质,恰恰最能靠近质朴与真实的源头。
没有人教会她礼貌的言行、爱的无私、笑的灿烂,但她似乎有充沛的感情、足够的童真,能给予身边人最温暖的情意。
这份因血缘产生的情感,仿佛湖面荡起的微波,时常在心中撞击,我笨拙地记录下这些,仿佛也是只为了记录我内心的柔软与分明。若干年后,或许它会形成新的线索,深浅淡泊地被遗忘或记忆,这些并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