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遥远的青涩年代（之三）
我终于知道，我所居住的小镇居然有一个美丽的名字：乌日更达赖（辽阔的大海），从知道这个名字之后，我连仅存的一点希望也快速的熄灭了。
我太知道了，我们的先祖缺什么就叫什么。我估计让校长再在这里待得时间再久点，马上会给这里起一个更响亮的名字，比如：浩特（城）什么的。因为他已经开始大言不惭的叫自己的自行车为212了，叫门前那几颗半死不活的树叫呼和木独（青色的树林）。果然，那天在指使我去给他翻晒羊皮的时候，看我不是很痛快的样子，居然脱口而出叫我：乌校长。
我们的校长就是这里的权威和世面，他说，香蕉是世界上最难吃的东西，并列举出皮硬、苦涩等等难吃的理由，我们全校人比喻不好吃的东西都会用“比香蕉还难吃”的句式开始；他说世界上再没有比在这里更幸福的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觉得每个人正在享受着石油王子的待遇。。。。。。
我也是从那刻起，内心中突然开始变得恐慌和绝望起来，我几乎一眼望到了自己几十年如一日的人生，好像从和大爸分开的那刻起，我正在以百米的速度老去。
要不是校长那次心情大好要请我们去老朝大酒店（就是小镇上唯一的食堂，半年不营业，营业顶半年）吃饭见到老板朝格图，我肯定是小镇上第一个逃兵。
我说我在城里住了8年，参加过很多比赛，做过火车，见过大海，我们的校长就用鄙视的眼光看着我，他们一定认为我在这里待得出现幻觉了。他提着我大爸的名字骂我散不尽我们家族的德气！后来我就沉默了，直到见到了朝格图！
朝格图虽然比我大很多岁，腿脚不是很灵活，没人的时候基本就坐在窗前翻着扑克给自己占卜。那天我们校长请吃饭，这算是朝格图最大的生意了（我也奇怪，他一年没生意，为什么还那么倔强的留在那里），也是我第一次和朝格图正面接触，他居然会说标准的普通话。
当得知我是银川来的，他的眼里居然放出那种闪闪的光芒，他兴奋的问我，知道鼓楼不？去过音乐学院吗？当我向他描述我走之前音乐学院和鼓楼的样子，他的眼里尽然有些潮湿，他甚至站起来忘情的试图给我一个拥抱，又可能觉得有些唐突，握着我的手，使劲的晃了晃，急速的转身，又觉得再找不到比拥抱和握手更能表达他此刻的心情的动作。意犹未尽，有转过身来，握着我的手，使劲的晃了晃了，我看见他眼里已经蓄满了泪水，快速的穿过他古铜色的脸颊，掉在了地上。我十分惊愕的立在那里，不知道如何答话。
这时，我听见我们校长大声喊：朝格图，你家的茶是不是烧在井里啦，半年了都等不上你的水开。。。。。。
朝格图慌慌张张的松开我的手，一边应着，一边急急忙忙进了校长他们喝酒的里屋。
从那天开始，我和朝格图很快成了朋友，只是我们俩之间除了聊起鼓楼和音乐学院，实在没有另外能引起对方共鸣的话，没话可聊的时间，那种沉默的尴尬比独处还要消耗体力。但是我在长时间听不到人说话的时候，还是会想去朝格图的食堂坐坐，甚至，我在去之前，无数次演习，这次一定再开拓一些新的话题，比如我内心中的孤独和茫然的未来，甚至讲讲我体校时候的经历或者他的一些人生经历，我们是有很多话可以聊得。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去了，我们双方都表现出极其的热情和欢迎，然后不知不觉又进入鼓楼和音乐学院的套路，最后还是以干涩的沉默草草收场。
每次分开，我们双方都变现出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竭力邀请我有时间过来看他，他一再对我说：我是他最好的朋友。
我常常心里会有一丝说不上来的内疚，好像人家那么真诚，而我显得那么不认真。于是就发誓过几天，一定去像和我的队友老五那样有说不完的话，才是好朋友应该有的样子。我有时候也想，我虽然是一个沉默的人，但不至于无话可说，我和老五不是有那么多可以聊的话题吗？我怎么可以对最好的朋友朝格图无话可说呢？！是不是我从心里还是过于疏远和没有诚意啊。
可是下次去了，总是被他顺顺当当的带到了音乐学院和鼓楼的追忆中，我甚至一度怀疑，我是那么一个无趣的人，活该到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荒度人生，而什么的人生才不荒度，好像我自己也无法描摹。。。。。。
就在我决定不通知大爸，就是饿死在外面，也一定离开这个地方的前一个月，朝格图第一次拄着拐杖来我们学校找我，我那时候正和咕噜站在屋顶上远眺。朝格图脸上鲜少有了一些孩子般的笑意，十分想往的问我：能看见贺兰山不？听说银川就在贺兰山那边。。。。。。
我那天第一次忘记了被我们是最好的朋友那种隆重的伪装和假意，居然抱着他徒手就攀上了屋顶，我说：你看。。。。。
我那天很好奇的问他：你是在音乐学院读书吗？为什么后来没读？
他显然没想到，我会问他这么一个措手不及的问题，他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又用手擦了擦了嘴，停顿了片刻，反问我：你为什么来这里？
我一五一十讲了自己的经历，那时候记得还心比天高的发誓，我迟早要离开这里。他也十分真挚的鼓励我乘着年轻，出去闯闯世界，不然就白活了，老实说，那番话，简直就是就像春雨一样浸润过我的心里，觉得那么幸福。。。。。。
不过，他讲他的经历非常轻描淡写，只是说他在音乐学院读书的时候，家境不好，读不起书就退学了。。。。。
我那时候也是个孩子，年龄不大，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是觉得太惋惜了，仿佛我如果不能改变他的处境，简直是对朋友两个字的亵渎和侮辱，拍着胸脯说要带他出去，大有背着他浪迹天涯的意思。
后来是校长催我晒皮子，才草草结束了我们的谈话。
奇怪的是校长在翻晒皮子的时候，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指着我说：少和朝格图往来。。。。。
我惊愕的望着校长，校长恶狠狠的瞪着我，附在我的耳朵边低低的说：朝格图，偷东西！
我说，他是音乐学院的。。。。。
校长大手一挥，打断我的话：数你傻了，什么音乐学院，偷东西把腿摔坏了，在银川看了一年的病！
我茫然的望着校长的背影，尽然有点说不上来的恨他！他怎么可以对我最好的朋友呢！
我在离开那个叫乌日更达赖的地方的前几天，已经约好了212来的时间，去和朝格图告别，他的食堂贴着封条，屋里一篇狼藉。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晚上和校长辞行的时候，还没等我开口，校长抢先告诉我一个惊人的消息：朝格图偷牧区的羊，被当场抓获，现在估计押往监狱了，这种惯犯，没有十年八年出不来。。。。。。
我那时候的心里说不上来的难受，悲从心底涌来，不是因为朝格图做了不好的事情，而是觉得乌日更达赖这个地方，到处都弥漫着浓郁的伤感，是那种大雪封路的凄然，是那种喜出望外的重逢，却无人赴约的失望，是那种茫茫戈壁上行进，看到海市蜃楼后的巨大的挫败。。。。。。
有人说，往事如一颗洋葱，回忆总有一瓣洋葱让人流泪。有些看似封尘的岁月，其实一直在内心深处如棉花般柔软的储存，很多年后拂去尘埃，才发现已经碎去很久！
不过时间是最好的超度，那些过往，疼痛、欢颜、悲伤、都将沉入心底，从彼岸到此岸，让人世间的光阴变成薄如雪片的虚浮，只是那些看上去暮色苍茫，大地宁静，灵魂安详的世界，都将在回望中渐渐鲜亮起来。只是随着自己的苍老和孤单日渐堆积，它们必将封锁每个人的憧憬和想往，最后都换做一句：那些年我们错过的诚意，最后都用遗憾和思念来补偿。
就此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