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
飞 翔
彭轼然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第一次在私塾先生那里读到《逍遥游》,郭汉生被庄子的浪漫所倾倒,这个遂川禾源乡村的少年,忽然觉得,头上的天空,不再是那片天空了,他的心里,有了另一片天空。
庄子说,“天之苍苍,其正色耶?”“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这自然山川,烟霞绚丽,多么美妙,令人神怡心旷。庄子还说,“就薮泽,处闲旷,钓鱼闲处”投身自然,与草木虫鱼交流,又是多么美好。“乘物以游心”,这样一种超越功利的审美之游,在出身山野的郭汉生那里,是自然而然的,宇宙天籁,熏陶出了他的审美情怀。在南方的山野里走动,抬眼便可望见披满绿叶的枝条,许多树在南方的四季,都是这种盈润的状态,诗意在充满草木汁液的的清芬里流淌,如同一只美丽的游禽展开两翅毛羽那般,他的心飞了起来,他想要找到停泊之处。
直到他看到村里的一个油漆画匠——专为祠堂庙宇、豪绅富户的新房和民间新制的家具、嫁妆绘画山水、花鸟、仕女的一个匠人。
当郭汉生也握住那么一把油漆刷子,在家具上画出吉庆的花鸟,每一只喜鹊,每一朵牡丹,每一匹麒麟飞腾在祥云上,那都是他内心畅快的一声喊叫,在那片浓绿的三角状卵形叶片前,赭色线条上,他飞翔的心找到了栖息的枝头。山峦窈兮,碧波冥兮,每一丝笔触都是他的快乐之心在鸣啭。于是过年过节的年画,或婚嫁喜庆,亲戚、乡里便把家具、墙壁、纸、布交给他,他的想象便在这些载体上肆意生长。
及长,郭汉生考上江西省劳作师范学校,学习生物专业。正巧,学生物也要学画,要把动物画得像,因为日后教书,要不先要自己先用纸画好动物,要不就要在黑板上当场画图示例,在纸上画的还有色彩。植物、生物,都要画,这也算正统训练。对着标本的苦练,使他的花鸟画造型准确,结构清楚。到野外写生,又使他画出的景物都有了生命和灵性。
艺术的世界无冷暖,可人间却有沧桑炎凉,即使是鲲鹏,有着矫健的翅膀,却无法带着巢飞翔,有多少风浪的扑击,难以预料。
毕业后,他先在一所师范任教,后又任遂川中学美术教员。风华正茂时,郭汉生也曾积极用画笔参加抗日宣传,新中国成立后他更想为祖国添砖加瓦,但没想到,先是1953年镇反运动,接着又是反右……一场又一场大型“运动”开始了,在这些运动里,他成了黑五类、被专政对象、反动学术权威、黑帮,因为他是旧知识分子。解放后,他在遂川中学改教生物,但被打倒后,他只能靠边站,没有了参加正常教学的权利,只能排着队去参加劳动改造。那是一个多么疯狂的年代啊,看得到天,却无比黑暗,感觉不到风,却潜伏着巨大的风浪,他感觉自己的翅膀被折断了,眼睁睁看着多少荒诞怪异的情景在面前上演:所有的人,排成一排,像多米诺骨牌般依着顺序,后面的人拼命打前面的人,打出满耳光的血来——要斗争,就要斗争得灵魂出窍,这样才是真正的革命。本是柔弱的书生,却被逼迫每天无休止地到和平粮站那里挑重担,看着箩筐里被烧成灰做肥料的糠头,他觉得这就是自己生命的颜色了。
从此他谨言慎行,别人打他左脸,他把右脸伸过去。他的心灵在镣铐里挣扎,却总感觉牵绊深重,痛苦深重。如今的腕下再不能生兰若,而此心又如何交付与流年?他只能在劳动余暇偷偷地在学校宿舍里画各种鸟类标本。面对着的是已凝固的生命,笔墨里暗涌的却是呐喊的光华。尽管鼙鼓动地干戈交响,他还是相信庄子讲的“膏火自焚”(油膏引燃了火,最后却把自己烧干)和“山木自寇”(山木做成的斧柄有一天却终将转身砍向自己),历史不过就是一些寓言的一再实践和上演。
寒夜深深深几重,不记得多少个日出染着一层梦魇,这个滞重的时代,开始慢慢散开迷雾,他也开始偷偷摸摸地画一些画,但还是只画动物。他的翅膀还是如同灌了铅般沉重。
1972年的一天,有个名叫梁浪生的青年学生敲门进了他的屋子,见到满屋的宣纸,这孩子几乎呆了,然后又对桌上一张软乎乎、皱巴巴的宣纸上画着的墨牛赞叹不已,这分作五色的墨韵,是这个爱好美术的学生从未见过的水墨韵致。原来梁浪生是学校美工组组长,因为遂川中学马上要召开运动会,当时的教学已相对回到正轨,学校方面要加强宣传力度,要在校门口搞两幅大的宣传画,共有十几平方米,时间太紧,梁浪生一个人胜任不了,也找不到第二个可以担当此任的学生,因此慕名来请郭汉生帮他完成任务。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学生诚恳的样子,加上同样是爱画画的人,一种相惜之情使郭汉生的心软了,答应了下来,不再顾虑是否又会出什么错被批斗。
这个时候,郭汉生已经恢复了教学,一周两节生物课,时间是有的,只是需要些资料,因为时间紧迫,要创作构思已经来不及了,他让梁浪生找些有关体育运动的资料,临摹现成的,不然完不成就难交差,而且因为他这样一个身份的人介入了,完不成就更麻烦了。最后,他选中梁浪生在学校图书馆找到的一本《新体育》杂志上两幅图片,梁浪生画一个男运动员打标枪的图,他选定一个女运动员跑步的图。校方说很好,一男一女,一个径赛,一个田赛,都兼顾了。买好了广告色,排笔,花了几天时间绷好画布,打上九宫格,在一个礼堂里,两个人并肩战斗,终于提前完成了任务,赶在运动会开展之前把画架了出去。画一架出来,就围了许多人品头论足。有个看起来五十多的,解放初期任教导主任的人在那里评论说,打标枪的这幅形态还准,但色彩不太自然。又看那幅跑步的画,说这幅画好!是谁画的?旁边的人指着梁浪生说问他。梁浪生说郭汉生老师画的。此人一听,态度180度大转弯,“他画的?”脸便黑了下来,左看右看,突然丢出一句话:“怎么说郭汉生这个人就是死不改悔嘛!”“你看你看,这个女人跑步,资产阶级情调!”原来是因为画中的姑娘跑起来时,风把她穿的灯笼裤裙吹得飘起来,露出了一点点臀部。梁浪生一听,气坏了,我们花了一个礼拜时间辛辛苦苦画出来的,刚才还说好,一下就批得这样上纲上线,要是再把郭汉生老师第二次打倒了怎么对得起他。血气方刚的梁浪生愤慨地对此人说,“老同志,话不能这样讲,我们这个东西是根据国家正规出版的杂志上的图片画的。如果说有问题,那就是国家的问题了……”此人这才灰溜溜地走开了。很多年以后,郭汉生已退休,梁浪生把此事告诉他,他第一句话是“那个年代是这个样子”,虽说有些后怕,但他又马上淡然了。其实那个说画有资产阶级情调的人,自己当初还比郭汉生更先被打倒,一样的靠边站。人性的邪恶,不过如此。(伤感日志文章 www.wenzhangba.com)
没多久,四人帮粉碎了,郭汉生的“帽子”摘了,补发了多年的工资,这些钱他一分不留,全部拿出来买了钢琴,捐给遂川中学。1980年,郭汉生退休了,但一直被返聘回遂中。多年的磨难,并未让他心灵芜杂,所以他仍保留有辽远的目光和那颗御风的心,时光正好,他要重新飞翔了。
从80年代开始,他得以以正常美术工作者的身份,参加许多笔会和美术活动。他拼力去搜集一切可以找得到的学习资料,如饥似渴地汲取各种养料。看到报刊上有登载画作或画评、理论,他便剪下来,足足积攒了好几大本剪贴本,每本都有一寸多厚。笔墨便是他心灵飞翔的翅膀,纸便是他的天空。他的心,从魏晋南北朝,翱翔过盛唐、五代、明、清,在传统中优游,上九天下九渊,迁想妙得,因心造境,写胸中之丘壑,绘自家之山水。花鸟画他则继承宋、元以来的优秀传统,曲尽物理,穷究生态,造化为师,也曾在徐渭的放纵与淋漓里迷醉,亦曾在陈淳的闲适宁静中漫游。他在生活中发现美,也在艺术中表现美,自然界的花未能四时不谢,世界上的鸟不见长生不死,可在他的笔墨里,花鸟便有了永久的生命。这有情的世界,对生命永无牵绊,令他的心灵飞翔得如此轻松自然。
渐渐的,也许因为教生物的关系,他对花鸟画愈加情有独钟,在这方面花的精力更多起来。他从当代著名画家郭味蕖的“思想新、意境新、技法新、情调美”的新花鸟画观得到启发,在借鉴郭味蕖的笔墨语言时,也自己塑造了不少花鸟典型,比如他画的孔雀,华丽高贵,栖息在象征高洁的白梅枝头,回眸整理翠羽,亦是一副心向高洁的姿态。还有他画的同样高风亮节的松鹤,洋溢着热爱土地情怀的鸡,傲骨铮铮的雄鹰,红遍井冈的映山红……笔墨挺拔,落笔严谨又不失古意,既有小写意的淋漓痛快,又含有君子的雅正清逸。在形象塑造上,他强调写实,又不是自然主义的照搬,刻画物象真实生动,境界自然明朗,洋溢着旺盛的生命力。
一个想飞的人,世界总有一天会向他打开的,命运总有一天,会抚摸到他瑰丽的梦。随着郭汉生的勤奋创作,从1979年开始,他以创作国画花鸟而享誉省内外画坛,先后有百余幅作品在省内外展出、发表。其中《梅花丛里展风流》入选西安中国文学艺术博览会展出;《胜似春光》入选江苏江都书画院书画大赛名家展;《山崖•夕阳•小鸟》收入《二十世纪中华画苑掇英大画册》。江西省美术界都公认他一流花鸟画家的地位。1990年,时任吉安市美协主席刘称奇先生在赞赏之下,热情地建议和邀请郭汉生到市里办一次花鸟画展。郭汉生拼尽全力,用了半年,一气呵成创作了一百幅精品,由吉安地区文联与遂川县文联联合主办这次个人展。在吉安市展出之后,又回到遂川举办了汇报展。
厚积薄发,天道酬勤,笔下的硕果,像是描述他在这个时代飞翔的一首大气磅礴的诗。吟着这首诗,郭汉生觉得翅膀不再负重,多少怪状错落的意象都已越过时空,他的心一片澄明淡泊。他仍旧只剩一袭布衣,回到禾源乡村闲居。无事的日子,他敲打着碗为儿孙歌唱,他对着宣纸泼洒胸中空灵,偶尔因为回来探亲的台胞又在台湾帮他卖了一只鸡(画鸡的图),得了些美金,便在集市上嚼着些儿黄豆,喝着些儿茶。
中国的笔墨实在神奇,梦幻般的色彩,创造着超现实的审美感受。在墨彩上走动,就像在美中远行。多少岁月深处的浪漫与雨打孤灯,都被画幅里的时光吹干,翅羽渐渐轻灵,一切便成了一道遥远的梦影。再次打开案头的《逍遥游》,郭汉生觉得自己飞了很远,或许哪天,就和笔下的纸一起,化作蝴蝶,翩翩飞去了。
也真的,那一天,他像饮朝露、餐落英的神仙,在林泉中飘飘而去,只留下我,在若干年后的今天,于他的画幅中,沿着笔墨挥动的痕迹,不由自主地勾画他朴素的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