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面
一碗面
女人闪身钻进厨房里开始忙碌，菜刀与案板咣咣当当碰撞，发出清脆美妙的声音，打破这夜的寂静。揉面，切菜，烧水，戴着白色袖套围着一件枣红色碎花围裙的女人，在厨房里身形矫健闪转腾挪。整个厨房都是她的天下。何况厨房不大，炉火、案板、水池，一个带门的小木柜子，再除掉一台二手旧冰箱，剩下来的空间也就够一个人容身。一切准备停当，锅里的水也就烧开了。女人掀开锅盖，腾腾升起的水雾把她瘦弱的上半身罩住。她轻轻吹了口气，迷迷茫茫的水面，就露出一个翻着水花的豁口来。
女人笑了，脸上的褶子像包子皮一样聚拢，她冲外面喊一嗓子，大兄弟，别着急，面这就下锅。这样喊着的时候，女人的心是暖的，和着厨房里温热的气息，心里舒坦极了。
其实，外面的客人已经等得不耐烦，刚才还坐着呢，现在却焦灼不安地在厅里走动，实在是饿坏了吧，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响声，像潮水一样，一浪一浪扑过来。
女人笑了，真是个饿死鬼。女人在心里笑骂了一句。那一刻，女人的心微微疼了一下。男人一进门的时候，她就知道他准是饿坏了。他斜挺着身子拖着一个灰色编织袋，有气无力地迈进屋，扬起黑乎乎的脸，有气无力地说，老——板，下——一碗面。她借着大厅里橘黄色的灯光，看见甩在一旁的编织袋上印着两个显眼的黑色大字“尿素”，来客的头发很长，许是好多天没洗的缘故，黑乎乎地相互搅拌在一起像一丛乱草。嘴角边毛茸茸脏兮兮的胡子又黑又密。顺着身子，她偷偷瞥了一眼他的脚，抿嘴一笑，说，好嘞，慢等，我这就去给你下面。其实，那时候夜已经很深，约莫有十点钟了吧，已经很久没有顾客光临，她踌躇了几次刚要关门，他就进来了。刚才那一眼，让她暗自吃了一惊，她看见他穿着的一双黑色旧布鞋，鞋面上全是白突突的灰尘，一对泥糊糊的大拇指挣扎着从里面探出身来，油腻腥臊的气味自下而上、自里而外扑过来，呛得人喘不过气来。男人的装扮像一个逃荒要饭的乞丐，那疲惫不堪的样子，让女人想起了自己刚来城市的样子，接着联想起工地上做活的自家男人，大家都好不到哪里去。
女人做的是烩面，面叶宽厚且柔软。她把案板上的面条下进锅里，煮熟了捞进碗里，然后撒入虾米、海带、牛肉条，加入调料，撒上香菜、葱花，再浇上一勺子热乎乎的老汤，一碗可口的烩面就做成了。
女人经营的是一家小面馆，一人全把式，厨师服务员兼会计，馆子里有小菜，主食是面食，面食中主打烩面，所以外面的招牌上写着“老家烩面”。女人年轻没结婚的时候在县城亲戚家的饭店里打过杂，见多识广，家常饭、家常菜也能拿下来。尤其是女人做的烩面实惠可口，回头客很多。
女人在厨房里忙碌的时候，不时会透过隔断的玻璃窗向外面望几眼。一来照顾一下客人的情绪，二来也是工作的一种调剂。女人喜欢跟南来北往的客人打交道，听他们说着南腔北调的话东拉西扯，碰到能说会道的，讲一讲路途见闻，或者说几段逗人的故事也算是一种乐呵。几年前，女人在老家的时候，可是憋屈坏了——男人出外打工，孩子在外上学，公公婆婆早就不在了，家里孤零零剩下她一人，忙的时候还好，闲下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喜欢热闹的女人心里就如猫爪子抓一般无法安置。只有过节，家才像个家，男人回来了，孩子回来了，聚在一起吃几顿，热闹几天。那样的生活才有滋味，屋里屋外有说笑声，即便不说话各忙各的，心里也是暖暖的。女人不图男人挣大钱，平安就好，也不图孩子有多大出息，健康就好。可是，见不着男人和孩子，女人就睡不着觉，躺下来整晚整晚翻来覆去，等睡着了天也就亮了。女人觉得生活没意思，再说，四十多岁的女人也熬不了这寂寞。有一次，男人回家，就着热被窝搂着男人的脖子，和男人商量出外打工的事。女人想好了，把家里的地租出去，一年也能挣几千块钱，然后到男人的工地里找一个不算太出力的活干着，过节了，一起回家。男人想了想，摇摇头没同意，工地上哪有女人干的活，爬高上低也不安全，即便有下厨做饭这样的轻巧活，也被老板的亲戚给先占了。女人说，大不了，我在工地附近找别的活干，不然就到超市当保洁员。男人知道女人的牛脾气，拗不过，最后还是同意了。
后来，女人真的随男人走了。一路火车一路汽车，赶了几天路，才到了工地。男人所在的工地是一个中医院项目，位于不算繁华的城市新区，干了几年了，有资金就干一段时间，没资金了就歇歇等等。换到男人这一拨儿，已经是第三批了，如今有大老板投资，要一鼓作气搞到底，工地上下一片欢腾。可女人觉得再大的工地也与自己无关，到了才发现，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工地临路的位置建了一排简易房，一群男人就人挨人挤在一起住，房间里臭气熏天，哪容得下她一个女人家。当天夜里，女人就犯了难，出门怎么这么难。男人说给女人到外面租一间房子住，女人说没挣着钱租什么房子，可是没住的地方也不是个办法。当天晚上，男人陪女人在街头转悠，到后半夜也没想出个办法。后来，她饿的肚子咕噜噜直叫，跑了几家饭店，一看那门面就怯了，再问问价钱，直接打了退堂鼓。这城里的饭也太贵了。回来的时候，女人就有了主意，经营一家小面馆，不问别的，就为这些离家的人，能吃上一口便宜可口的饭菜。
女人性格急，第二天就忙起来。她盘算着，小面馆门面不要大，租金不要多，位置还不能太偏僻。找了几天，跑了几条街，磨破嘴皮子，才把房子盘下来。那是一间距离工地不远的小民房，临街，就是位置有点偏，唯一的好处就是租金便宜，一个月才三百块。房子简单装修了一下，买来桌椅板凳和厨具，放了鞭炮，就算是开张了。初来乍到，没想到生意还不错，看见客人上门，女人就笑的合不拢嘴。来吃饭的，多半附近几个工地上的民工，听说价格便宜，有的拐几条街来吃饭，还有就是出来找工作，还没有落脚的大学生，和民工坐在一起吃羞涩腼腆的让人看了想笑，也有过路的小商小贩。女人还在小面馆里放了一张折叠床，白天收起来靠在屋角不显眼的地方，晚上把大厅的桌椅合并一下，把折叠床展开，铺上被褥就是床了。工地不忙的时候，男人也来帮忙，晚上两人挤在一张小床上叽叽咕咕说悄悄话。男人工地上的弟兄来，不免要说几句俏皮话，“嫂子呀，你现在是鱼得水了，有大哥在生活真是滋润呀，下次来叫王大哥一块来，看看你们夫妻怎么恩恩爱爱”，女人只是笑，不搭腔。这样的生活女人挺满意，累点苦点算不了什么，心里舒坦。女人的生活过的节俭且知足，每天都是乐呵呵的，钱赚的不多，但足够她应付生活所需，赚的钱有时还能让自己心动一番。(好文章推荐 www.wenzhangba.com)
碰到有难处的路人，进来吃碗面就吃碗面，无所谓给钱不给钱的，就算救济了一下穷人，心里落个好。
今晚的这个客人，让女人感觉与众不同。她感觉，除了饥饿，客人好像心里还藏着心事。他坐立不安的样子让人有些心慌，但是细看也看不出什么，怎么看都像是一个落难的人。那男人估摸有三十多，样子是邋遢，看样子身体还算强壮，尤其是那双眼是明亮的。
女人把一碗面从里面端出来，笑盈盈地放在男人面前。男人看了一眼，就甩开膀子吃。碗是粗瓷的大海碗，虽是汤汤水水的烩面，但女人给男人做的面多汤少，几块牛肉浮在油汤上面，陪着绿油油的香菜、白色的葱花、绛紫色的海带，看着就使人心动。男人的吃饭声很响，嘴巴吸溜着面团呼噜呼噜直响，面太热，男人不能吃的太急，吃几口，就丝胡丝胡吐舌头，然后急不可耐地斯溜斯溜冲着碗口吹凉气。有几口子吃的太急，烫着了，含在嘴里的面，男人又不得不吐出来。女人看着他吃，在一旁安慰，饿坏了吧，别急，慢点吃，没吃饱，姐再给你下一碗。
听到女人说话，男人忽然抬起头，看了女人一眼。女人看见男人的眼睛红红的，一汪泉水要冒出来。男人哽咽了，嘴里含有面，说起话来含含糊糊，男人说，我三天没吃东西了，姐你真好……接着，男人呜呜哭起来，不时用油腻的袖口抹一下眼泪。男人絮絮叨叨说，还有人把我当人看，还有人把我当人看……女人看着男人，心疼得也吧嗒吧嗒落了眼泪。
一碗面吃吃停停，吃完了，男人抹了一把嘴，轻轻叹了口气。女人看出来了，显然，男人还没有吃饱。女人站起来，一摆手，笑着说，没吃饱吧，你等着，我再给你做一碗。然后转身，又走进厨房，接着又是一通忙碌。忙碌间隙，女人开始给男人聊天。
女人忙着手里的活，低头也不看他，冲外面说，兄弟，家是哪里人呀，怎么一个人出来，这黑灯瞎火的是往哪里赶路？
外面静静的，没有应话。女人就想，许是男人累了，不想说话，不说就不说吧。女人摇了摇头继续忙碌。
女人又笑着说，出门不容易，记住要照顾好个人身体。
男人还是没应。
女人开始讲自己的经历，讲自己的男人、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家务事……说到可笑处，女人还不时呵呵笑笑，说到难处，也会长长地叹口气。
锅里的热水开了，女人把面下进锅里。空下来的女人不经意间回头看了外面一眼，突然她发现男人不见了。女人的心突突地跳起来。
女人的面也不做了，擦把手，从里面走出来。她看见大厅里，空荡荡的，男人坐过的凳子上空无一人。可是男人的蛇皮袋还在，靠着墙，里面露出油腻呼呼的一件红色毛衣的衣领。女人的心里就乱起来，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女人四处巡望，推开门走到外面看。
街上的店铺都关门了，路上行人稀少，只有街灯还傻乎乎亮着。偶尔有一辆疾驰而过的汽车驶过门前，忽地丢出来一个啤酒瓶子，呼啦一声破碎声响过，就安静下来。远处隐隐约约传来警笛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女人第一次有了害怕的感觉，她走进屋子，合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喘粗气。一辆警车这时候从外面呼啸而过。女人意识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她急急地赶向小店的前台，打开抽屉。抽屉里空荡荡的，空无一物，里面的钱全部不见了。女人没有上锁的习惯，找起零钱图个方便，女人村子里的小卖部就不上锁，何况收入也不多，一天下来也就百十块钱。女人还是气得哭起来，不为钱，主要是太气人。女人不成想，今天会遇到坏人，免费吃了饭，还把钱给偷了。女人越想越气，甚至想冲出门外，敲开隔壁的房门，用人家的电话打110，呼喊来警车，向警察当面把刚才的遭遇说道说道。鼓了几次勇气，女人最终还是决定放弃，女人慢慢止住了哭，把眼泪抹掉，熄了火，收拾好厨房，然后来到大厅坐下来想心事。
女人下午收拾过一次抽屉，知道晚上的收入不过几十块钱，何况都是元元角角的零钱，
女人还想，男人的蛇皮袋还在，男人就一定会回来的，或许男人有难言之隐。等到他回来当面问他，看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可是，他走了还会回来吗？
女人想了一会儿，想不清楚，索性不想了。她中间还想跑到工地把自己的男人叫过来，可是又能怎样？
女人不想了，终于安下心来，洗把脸，睡了。睡着的女人，夜里梦见了自己的孩子，儿子二十一岁，在省城上大学，不知什么原因，从学校里跑出来……
后半夜，女人听到一阵子急促的敲门声，梦也醒了。拉开灯，隔着门板，女人冲外面喊，你是谁，叫门干啥？女人的声音尖利，充满恐惧。
女人的叫声把外面的拍门声镇住，外面静下来，接着传来一个男人的哭泣声。
姐，我不是人，你开开门，我向你赔礼道歉。姐，我该死。
男人的声音沙哑，充满懊悔，仿佛真的想把自己给杀了。
女人踌躇半天，犹豫不决。踌躇了一会才打开门。门后面，站着的男人，头发支愣起来乱得像鸟窝，连站都站不稳，在呼呼的秋风中正瑟瑟发抖。
还是那位晚上来的客人。离开了，他又回来了。
女人的心一下子软了，摆手让他快进屋。女人说，兄弟，冻怕了，别急，姐给你下碗面。
男人哆嗦着进了屋子，并不坐。男人说，姐，我冷，让我走一会吧。
女人说，姐给你下碗面，你一定又饿坏了。
女人把厨房的灯重新拉亮，重新打开火炉。然后女人把一锅水坐在火上，接着就又忙碌起来。忙碌中的女人，心里忐忑不安，女人说，兄弟一定是个可怜人，没人心疼，姐疼你。
之前下的面呢，又凉又硬已经在碗里沱成一团，被女人放进冰箱里了。
女人现在重新揉面，切菜，把一根根宽厚柔软的面，下进锅里。
面做好后，端上桌子，男人已经稳稳地坐好，揉着冻红的鼻子，等着。
男人说，姐，我对不住你。男人话一出口，眼泪跟着落下来。
女人说，打住，不说了，吃面。姐的面好吃，就多吃几口。
男人又开始吃面，很快就红光满面，连额头都冒出了油亮的汗水。
吃完后背上包，男人转身要走。男人有些难为情地说，姐，我就是一个要饭的，你的恩情我今生无法报答，来世一定报答。说完，男人推开门走进夜色中。
女人一颗忐忑的心终于落下来。女人合上门，重新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女人走到前台，拉开抽屉，看见抽屉里冒出来一堆元元角角的钞票，吃惊的是钞票中还有一张皱巴巴油腻腻红色百元大钞。
女人想起来什么，拉开门冲出来，可是大街上不见一个人影。站在呼呼的秋风中，女人只想哭。女人不知道他来自何处，将要去何方，但是感觉他应该不是一个坏人。
第二天，女人的小面馆如常开张，像什么事都没发生那样，女人在店里忙碌着，也不想把昨晚发生的事情跑到工地给自家男人说。女人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中午吃饭的时候，女人听见有客人在小声议论什么。
她漫不经心走过来收碗筷的时候，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声。那是几个小商贩装扮的年轻人，看样子就住在附近，看着面熟。凑过来的时候，听他们说，昨天晚上这里来了一个杀人犯，外逃一年都没抓住，今天上午突然良心发现，主动去派出所自首了。据说，昨晚他还在附近街上的一家餐馆吃了一碗面。
女人听完后，惊得张大嘴巴，久久合拢不上。那一刻，女人的心沉沉的，难受的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