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杉 | 喜剧人的背面来自生活
图｜乔杉
01.澡堂里走出来的东北人
中国人在身心享乐上有自己独特的一套传世哲学，追求极致，怎么舒服怎么来，除了吃喝方面很是讲究，对洗澡也是颇有心得。
要说历史上最负盛名的澡堂当是华清池，莲华汤、贵妃池、太子汤、尚食汤，想去哪里泡澡，便挥手建一处行宫。“春寒御赐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穷极想象或许也不能拼凑出当时的盛景。
到了宋代，营业性公共澡堂应运而生，《清明上河图》街市小景中有一处“香”字招牌，就是一处公共浴室。
千年传承到今天，便成就了灵魂和肉体在大妈们的搓澡巾下共同颤抖的东北澡堂文化。
“上冲下洗，左揉右搓，人穿上衣服分个三六九等，来了这儿，都一样。”一块搓澡巾，可以搓出江湖的味道，小人物可以吹吹牛逼，大人物照样不快活——事了拂衣去，相忘于澡堂，秘密如垢泥，入水无踪影。
对东北人而言，洗澡是件大事，吃饭喝酒不够称为义气，互相搓过背的才算真的老铁，哥几个相约揣着二锅头花生米，光溜溜的肉体在氤氲的水雾里晃来晃去。澡堂子作为中国最早的社交网络平台，街坊邻居的家长里短都在池子里互相交换，甚至吃饭打牌、恋爱相亲都可以在澡堂子里完成。
在这里，所有人都会褪成最原本的样子，没有矫情遮掩，没有虚伪做作，抛开了身份地位，摘下面具伪装，接受自己的不完美，承认自己的缺陷，正如东北这片土地上不流行含蓄矜持，耐造直接是他们的天性，坦诚质朴是他们的本能。
1984年出生于东北的乔杉，小时候并不是澡堂的常客，基本一礼拜能才去一次公共浴池。但他喜欢看一群老头在里面泡，谈天说地，人情在水里渗透，故事在池中流传。这种所有人都恢复本真原始、接地气的状态让乔杉很享受，在曾经的采访中，他也说“人有的时候得踩地儿，要是天天住深宫大院，住别墅里，可能就离人远了，心离观众也就远了”。
他把这称之为“生活在生活里”。只有这样，他的表演才是真实的，落地的，他所饰演的角色才能挣脱开死的剧本，变成活生生的凡人。
作为演员，乔杉一直以来的追求都是“小而真”。毕业12年里，他演过很多俗气又真实的市井小人物。《屌丝男士》中的“足疗客”、《煎饼侠》中的粉粉嫩嫩“娘里娘气”的花花，《情圣》中为兄弟两肋插刀的汤怀，《悟空传》里耍宝逗乐、有情有义的卷帘，春晚中为了生计拼搏的快递员小乔……每个人都是乔杉，乔杉又把他们演成了他们该有的样子。
让他一举成名的作品是大鹏自编自导的网络喜剧《屌丝男士》。剧里他饰演一个足疗店金牌会员，所有戏份几乎都在洗脚城中演绎，在辗转腾挪极其有限的逼仄空间里，靠着表情和语言成功塑造了一个心心念念想体验大保健、却每次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耐造得令观众同情的“大保健男神”角色。因为真实，所以显得可怜却不猥琐、俗气却又不下流。
他憨憨的身材和“接地气”的长相似乎自带喜感，观众们总习惯性认为就算他不说话，光看那滴溜溜一直转的小眼睛，也会觉得满满都是戏。东北人耐造，适合悲情人设，但他却成了喜剧演员，几乎没有人知道，乔杉一开始为自己设置的戏路是靠颜值吃饭的“小生”。
考戏剧学院那时候乔杉还很瘦，白白净净的，他问老师，自己是不是按照小生招进来的，老师回答他，儿童剧。就这样，迷迷糊糊接受了这个老师安排人生答案的他从此开启了为期六年的儿童剧表演。起初，他觉得演儿童剧很丢人，甚至难以启齿，却慢慢发现儿童剧不是想象中那么容易，它要求演员能唱会跳，台词生动，表情丰富，不能流于表面的夸张，还需兼备成年人观赏性，要让孩子乐的同时大人也能会心一笑。
那六年里，他跟着人艺的老师到处跑剧场，朋友们也喜欢来捧场，台场完了接着是酒场，演技见长了，体重也再没下去过。
2008年乔杉的父亲去世，那段时间他陷入了无戏可拍的自我怀疑中。中戏科班毕业的他，囿于长相、戏路的限制，误打误撞走上了喜剧这条路。最苦最累的时候，他从一个月能憋20个喜剧小品的《爱笑会议室》做起，用自己青春的焦虑和来自生活的撕扯来换得观众的欢笑。这是他在喜剧界的第一次试水，什么也不干，就想小品，想段子，思考怎么通过审核，创作压力大的时候一把一把掉头发。人生是一次又一次打破自我设限的过程，中间有多痛苦，结尾就有多满足。
这部黑龙江卫视于2011年开播的近景喜剧为乔杉打开了喜剧的大门，在表演上的自虐式性格也让他更加坚定了在喜剧之路上走下去的决心。自此他一路单打独斗，演绎着各种生机勃勃的“屌丝男士”，从舞台走向电影，从荧幕走向春晚。去年夏天，他有四部电影接连上映，从此“喜剧人”乔杉变成了“演员乔杉”，他几乎实现了关于这份职业的所有野心，可他最近说，做喜剧其实很痛苦。
在外界眼里，东北人的幽默似乎与生俱来，就该在喜剧舞台上施展拳脚。诚然，北方语系有独特优势，但没人能靠一招走遍天下，挑剔的观众不会喜欢一成不变的表演，更不会为同样的套路买单。
一首歌可以唱一辈子，可几年憋出的段子，只能讲一次。
在过往的表演经历中，他演过各种各样不带重复的角色，但在观众眼里他还是那个“大保健男神”，这是他的光环，也是他的阴影。
时间和创意是有限的，他给人们带去的欢笑越多，世界留给他的就越少。在新一期的《吐槽大会》里，他也不藏着掖着，坦言道自己一只脚踏进了电影演员的行列，但在观众心目中，他的另一只脚却永远留在了洗脚城。
让观众失望、承认自己做喜剧的痛苦对乔杉而言曾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情。但东北人耐造且活得通透，乔杉深知自己热爱喜剧，也珍惜舞台和观众为他带来的一切，他学会了接受自己的喜剧上的不完美，也在试着通过一个个新的角色突破瓶颈，让留在洗脚城的那只脚彻底离开。
12月28日上映的《来电狂响》就是乔杉一次大胆的尝试。他所饰演的吴小江，是一个事业有成、和妻子正在遭遇七年之痒、上有老下有小、性格里有着明显瑕疵的三十多岁的普通男人，放在人群里，他就是我们走在街上迎面走来的某一个。
因为过于普通，放在喜剧的台面上，反而不好拿捏表演的分寸。流于夸张就会背离人物角色，太过平实则无法凸显“笑果”。
对于这些与自己朝夕相处的角色，乔杉一直习惯用自己的方式加上一点点独特的元素，精心描摹勾勒出一个梦想简单的小人物。在这次的表演中，他翻新了自己的喜剧创作方式，摒弃了往日很多角色必带的夸张属性，第一次试着用平淡的演绎方式去塑造很怂，有点油腻，抠门，爱耍小聪明，关键时刻却很仗义的吴小江。
曾经我们说人心隔肚皮，而现在人与人之间横亘着的是一块巴掌大小的手机。在浴池里，打着水花吹过的牛逼，搓着泥聊过的八卦，会随着下水道滚进历史，可手机里留下的痕迹，却无法删个干净。这意味着每个人更容易隐藏秘密，也更容易暴露秘密——《来电狂响》里的故事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发生的。
当一场七人聚餐局变成“揭秘局”，手机里收到的消息都要当众公布，伴随着来电狂响，每个人的美好、丑陋、善良、邪恶、忠贞、背叛，都会一一曝光。游戏把他们架上人性的审判台，手机如同悬在每个人头顶的利刃，一条短信、一通电话，都会让利刃掉落，割裂爱情、友谊、事业、家庭……自以为无比坚定的感情，其实貌合神离，脆弱不堪。
就拿乔杉饰演的吴小江来说，他对妻子李楠却只是表面亲热，实际上打赏女主播，换取美女私密照片，而李楠也和游戏中结识的男网友玩大尺度真心话大冒险。吴小江为了在李楠面前掩饰秘密，不惜耍赖，撒谎，找朋友做外援，可人人都有秘密，朋友帮忙却越帮越忙，一个谎言要用更多的新的谎言填补，最后摊子越铺越大，再也无法收场。
《来电狂响》改编自2016年豆瓣高分电影《完美陌生人》，当时就有网友评论，这是绝对不建议情侣去观看的电影。和原作更侧重揭露关于爱情和欲望的真相相比，而中国这一版导演于淼在原有基础上加入了很多本土元素，谈到了社会和阶层，补齐了电话另一头的故事，反而在结局中成就了这些小插曲的温馨。让我们酣畅淋漓大笑一场的同时，产生了一次走心的情感共振。好的喜剧就应该是这样，能从笑料中生出更细腻多层的生命的褶皱，让观众笑过之后，看到世界的荒诞。
电影处处描绘着虚假而温情脉脉，真实又鲜血淋淋的人性。实际上没有这个游戏，他们的关系早已千疮百孔。成年人的世界不缺谎言，人人都有面具，手机让这张面具在脸上戴得更服帖，更自然，更没有痕迹。
生活终归是真假掺半的，电影最后，他们从饭桌上离去，要回归到各自的家庭与现实中，彼时那些想不通说不出的秘密已经揭开，但同时也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家还是家，爱还是爱，那些离不开的爱人，吵不散的朋友，斩不断的情分终归还是在的。
电影在试图告诉我们生活和感情的真实答案，正如乔杉在采访时说的，“人和人之间最基本的关系是信任和爱，要给彼此留有一些空间。一直想窥探对方秘密的人，永远也得不到爱。”
承认生活的不完美，接受生命里的不可说，这是东北人乔杉在喜剧之路上摸爬滚打过来领悟到的人生道理。而对于演员乔杉来讲，这个角色已经成为过去，但不可否认的是，它也是乔杉生活和演戏的“澡堂”，在片刻的浸泡中收获新的经历，让演绎经验中生长出新的纹理。
撰文：狄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