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南城
很多人都不知道蒋婆婆是什么时候流浪到南城,又是什么把她一直留在了南城。蒋婆婆居无定所,她的夜晚,大多蜷缩在超市外的货箱上渡过。
提起蒋婆婆,他抽抽鼻子不屑地说道:“不知好歹的拾荒者。”而她,则是卖弄着身上那些粗糙的岁月沉淀,嘲讽着“无知的傻子。”是的,南城人大多不喜欢蒋婆婆。不喜欢她那沟壑纵横的脸,不喜欢她那一年四季不变的蓝色粗布外套,也不喜欢她每天在街上晃来晃去让人觉得碍眼。这里、那里种种的不喜欢,其实都来源于,蒋婆婆爱狗爱到南城人无法理解甚至是鄙夷的地步。
既是无法理解,那么不论她做什么,无形中都被南城人暗暗判了罪。
而她倒是坦然,近乎偏执地喂养着南城的流浪狗,一晃便是七八载。
蒋婆婆总是在天色微亮时醒来。此时的她,正借着路灯那薄凉又跳跃的光亮,无声打量着映在玻璃橱窗上自己的影子。她一点也不喜欢自己那双已经浑浊了的眼睛,一点也寻不见当年年轻时的模样。继而,她轻轻揉了揉脸,但似乎被属于自己的重重皱纹吓到了,多像是用刀刻在自己的脸上的啊,又深又狠。她不容许自己多想,随意抓了一把蓬乱又泛着银光的短发,该去找小家伙们了。就是不知为什么,揉过脸的手隐隐有些疼。
走过南城还未苏醒的繁华街道,蒋婆婆深谙,翻翻找找这条街上的垃圾桶,便足够填饱她和小家伙们的肚子。她知道南城人讨厌自己的脏,可是,总要为活下去想想办法。能有什么办法?脏又怎样呢。蒋婆婆也并不喜欢南城,这个少了些人情味的小地方。南城的小家伙们却拉住了她想离开这里的脚步。它们让蒋婆婆开始觉得,使自己活下去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小家伙们也不能因为挨饿而丢了存在的机会呀。
一通翻找之后,蒋婆婆满足地提着一个塑料袋往公园那里走去。塑料袋里也不过是些拾到的食物残渣和碎片,但她知道,小家伙们和她一样,不会挑食的。约莫是七八点了吧,街道开始有些嘈杂,半醒着的南城仿佛打了第一个呵欠。阳光透过树叶,在水泥地上落下点点光圈。蒋婆婆步履有些蹒跚,可是一地的细碎阳光,却让她不知不觉中舒展了皱巴巴的脸。
在公园里的大榕树下站定,蒋婆婆压低了嗓子唤着:“小家伙们~”她的声音像是蒙上了一层历史的尘埃,嘶哑得有些不像样,颤悠悠地在空气里传开。很快,便从不远处的灌木丛里窜出了五只瞧不出的品种的流浪狗,轻快地往蒋婆婆身上扑过去。笑意开始在她的眼角蔓延开来,最后在蒋婆婆的嘴角小心翼翼地绽放出了一朵花。她用并不宽厚的手掌挨个拍了拍它们的小脑袋,喃喃唤道:“大更,二喜,三傩,四米,小五哟——”只见它们把尾巴摇得更加欢快,蒋婆婆终于呵呵地笑出声来了。“来吧,吃吧,吃吧,”阳光越来越大了,她眯起眼,宠溺地看着五颗小脑袋在那挤来挤去。
好像只有在这个时刻,蒋婆婆才会产生一种强烈的错觉,自己并不是一个正在在漂泊的人。
饱饭后的小家伙们,在蒋婆婆在脚边乖巧趴下。阳光真是刚刚好,让她忘了岁月给她的磕磕绊绊,耳边只剩风路过的声音。她不时轻轻地抚摸着脚边的它们。回想初见它们时,邋遢丑陋得不像话,南城人总是挥着棍子驱赶它们,不忘加上几句咒骂。好像是它们那怯生生的目光打动了她吧,记忆有些模糊了。总之,她下了决心要养着它们,它们也认定了她是可以信任的人。仿佛有根细小又坚韧的线,把她与它们紧紧地捆绑在一起。
她与它们,好相同。在世人的背弃下,相依为命。
蒋婆婆平日也只能靠着拾些废纸,塑料瓶或是易拉罐换点零头,而小家伙们便会陪着她在不大的南城里转悠。拾荒者领着一群流浪狗,足够让南城人日复一日,不知疲惫地谈论着,风生水起。住在小巷里的老伯,总是冷冷地说:“哎呦,在这小地方作秀给谁看呢。”街上来来往往的中年妇女很是怕狗,她们愤怒,“流浪狗全身都是病,到底要喂着干啥?自己都养不起!”钟点工人总是不满小家伙们踏过她刚扫过的地。而小学生们,对她则是又恐惧又有些崇拜。各式各样的围观者,各种各样的嘈杂。蒋婆婆无声地接过了那些刻意又尖锐的伤害,或是质疑与不理解,统统咽下就是了。(励志名言 www.wenzhangba.com)
需要面对的,是眼前确信的路。世人的评判,就留在身后吧。
若,南城人对蒋婆婆的不满与蒋婆婆带着傻气的坚持,可以一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日子倒也掀不起太大的波澜。
再从蒋婆婆发现丢了大更与四米的那个早晨说起。起初,她并没有太在意,许是它们太贪玩,找一找就好,怎么会丢。她也道不明是究竟是哪来的底气,笃定地认为小家伙们永远不会离开她。
而这天南城的街道有些小轰动,南城人不知把什么东西围了个水泄不通。蒋婆婆无暇顾及,也并不想去掺和一脚,她还心心念念着走丢的大更与四米。然而,人群中突然传来了一声惊呼,“她来了!”喧嚣声就此停了下来,陷入了一片死寂。围成圈的人群,也是突然地就打开了一个缺口,为蒋婆婆让出了通往事故中心的小道。她恍恍惚惚地觉得,今天的太阳太过毒辣,明晃晃得让她睁不开眼。大家都看着她。而她,终于是定了定神往那里瞧去。
一声惊雷在她耳畔炸响!
躺在那里的是大更与四米啊!是她上一刻还在心心念念的大更与四米!
她以十分怪异的姿势往那里跑去,她甚至忘了她已经是个步履蹒跚的老人了。一股血腥味铺天盖地地侵占了她的世界,使她无法思考。她轻轻抱起冰冷的尸体,如同往常一般轻轻抚摸着它们,她还在轻声呢喃着,“大更呀,四米,为什么要这么贪玩。看看我来了,我在这儿啊。”心中那片海,开始汹涌地翻涌起来。不好,不好,就要决堤了。
“啊——”一声哀嚎硬生生的撕扯着所有南城人的耳膜。“是谁啊,到底是谁?”她用力地揉搓着自己干裂的脸颊,“把我的大更和四米还给我——”蒋婆婆感觉到了,她那浑浊的眼睛里淌下了几行热泪,灼得她好难受。
“是我——怎么了?”多么无谓又无情的声音!
蒋婆婆几乎是马上从原地跃起,是卖肉的阿三。心中的怪物开始咆哮,再怎么牢的笼子也关不住了。她拼了全身的气力,用干枯的手掌揪住了阿三的衣服。可是就在下一秒,蒋婆婆便被推倒在地。
“这就是你养了七、八年的臭狗?”
“南城人都听着啊,疯老太的狗偷了我的肉,你们倒是说说啊,狗该不该打?”
阿三觉得自己紧握住了审判的标尺,连满脸的横肉都兴奋地颤了颤。
“疯老太当然管不住疯狗。”
“那些狗早该被赶出南城。”
……
歇斯底里的抱怨与咒骂像是海浪,一波又一波地向蒋婆婆涌来,都是覆灭的浪啊。怎么都平静不下来,就这样推嚷着,甚至让她觉得,自己也快化为其中的一朵畸形的浪花。她什么都听不清了,她已经扛下了这些年来所有的指责,为什么还是抚不平南城人的心魔?他们的话啊,在空气中化为了一把把锐利的刀,不仅刺在了她的脸上,更是把心中的确信,摧残得千疮百孔。
不远处传来了几声急急又狂躁的狗吠声,瞬间将她拉回现实中。
二喜、三傩和小五来了!
“不好!”蒋婆婆大喊着:“小家伙们,快走,快走,别过来了哇。”她试图冲出人群,她不能再失去其中的任何一个了!
人群却因她的喊话更加沸腾起来。
“狗都疯了,都打死吧!”
“快!你们都去拦着老太!”
……
她心中仍留着不愿被平息的绝望,她决定丢掉她在南城积攒的所有尊严与骄傲了。
“求求你们了,放过它们,我会带它们走啊……马上就走……它们是无辜的啊……”蒋婆婆几乎跪在了地上,身体停不下来地剧烈颤抖着。
还有谁能听见?南城人要全世界都与蒋婆婆倒戈相向。
木棍摩擦地面的声音。
“嘭!”“嘭!”“嘭!”几声闷响。
人群的议论声仿佛被无限地放大了,甚至淹没了小家伙们最后的哀鸣。
南城太小。
流浪狗死去的消息很快在南城里传开了。
蒋婆婆不见了的消息,也很快地传开。南城人一点也不想深究她去了哪。
只有超市外的货箱还留着蒋婆婆的点点气息。
只有清晨水泥地上那细碎的阳光,还记得曾有人总从那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