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偶然看到一本书：《最慢的是活着》。作者乔叶。

　　高中时，时常在《读者》上看到她的名字。我甚至还记得，她应该是一个短发微胖的女子。

　　于是，在一个落寞的雨夜，似是漫不经心，又饶有兴致的读了起来。

　　不知不觉，竟落下泪来。

　　我想起了我的外婆。

　　乔叶用细腻的笔法描述着二妞与奶奶之间的各种故事，从开始的互不喜欢，到最后的相怜相惜，即便故事背景远在河南焦作，却依然让我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故乡和曾经与外婆一起的生活，有些相似，却又有些不同。

　　我的外婆生于1937年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在家排行老二，有一个姐姐，还有一个弟弟。对于她的童年，我一无所知，我所知道的关于她最早的经历是在与外公结婚前在村里的学校当过一段时间老师，听说是教小孩儿唱歌。这是听我妈讲起的，我并不确定这条消息的可靠性，但内心里，我是相信她有这段经历的。因为，她的确很喜欢唱歌。

　　从我记事起，就一直听她唱歌，前前后后也就是《我的祖国》一类的歌，她记不得歌词，来来回回都唱：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那岸上住，听见了艄公的号子，看见了船上的白帆。去年，我怕她在家闷得慌，于是心血来潮给她买了一个收音机，带内存卡的，我问她要听些什么歌，她一张口就唱起了《我的祖国》，然后在电话里一唱就唱了半个小时，记得的歌词仍旧那几句。

　　关于她是怎么嫁给外公的，我也不知道。从来没有人跟我提起，也从来没有人问过她。我突然感觉到大家对她的漠视了。对于外公的经历，家里人大多知道很多，闲来无事的时候还会哀求他再多讲讲自己的故事，而外婆，似乎从来没有这样对外剖析的机会。

　　当然，这大概与她的性格也有很大的关系。对于外婆，我从小就是又怕又恼的。恐怕，我的妈妈，姨妈们也都是这样的。她很敏感小气，嘴上总是喋喋不休，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而外公不是，外公总是和和气气，乐乐呵呵的样子，即便小时候不听话时不时被外公罚跪，打手心，甚至把我扔出屋外，我仍旧喜欢跟外公在一起。

　　我甚至从小是跟着外公睡的。老家的房子是外公年轻时候修的，四间房间排成一排的瓦房，从左起分别是：厨房，卧室，堂屋和卧室。厨房和堂屋分别有一个大门。为了方便看家，小时候，外公和外婆分别睡2间卧室。而我，则一直跟着外公睡在挨着厨房的那间卧室里，直到我渐渐大了，才把外婆赶回了外公的房间，一个人霸占了她原来床。

　　很多人对我小时候挨着外公睡觉表现出一种不可理解的情态。他们认为，我作为一个女孩子，挨着外婆睡才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我的确是太过怕她恼她。她常常揪着一点点小事和外公吵架，然后波及全家，每个人都被她数落一遍之后，才会慢慢停歇。暴躁易怒的女人，实在惹不起，只能远远躲开。

　　但她却时常在我面前邀功，说我得好好感谢她。事情是这样的：因为爸爸和奶奶都想要一个男孩子，见我是女孩且身体干巴巴的，不知道是不是能养得活，于是奶奶就想把我送出去，而外婆看我可怜，极力反对，终于留下了我，并且在她和外公的悉心照料下，成绩良好，身体棒棒。其实，如今想来，我的确应该感谢她的，她给了我完整的家，以及谁都及不上的爱。但，在我渐渐会顶嘴的时候，我却是这样回答她的：如果不是你拦着，我兴许会有更好的生活。然后她就不说话了，我想她应该是伤心了吧。

　　关于小时候跟外婆一起的记忆，倒也不全是这样的，也有温暖的。她不过就是一枝带刺的玫瑰，外表凶悍不易接触，其实内心比谁都柔软。这一点让我很不安，因为慢慢我发现，其实，我与她是那么那么相似。

　　长大之后，我脑中时不时总浮现出这样的画面：她在堂屋扫地，时而唱歌，时而逗我玩，我坐在堂屋的门槛上，时而哈哈笑，时而双手托着下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这大概是我记忆里对于她最温暖最平和最美好的记忆。

　　我是她七个外孙里面跟她在一起时间最长的，所以，我近水楼台地霸占了她很多很多的爱，虽然这种爱里，多少带着些自私。她知道爸爸不喜欢我，她说他会打我，要我远离他些；她不喜欢我跟奶奶走得近，她记着当初她要抛弃我的仇。其实，我知道，她是怕。她怕我会离开她。就如乔叶在《最慢的是活着》中写道的：没办法，爱极了，就是怕。 (哲理小故事 www.wenzhangba.com)

　　外婆从来不会表达她的爱，她只是默默得做。上学的时候，她每天早上都起很早为我做早饭；小时候，我最喜欢吃家乡的滑肉，其实就是肉片裹上一层淀粉煮汤，肉片吃起来滑滑嫩嫩的，口感极好，那时候经济并不宽裕，她每次都不会煮很多，但总是将我的碗里盛得满满地，然后给外公许多，自己却从不争嘴；她总是骂我懒，常跟我说“你妈5岁的时候就学会踩在板凳上做饭了”，但仍旧将我换下的脏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初三的时候，有人告诉她用枸杞炖蛋对身体好，于是，我和外公整整吃了一年枸杞炖蛋……。

　　和她一样，我也不会表达。我们都希望彼此好，却有一段时间如针尖对麦芒。

　　那是在外公去世之后。外公在的时候，我偶尔也和她吵架，然后就用我的小书包收拾东西闹离家出走，却从来都被他们当做笑话。或者有时候，听见她喊我，我仍埋头玩自己的，当做没听见，被外公训过几次之后，就再也不敢了。我脾气如她一般暴躁，有时候连外公都忍受不了，几天不和我说话，直到我腆着脸去道歉。可是，和她吵架，从来都是她先向我服软。

　　如今，我已经记不得我们缘何吵架，她的固执还是我的叛逆？想来都有。

　　外公去世之后，她的生活一下子就塌了。别看她在家似是“作威作福”的样子，其实处理起家事来，没了外公，外婆简直就是一无是处。她大概是因为悲伤，以及对自己各种不满意的愤怒，脾气越来越怪，而我，渐渐开始承担起外公的角色，又因为高考的压力，和对于外公死亡的无法接受，也变得暴躁和怪戾。左右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便可掀起一场世界大战。好多次都想，逃出去，我再也不想回到这里。

　　可是很多年后，只有想起那里，心里才觉得安慰。

　　吵完之后，我便不和她说话。她仍旧一个人骂骂咧咧，和以前一样，把所有冤枉不冤枉的人员都牵扯进来数落一通之后，渐渐气消。这时候，我短暂的假期也马上要结束了。每次回学校，她总会哭，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然后送我到路口，直到我走了很远，回头仍然看见她依旧守在那个路口。

　　我特别怕她哭，这让我更加心烦意燥，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也不会表达，于是只能选择快速离开。我知道她一个人在家里并不好过，总是不按时吃饭，也不舍得吃肉，没人说话，孤独难安。所以，每次回家前，我总是要给她买很多东西，糖果，饼干或者其他她没有吃过的东西，像是一种补偿，补偿对她的歉疚，也像是对外公的爱的一种转移，将我对他所有没来得及付出的爱转移给她。

　　她也知道我的好，所以常常跟人讲我有多好，我有多孝顺。可是每次听到这里，我的心里却疼得厉害。我总是用自以为是的方式去对她好，我给她买衣服，买吃的，兼职挣了钱也给寄给她些，可是，就如老弟所说，这些并不代表什么。我仍然没有耐心听她的喋喋不休，也因此很少给她打电话，甚至仍然偶尔与她争吵。

　　她的脾气，一辈子没有改变，我想，我大概也是这样了。我恼她的强势蛮横不讲理，而我，却无一例外的全部将这些传承了下来。唯一不同的是，或许我的生活相比她的更加宽广。

　　家庭是她的整个世界。从小到大，她除了偶尔几次的回娘家，和去姐姐家，几乎离开过我们的小村庄，直到外公去世之后，她开始自己操持生活，才偶尔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她不喜欢外面的生活，她理解不了外面世界的花花绿绿，她只愿固守她的一亩三分地。

　　外公去世之后，大家怕她一个人在家照顾不了自己，都劝他进城生活，那时候，姨妈已经在城里有了自己的房子。她固执不肯走，仍旧守在老家，还种些粮食。我没上大学之前，每到农忙也必须到田里帮忙，常常弄得身上一身伤，我走之后，老弟接替了我的工作。在那几年里，她因为干重活驼背了，身体也越来越差。她终于不是年轻时那个手脚麻利干活彪悍的农妇了。她老了，而且老得很快。

　　由于老家交通不便，稍有门路的人都搬走了，或搬到镇里，或搬进了城里。家里就只剩一些老弱病残。很快，很多看着我长大的长辈都一个个不在了，外婆显然也有些心悸了，害怕自己真的有一天遇到不测，才在我们也搬进城之后的某天，跟着进了城。

　　她不习惯城里的生活，没有她认识的人，找不到人说话，找不到路回家。她哭闹着要回家，各种阻挠之后，她终究没有回去，心里却一直郁郁不欢。

　　我有时候觉得，其实我们都很自私，甚至有些残酷，我们剥夺了她的自由，或许还有快乐。可是，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每个人在这样残酷的现实压力下，都不可能放弃自己的生活回家照顾她，于是，只能让她迁就我们，而我们还希望她能微笑以对，哪怕强颜欢笑。

　　前几天听说她在家摔了一跤，很强烈的担心，担心她突然地某一天就不在了，就像外公一样。当年看朱军的《时刻准备着》写他母亲在父亲去世之后不久也走了的时候，我也如此害怕过。我害怕突如其来的死亡，那样的毫无预期太过猛烈。

　　可是也许，正如老弟的日志：外婆，你好忙，我在想说不定你在那边也许会生活得更幸福……希望下辈子你不再是我外婆了，你太辛苦。

　　可她这一生，仍旧顽强地，孤独地活着。那么，我也祈愿她可以真的多些快乐和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