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落泪的孤独

　　一口气读完了河南作家刘震云的小说《一句顶一万句》， 那种毛茸茸的生活质感，生动鲜活的生活细节扑面而来。像三暑天喝了一杯老北京冰镇酸梅汤，五脏六腑都透着舒坦和熨贴。

　　《一句顶一万句》的源头，是刘震云故乡的一个故事：祖母有一个叔叔，一辈子单身，未娶亲，无朋友，独来独往，只与一头老牛，成了至交。有一天，这头牛死了，叔叔三天没有说话。第四天凌晨，他离家出走了。后来，四乡八镇都找了，所有的井也打捞了，河沿也瞧了，仍不见叔叔的身影。他就这样消失，从熟悉的故土离开。他要去找一句话，一句能和他“说得着”的话。这句话在哪儿，他不知道，但是，他得去。

　　故乡的叔叔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但是，无数个叔叔，就在你我身边，甚至变身为你我。在时间的荒野里，每个人都独自尝着自己的悲哀，承担着自己的爱恨。读着，读着，你就陷进去了。你会觉得，你就是其中人，没有隔阂，没有距离，没有审判。

　　小说分上下两部，上部《出延津记》写孤苦无依的吴摩西失去了唯一的能说得上话的养女，离开延津到处流浪去寻找养女的故事；下部《回延津记》写吴摩西养女的儿子牛振国，同样为了寻找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回到延津的故事。整本小说，都在以市井小民的生活，讲述与世隔绝又掷地有声的孤独：一个人在找另一个人，一句话在找另一句话。

　　小说被誉为“中国人的百年孤独”，什么叫“一句顶一万句”？刘震云有这么个解释：“一个人滔滔不绝的几千句里，基本上都是废话，但他真想说一句自己内心的话，却是很困难的，他必须找到一个能听他这句话，并且听懂这句话的这个人。”这其实就是巴别塔困境，当交流失效，精神无法契合，孤独便成现代人的一种生存本质。小说从日常生活里寻找孤独的源头，于是，明明家长里短的事就变成了中国人的“百年孤独”。我们看到在日常生活的褶皱里，人被命运和人言可畏推着往前走的悲哀。与神对话的西方文化因为神的无处不在而愉悦，与人对话的农耕文化，因为人心难测，而使我们陷入真正的孤独。

　　人生就是百年孤独。越是在底层辛苦谋生的人，越接近孤独的实质——放牛的、卖豆腐的、剃头的、杀猪的、贩驴的、喊丧的、染布的……其生活的深处，都是真实的、不掺水的孤独。对于他们而言，这是与生俱来的负重，是踽踽前行的长叹息，泪满襟，是油盐酱醋的底味——除了孤，还有苦，就像书中所说：“世界上的事情都经不起推敲，一推敲每一件事都透着委屈。”

　　下部尽管不如上部写的厚重扎实，写的有点飘，但是写出了牛振国与庞丽娜这对小镇中年夫妻的婚姻危机，写出了人在婚姻中的孤独。中年人的婚姻危机也是这种孤独的一个鲜活样本：一个抑郁不得志的中年男人，一个风貌犹存、充满幻想的小镇女人，两人对于生活的期许不同，“说不着”。之所以“说不着”，一方面因为细水长流的婚姻生活，常常是平凡甚至平庸的——“项链变成钥匙链，面纱变为抹布，香水成了油烟，诗集成了账本”，多少中年夫妻的爱情就这样死于静悄悄。《一句顶一万句》虽然简单带过了牛爱国和庞丽娜十年的夫妻生活，但在两人相处的太多细枝末节中，我们都能察觉到日复一日的庸常生活对他们的磨损。(励志故事大全 www.wenzhangba.com)

　　另一方面，庸常的生活掩盖不住跳动的心。他们心中始终难以挥散对乏味的家庭、婚姻以及自我的失望。他们对于外部的世界仍有着强烈的欲望，但他们的另一半似乎与庸常的生活一起停滞了，并成了庸常的一部分。欲望无以突围，无从释放，所以要从生活当中寻求新的突破口。

　　就像庞丽娜之所以爱上蒋九，并不是因为他有多好，仅仅因为他能带她逃离小镇，反之，牛爱国从未践行过带她到兰州的承诺。庞丽娜的出轨，牛爱国的追妻，都自然而然，没有突兀的地方。是的，你会懂得牛爱国的愤怒，更懂得庞丽娜的无奈。她渴望都市，却不得不呆在破败的小城镇。但牛爱国不懂，也听不见。他把她带回小镇，开了一个修鞋铺，她做了纺织厂女工，过得穷困潦倒，粗鄙不堪。而交流，终于从无话不谈，变成无话可说。她殷勤示好，他无动于衷；她高声大喊，他关闭城门。距离的近，语言的相同，无助于心灵的隔阂，这才是他们的困境，也是人类永远的巴别塔。可惜，在这么小的地方，生活困苦，无人说话，无话可说，是会疯的。于是，庞丽娜出轨了。庞丽娜的出轨，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性。只是为了“说得着”。她太孤独了。一个人的孤独不是孤独，一个人找另一个人，一句话找另一句话，才是真正的孤独。话，一旦成为了人与人唯一沟通的东西，寻找和孤独便伴随一生。

　　可出路在哪里？《美国丽人》《革命之路》《万箭穿心》都是以一方的死亡终结，而更多人则选择赖活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瞎过呗。牛爱国呢？他终究没有杀了庞丽娜，而是在老同学的一番劝告下“顿悟”：日子是过以后，不是以前。这个放手来得有点太容易，但还有比这更好的选择吗？

　　虽然由小说改编的电影被戏称为“一顶绿帽子的史诗”，但其实，小说的精神内核，还是寻找与孤独。在时间的旷野里，大雾迷蒙，每个人都是孤单行军，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小宇宙，谁也进不去谁的世界。庞丽娜也好，牛爱国也罢，书中众多的底层小人物也好，仔细一琢磨，都是可怜人。于是，他们都在寻找。这是本能，也是意义。找到了，便是福，成同类，成知音，成恋人；找不到，便是命，只有继续找下去。这个过程，就叫作人生。正像刘震云在题记中写的：“没有神的世界，人只能一辈子都在寻找，寻找一个人和他说一句知心话，一个人内心的洪流其实也已经足够淹没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