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在风中飘荡

　　答案在风中飘荡

　　 在越南的丛林里，我抱着疲倦的步伐，身旁还有四名越南士兵。

　　 在我身旁的越南士兵叫Kol——他只肯告诉我他的英文名字，是个十七八岁的半大青年，他用蹩脚的中文像我询问有关中国的事，问题五花八门，千奇百怪，但当他问这些问题的时候，眼神尤为认真，想必他极为好奇于这古老的东方邻国吧。

　　 现在，他白净的脸上满是汗珠，更多的汗水从他的头发里凝成水滴，不停落下，像未拧紧的水龙头那样，他大约很累了，但我们的心绪并不在此。有两名士兵在半小时前失踪了，在这诡秘的战场，失踪即死亡。那个和善的班长沉默了很久，带着两名战士去找了。我们一路走，一路做下记号，一边班长届时能跟上来。

　　 忽然Kol停了下来，他的胸口多出一柄刀刃，刃上有干涸的血，也有新鲜的，刚留下的血——是Kol流下的，刀身旋转、消失，Kol倒下了，露出了他身后的美国士兵，他手中紧握着杀死Kol的凶器，随手一挥，又名士兵倒下了。终于，有一名士兵反应过来，举起了手中的枪……银光一闪，破空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不由得闭上了眼，下一刻我睁眼，越南士兵已经倒在了地上，胸口插着一把军刀。掷刀，带着沛莫能御的力量，再一次又沾染上一个人的鲜血。终于，最后一名士兵坚持不住，怪叫一声，弃枪而逃。美国人拔起刀，疾步追去……

　　 我哆哆嗦嗦地为自己点上了烟，努力挺直腰杆，我想我得死得有尊严一点，不能丢了中国人的气节。远处，美国人抬刀而来，一步一步直到我喷出的烟圈与他的胸膛相撞。

　　 “中国人？”他用还算流利的汉语问，声音像金属摩擦般刺耳。

　　 我抬头望去，长期不洗澡的皮肤上，每一处皱纹与伤疤都被污垢所覆盖，唯有眼睛里流动着雄鹰般锐利的目光，是我不敢与他对视。我不知道我该对这种恶魔说什么，但出于礼节，我还是回了一句：“你大爷！”

　　 然后我的头遭受了一记重击—昏了过去。

　　 当我转醒时，天已经黑了。美国人坚定地看着我：“记得1954年的冬天，我在朝鲜捡回了一条命，因为你们是中国人，所以我不杀你，但你得跟我回共和国。”

　　 我摇头：“我要回家！”

　　 却不曾想他不再理我，朝山丘下望去。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一顶极大的军用帐篷，以及熊熊燃烧的火堆，火堆旁坐着一名守夜的越南士兵，正百般无聊地看着手里的泛着银色金属光泽的物件。我打了个寒颤，美国人嘴角流出一丝微笑—杀人者的微笑。他蹑步而去，慢慢地接近，一直到一处草丛，猛扑而上，拳头狠狠地捶击在了越南士兵的下额上。另一只摸向腰间，他忽然愣住了—他的军刀不见了越南官兵抓住机会，拳头砸在了每个人的脸上，一面试图大叫以叫醒战友，却只发出嗬嗬的声音，他的下巴大约脱臼了，美国人被激怒，用惊人的力量把对手扳倒，然后一拳一拳地打在他的脸上。同时低吼着一个又一个的名字，每一个名字的说出都伴随着一记重击，肉体沉闷的碰撞声令人心惊，红色的火焰照出了他狰狞的脸与隐藏了很久的能点燃世界的怒火。

　　 我终于不能忍受这种暴行，握住刀柄，奔跑，照着他的脑袋劈下，用尽全身力气。我手中一空，整个人狠狠地跌落在草甸里。美国人握住那失而复得的军刀，插进越南军官的心脏，旋转拔出，留下一处契形的伤口，血从那儿细细地涌出。 (伤感爱情故事 www.wenzhangba.com)

　　 收刀，拿出一枚手雷，好奇地从越南官兵攥紧的手中取出那枚金属物件。那是只小小的银质盒子，他打开盖子，里面有两封信，照着火光看去，我瞄了几眼，发现尽是越南文字，我便不再看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沉默地收起，盖好盖子，若无其事，忽然，将手雷狠狠掷进帐篷，提起我就跑，像提小鸡仔那般轻松。

　　 很久很久，背后也没有传来爆炸声，倒隐约有哭声，嚎啕大哭。我默默地拭去了脸上的水，跟着那美国人走进黑暗。

　　 他忽然站住了，我也停下了。老实说，我的脚已经不像是我的了。他说：“休息一下吧。”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毫不顾忌形象，他也坐下了。我无意中对视上了他的眼睛。他锐利的杀机少了许多，露出了藏于深处的茫然、虚弱与疲倦。我终于不再畏惧他的目光了。

　　 “你为什么在这？”他问。

　　 “飞机失事。”我答。

　　 “我送你回国吧。”声音里带着一丝解脱。

　　 我愣住了，我不知道是什么能改变这样一个生铁铸造的武士的主意，心想这一定是敌人的诡计，我要咬紧牙关不能示弱。但身体却如此实诚，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于是唯有长叹，心中一片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的愧疚之情。

　　 可翌日，他真的带我走向了归家的路。我终于要回到我那魂牵梦萦的梓里了。那里有我的家人，血沃之地上珑女旖旎，俊男文斐，我仿佛望见了他们高高挥起的手。疲倦无法阻挡我，黑夜无法遏制我，美国人惊讶于我爆发出来的力气，但也没说什么。

　　 终于到了一处沼泽，穿过它，便是中国境内了。他忽然问我：“会有和平吗？”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于是反问：“你为什么放归他们？”

　　 美国人沉默了。

　　 “那一夜，你放过了他们，他们留得性命，而不久以后，仁慈将会像烈火般蔓延，届时，崭新的世界将派信使给你，给你的祖国，给所有人答案！”我从未如此激动过，我在宣泄，宣泄这些天来压抑的情感，我能听见身旁亡灵的轻笑。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眼里带着温和的风，忽然，他抱住我：“我们永远是兄弟。”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有大力拍着他，想装得豪迈些。

　　 终于，我踏上这最后的行程。泥泞的沼泽消耗着我大量的体力，索性，我有一个兄弟在旁边帮我。我耳边突然传来破空的风声，抬头看去，无数炮弹划过一条条裂痕飞来。有一枚便落在了我的身旁。

　　 这巨大的冲击力将我带出泥潭，然后坠回。最后一眼，我看到的是地狱—炮弹所落之处，冲天的灭亡火柱一道道升起，一个火人在泥潭里翻转、号叫。

　　 多年以后，我坐在天台上，看向星海灿烂的城市，歌舞升平，一片太平盛世之景。岁月悠悠，中华带去的是一代人对战争的记忆，如今我已垂垂老矣，对于几十年的前的事也记不大清。可我一遍遍读着手中的信，用越语，用英语，用汉语，用全世界的语言，读那位阮姓越南军官与他母亲的信。恍惚间，我看见了Kol，他一直想带着他的未婚妻去已经和平的中国，从而逃离这片战争沼泽，现在他看着我，带着疑问，还有阮军官、亨特·李上尉，我知道他们要问什么。可他们不知道的是答案就在这封信里，答案已经跃然纸上，带着一代人的祈求。

　　 可是我终于还是点燃了这封信，风带着这些答案飘荡向世界，黑色的蝴蝶在风中飘荡，像少女的裙裾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