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旗：良途
图：四道
良途
1
娶了娘子柳枝后，陆向生是想着多挣些钱让日子过得好一点的。
但他一没家产，二没读过书，只能居住在大山脚下，日复一日地辛勤劳作。
泥土忠厚，但老天可不。靠天吃饭，也仅能吃饭而已，并且不管饥饱。老天心情稍微不好一点，收成便可能极其微薄。
人的斗志与信念，往往容易在这样不受自己控制的天灾面前被消磨。
陆向生二十，柳枝十八。
柳枝是贤惠的妻子，尽管容貌实在平平。待夫君却是一心一意，收成多有收成多的活法，收成少了，她也不急不缓地，自有办法保证一日三餐。
她识野菜，懂腌制，日子在她的操持下，竟然多少也有一些余盈。
但陆向生总是不愿意服气。眼见着村里的年轻人陆续外出贩卖山中干货，他也不免动了心思。
某日夜里，陆向生与柳枝说：“我想要学做生意。”
柳枝在极暗的烛旁缝制粗布衣裳，不时把针尖在发间轻柔地擦蹭两下。
“做生意，也许不比种地容易。”
“我知道。”陆向生说道，从背后环住柳枝的腰，“干货卖了出去，便可以用所赚的钱从事其他货物的生意，这样以利滚货，以货得利，也许是条出路。”
柳枝缝好最后一针，仔细地打了个结，俯下头，用牙齿轻轻咬断线。
“家里有我之前晒好的一些干货，你可以到山里再收一些，除此之外，剩下的钱，也够你一路上的盘缠。”柳枝说。
陆向生心里其实很感激，柳枝越是这样，他越想让她活得有底气，最起码逢年过节能为她扯布做件新衣裳，或者买一支铜钗。
陆向生吹灭蜡烛，将柳枝拥入怀里。
2
所谓“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陆向生打算担着两大袋干货，往平原处去。
陆向生清晨上路，对柳枝说：“这次去，少则半年，多则一年。”
柳枝为他整平衣角，说：“家里你放心。”
风指杨柳，十里长亭。从此夫妻分两地。
3
陆向生一路行走，渴了喝溪水，饿了吃干馍，累了便借人家一柴房，或于破败的寺庙暂居一晚。
那些盘缠，陆向生可舍不得花费。那是柳枝从这从那一点点挤出来的，有她，家才像个家。
自从嫁过来，柳枝不怨不责，家里家外拾掇得井井有条，话从来不多，却是深深把陆向生装在心里。甚至吃饭时，都舍不得多吃一块肉，总是说“向生你做体力活的，应该多吃才对。”
甚至必须陆向生因为她的推让十分生气时，她才会抿嘴笑着吃上一小块。
想到这些，蜷在破败寺庙里的向生，就会眯着眼睛笑起来，紧接着，便对柳枝十分想念。
陆向生这一走，就是五个月，一路上卖些干货，腰里也藏了些钱，一路倒是十分顺利，未遇劫匪路霸。
陆向生决定，到达下一个城府时，便可以彻底清了手中干货，再找合适的物品入手，带回遥远的老家贩卖，如此一来，辗转间便有了不菲的收入。
令向生没有想到的是，那夜暴雨突至，向生有所觉知，却以为在自家茅草屋里搂着软糯的柳枝酣睡。
更加令他没想到的是，清晨睁开眼，发现两大麻袋干货都泡在雨水里，除此之外，均未沾上一滴雨水。向生抬起头，这寺庙的顶，偏偏在干货顶上漏出宽大的洞隙，此时，投照下来的，是阳光。
陆向生慌忙打开麻袋，干货都被泡得半发，他一把一把掏着，心疼不已，既而忍不住大哭起来。
这是他所有的希望，如今成了这副模样，好像眼睁睁看着就快到手的钱，一串串长了翅膀无情飞去。
陆向生不甘心，将干货全部铺撒在寺庙里，其实他自己都知道这是多此一举，这样的干货，除了发霉，根本没有别的用处了。
陆向生灰心至极，沮丧至极。竟然就这样在寺庙里恹恹呆了一天一夜。
事到如今，有两条路，一是回家，二是不管三七二十一闯荡一番。选择第一条路，陆向生不甘心；选择第二条路，自己与柳枝分别时间更久，杳杳不知归期。
不停权衡之间，陆向生迷迷糊糊睡去。
4
睡眠中的陆向生一个转身，觉得眼前有温热的气息。他睁开眼，竟然是娘子柳枝。
他一下子惊喜地坐了起来，拉起柳枝的手，问她道：“柳枝，柳枝，你怎么寻我至此？”
“你这一走便是近半年，不知是生是死，我一个人孤寂难耐，正巧镇上刘员外进山拜佛求子，相中了我，我无力挣扎，只能委身于他。却不成想有了身孕。”柳枝说着，又为难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腹。
陆向生也望向她的小腹。
柳枝小腹已经隆起，似乎可以见得到胎儿的拱动。
陆向生瞬间满心灰暗，紧紧攥住柳枝的手，狠狠晃动地说道：“柳枝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这一喊不打紧，竟然把陆向生自己从梦中喊醒了过来，陆向生一下子坐了起来，用手抹了一把脸，除了汗，还有泪。
外面依然漆黑一片。
与柳枝相离甚久，向生心中满是失落与忧惧。
“公子。”
被惊到的向生回头，是一个一袭白衣的素颜女子。头发乌黑，慵懒地盘结一些，散落一些，眼中有波，嘴角有笑。
“我不是什么公子，你又是谁？”陆向生问女子。
女子似笑非笑，对他说：“公子长途至此，如今钱货皆无，娘子也跟了别人。人世间，真的是苦啊！”
听闻女子这话，陆向生的恐惧转成了忧伤，想到那些成了废品的干货，和梦中柳枝的道别，不禁悲从中来，掩面不再看女子。
“这老天，不仅从不肯让人心意顺遂，反而处处与好人刁难作对，有情人不成眷属，痴情人遇负心汉，想温暖度日偏偏让你满身冰霜。”说着说着，女子竟然抽泣了起来。
女子絮絮说着自己的身世。
她本来是临州城府里官宦人家的大小姐，本来订好亲的她跟父亲给弟弟请的教书秀才萌生了情愫，两人日久生情，女子对秀才越来越迷恋，毕竟诗词歌赋，最能寄托深情，最易打动芳心。
离女子出嫁日期越来越近，秀才怂恿女子与他私奔，与他归隐田园，从此夫妇相随。女子动了心，便带上所有细软，于深夜悄然与秀才私奔。
日夜奔波，风雨兼程，秀才却在途中与她说了实话。
秀才已有妻室，并且已有一儿一女。他的如实相告，是希望女子能够原谅他的一往情深，之所以从来不说，不是刻意隐瞒，而是怕伤害。
女子倔强贞烈，坚决与秀才分开，徘徊很久，却又无脸回到临安的家。待她将所有细软变卖花光之后，来到这座破败的庙里。
陆向生心中感慨：这世间，果然处处皆是苦命人。
女子拭去脸颊上的清泪，转而一笑，对陆向生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既然都是苦命人，皆为人所弃，为上天所弃，莫不如一同死了去干净，来世重新投生一户好人家。”
陆向生惊道：“那只是一个梦而已。”
女子凄然而道：“你我一世为人，又何尝不是一场梦而已？且不说你已经离开家乡五月有余，以你现在的脚力财力，回到家乡，恐怕也要半年以上。再说，人哪有无缘无故的梦呢？人人心中皆有先知，即使先知晚醒，那不祥的预感，十有八九都是既成事实。”
听此一番话，陆向生竟然满心凄凉，既而一片荒芜。自己此番经历，可不就是这姑娘所言的明证？
5
陆向生醒来之时，只觉阳光刺眼，浑身无力，喉咙处火热地闷痛，便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双耳却听见满树鸟啼，和柳枝一声声哽咽地轻唤：“向生？向生？”
陆向生转头，眼前是柳枝那张流满了泪的脸。
6
一个月前，独守家中的柳枝做得一梦。
梦中的陆向生满脸哀戚，一身长衫，任柳枝如何恳求，他就是不肯接近。
他向柳枝告别。未及柳枝开口相问一句，便转身离去。柳枝步履蹒跚地追撵上去，却无论如何也跟不上，直至陆向生消隐在浓雾之中。
从梦中惊醒的柳枝左右思量，始终认定这是一个不好的预兆。于是她哀求了娘家兄弟，驾着马车，一路寻着陆向生而来。
一路上不断打听，不停摸索，终于那日清晨来到那座破败的寺庙，却只见一地半发的干货，唯不见陆向生。
听闻早起摘草药的人说，天渐亮之时，曾见得一人，失了魂般踉踉跄跄向深林更深处走去，仿佛前方有着指引一般。
柳枝又与兄弟慌忙沿着采药人所指的方向走去。
深林深处，只见一棵巨大的榕树下有一座无碑旧坟，坟的前面，并躺着两个人，一个是陆向生，一个是早已经高度腐烂的女尸。
陆向生颈部有着深紫色的勒痕，不高处榕树粗壮的枝干上，挂着一个用榕树须打成死结的吊环。
陆向生几近失忆，只记得他一路随那女子行走，然后听得女子说：“前面有一棵生长了五百年的榕树，那是我们终得解脱获得重生的地方。”
村人都说，这是女子出来找替死鬼了。
7
当年女子听闻秀才的如实相告，便如坠深渊，把深情当作隐瞒的幌子，与他一同回到家里，从此开始二女侍一夫的生活？
怎么可能。但是，家，又是无论如何都回不去了。
女子满心绝望，来到那间寺庙，将全部细软捐赠于方丈，将自己的姓名告之，嘱那方丈日后为自己超度。之后坚决不听方丈劝告，独自行至林中，上吊自缢。
呜呼哀哉，方丈一边诵着佛号，一边将她葬在榕树之下。
“姑娘，自尽之后，便难以超生，即使我日夜为你诵经超度，也只是暂免你于阴间七日经历一次自缢之苦啊！”
那方丈将女子赠予的细软用于修葺寺庙，日夜为女子诵经超度，直至几十年后以高龄圆寂。圆寂之前，方丈将为女子超度之事托与弟子，反复嘱咐，才安然坐化。
再几十年后，皇帝发动灭佛毁僧之举，众和尚于恐慌中纷纷还俗，寺庙再无人修缮，无人续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于冷清孤寂，荒芜破败。
此后那女子的魂魄，只能守在所死方圆十里内，每隔七天便会重演自缢而亡的情景，如此反反复复，连续不断地遭受死亡的痛苦。
想要结束这痛苦，则必须寻得替死鬼，从而使自己的魂魄解脱，再将替死鬼困在所死之处，接连不断遭受同样的痛苦。
不是没有过机会，但女子始终不忍心。自己的冤孽自己偿还，又何苦加害于人。
但是那痛苦，太痛，太苦，每日每夜受着寒凉孤独的侵袭，每隔七日但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般的万般煎熬，直到她见到陆向生，体察到了他内心的绝望凄惶。
至此，女子已经死去二百余年。
女子接近陆向生，以魅惑般引得陆向生随自己到葬身之处的榕树下，为他打好结，又哄着他把头挂了进去。
随着陆向生挣扎得越来越弱，女子心中越来越伤悲，越来越不忍。
陆向生无错，一路走来，他与她讲起柳枝，讲起满心愧疚，讲起自己的无能，讲起自己的无脸再返家乡。
这世间，原来不尽是薄情之郎。
女子耳边响起当年老方丈日夜为她诵经超度之时，回向之后总会加上的一段话：所有苦孽皆由己生，以持久恒念向往光明，终可脱离恶道。人之生命可贵，万不可以凡人性命接替自己，如此，便是一错再错，永无出头之日。
女子哭到不能自已，终于在陆向生尚有一息未消之时，将他放下，然后自己卧在他身边。直至天亮之后，被赶到的柳枝发现。
后记
陆向生恢复之后，与柳枝将女子骸骨火化成灰，带回老家，葬于山下。
柳枝每日为其诵经超度。
有高僧告诉柳枝，只因女子在加害陆向生之时生起了善念，便可以解救她于苦海之中。此后无论她是否重获新生，柳枝所诵之经，皆可为女子积累福德。
柳枝依然不多话，她愿这苦命的女子能够在新生后得到善待，如果她的所做能够帮助她，那么她愿意。
她看着劳作归家的陆向生，肤色黝黑，如往常一样忠厚朴实，待她，亦如往常一样相护相惜。
她又望向自己高高隆起的小腹，那胎儿仿佛感知到她的所想一样，轻柔地动着。
其实柳枝自己哪里又知道，她的善，亦为她自己求得了福德。她只是觉得，这才是令她安心的，最好的生活。
• end •
苏小旗：只愿来世有始有终
苏小旗：如果我们的相识，只是为了分离
苏小旗
善养猫，善自拍，善买衣服
精神在云之上，眼睛在泥土之下
心在云与泥土之间
一切皆可用文字表达
愿你好
更愿我自己好
长按二维码关注苏小旗
点击“阅读原文”
到七姐的海鲜店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