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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影

2018-01-30 12:30:54 作者:幽灵商人 阅读:载入中…

龙影

  图/徐超渊YUAN

  龙影

  1

  伦道夫不记得自己是何时醒的,当他回过神来,就已经站在家门外了。

  早出晚归似乎已经成为一种常态,他对身后的这幢摇摇欲坠的老屋有一种微妙的疏离和厌恶感,这种心理抵触使得他想尽可能地待在别的地方。老屋窄小的窗格无法提供充足的采光,暗淡的霉斑、剥落的墙纸、角落堆积的灰尘和蜘蛛网在女主人——他的母亲的漠视下恣意地蔓延着。

  整幢建筑阴冷潮湿,弥漫着陈旧、腐朽的气味。女主人每每行走其间时,伦道夫感觉她就像游荡在废墟的鬼魂,仿徨徘徊着,等待未来某天随着房屋的倒塌一并死去。

  与其说女主人怠惰于家事,倒不如说她对生活本身已经兴味索然。

  早起后宛若例行公事般完成就女性而言最低限度的梳洗打扮,接着便蜷卧在家门外的扶手藤椅上,直到夜幕降临。

  她几乎不说话,亦甚少流露情绪,即便伦道夫特意挡在她面前,她通常只会回以哀愁目光。她总是眺望着繁忙街道的尽头,仿佛在南方地平线外延展的广阔平原更远处,有着什么令她念念不忘存在

  傍晚时她慢慢踱回屋中,花上许多功夫准备精致的菜肴,一一端上相较这个家庭的寥寥人口显得过于巨大餐桌——也许在过去它曾承担着合适的职务,但伦道夫对此毫无印象

  所有饭菜中的一成将会成为母亲翌日的早餐,其余九成则会倒入盥洗室底下的废水沟。因为那一桌饭菜母亲仅仅会吃上一两口,更多的时候,她正襟危坐在餐桌前,眼睛瞥向玄关,绝望期待着某一时刻某人推门而入——并不是伦道夫,假如他这时推开门,一瞥是她能给出的最大反应

  2

  伦道夫对母亲的无动于衷习以为常,他猜测她或许是期盼父亲的归家,却在漫长的等待中逐渐濒临癫狂。

  老实说,他没有多少关于早前的记忆,连有没有过父亲这号人物也不记得了,似乎从他对自身存在产生认知的时候,人生早就走上如今的轨道。

  他不是没有尝试询问过母亲,理所当然,她困惑难过地注视着他,沉默无言。因此伦道夫只能对有关父亲的推论保持怀疑态度,但话又说回来,若她等的不是父亲,又能是谁呢?

  此时天色尚早,东南的天空泛着破晓时的微光,吞噬了大半的主月,而次月与群星仍君临着西北山峦的高天。

  传说中,绵延逶迤的北方山岭深处,栖息着从太古时期繁衍至今的龙群,但从未有人目睹过。倒是那些时常回响在群峦之间的悠长、低沉的轰鸣,被认为是巨龙的呼吸

  伦道夫盯着主月看了一会,从秋收祭典之后,主月的颜色就朝着粉紫蜕变了。

  关于月变现象解释坊间流传着数种版本,比较可信的说法是,季节变化会唤起记忆精灵们的远古回忆,于是祂们混合了新的心情装饰在主月上。

  入秋的寒气从脚底攀上他的身躯,湿冷带来的不适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伦道夫这时才注意到,母亲照旧缩在她的老位置上,目光投向石砖街道所延伸的远方,对他视而不见。她衰老脸庞木讷僵硬,花白的鬓发及身上裹着的编织毯均结了霜,若不是呼吸的白气,她看上去更像一尊毫无艺术价值的仿真泥塑。

  他顺着母亲看的方向扫视过空旷的街道。两侧鳞次栉比的建筑尖顶高耸,晨光中的风向标闪闪发亮,烟囱和塔楼参差错落,在规整排列的红釉瓦片上形成长长的投影。屋檐下半乌木构架将浅色墙面分割成小块,形成简洁而独特的线条装饰。

  令人难以想象,在不久前这个位于北方群山与南方平原交界处的镇子,还同王国任何一个偏僻村镇一样朴素默默无闻

  那时到处都是矮小的破房子,像夏天的绵羊似的歪七扭八挤在一起。蠕虫一般弯曲的道路布满碎石子和砂砾,脚印、马蹄印、车辙印纵横交错在混杂着牲畜排泄物的泥土上,混合着本地特产的香料,散发出令人难以言喻的味道

  多亏每年秋收祭典后在小镇巡回的巨大龙影,愈来愈多的游客前来一睹风采,近些年这里来成为著名的观光胜地后,状况才有所改变。旅游拉动了经济繁荣经历几度扩建和改造后,小镇焕然一新。尤其是这条龙影经过的街道,被扩建成平整的大理石砖道,两侧的彩色砖块铺设成锯齿状的纹路,如同龙的两排尖牙。

  虽然现在临街的店铺大半处于休业中,行人屈指可数,且大多都匆匆而过,但伦道夫知道,要不了多久,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就会如潮水般涌上街头,表现出比秋收祭典更大的热情,对着同一方向翘首以待

  这正是母亲今天起得比往常要早的原因,而伦道夫也在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

  他在家门前踌躇片刻,瞧了神情凝滞的母亲一眼,便飞快地跑向了小镇中心广场

  他爬上铜龙像的台座边沿,盘腿坐下,这样一来不用费劲地踮起脚尖就能看清广场的全貌。随着太阳光辉占据半边视界,次月及群星隐没在昼光内,人们慢慢聚集到广场。

  行商在广场周边支起帐篷,开始贩卖山石雕刻、闪玉和青金石手串、各种香料与特产的迷迭香饼。镇上的姑娘们则挎着篮子穿梭在摩肩接踵人群间,兜售山花或是工艺品。

  3

  伦道夫倚靠着龙像,耳畔回响着舞娘袅娜起舞时手腕和脚踝铃铛清脆的响声,还有七弦琴与短笛相伴的欢快曲调,以及吟游诗人清朗悠远的吟唱。

  “被人们遗忘的,

  茫然地行走着,

  一如既往

  被人们忽视的,

  记忆的女儿们,

  开怀抱;

  他最为慈悲处,

  自然注视着,

  显现模样。”

  这是从未听过的歌谣,温柔声音空气中流动,令人尤为怀念。伦道夫从铜像台座上站起来,举目眺望那位被人们围在中间的吟游诗人。

  诗人闭着眼,忘我地歌唱着,灵巧的手指抚动琴弦,拨片在其间跳跃。他有着英俊迷人的五官,卷曲的金发,头戴淡蓝的迷迭香花冠,身穿异域风格的长袍。

  一曲唱毕,他睁开眼睛,微笑着观众鞠躬,人们将鲜花和香草向他投去。伦道夫注意到,诗人的眼睛就像水藻一样碧绿,像宝石一样透亮。他以谦逊的态度接受了观众的赞美,手持拨片再次搁上琴弦,准备演奏下一曲。

  可在他转头与伦道夫四目交接的一刹那,突然暂停了动作。伦道夫怔愣之际,他已迅速从热情姑娘们的簇拥中脱身,快步来到伦道夫面前。

  “我们在哪里见过吗?”他笑着问,声线格外耳熟,似乎在哪听过。伦道夫恍然发觉,不仅是声音,就连吟游诗人的容貌行止,都莫名的似曾相识

  纵使如此,伦道夫还是摇摇头。

  “是吗?”诗人眨眨眼睛,“那可能是我记错了吧。”

  他的眼中染上淡淡愁绪,左手抱紧怀中的七弦琴,右手摩挲着头上的迷迭香花冠。“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到这个镇子上了。”他说道:“它同我记忆中的模样大相径庭,让我感到如此陌生。唯独这股迷迭香的味道,仍与记忆中一模一样。”

  “这里是您的故乡吗?”伦道夫问。

  “是,也不是。它被赋予了新的名字,迎来了新的居民,已经不是原先的它了。”

  诗人垂头拨弄了几下琴弦,调子不似之前那般轻快。他低声歌唱起回溯至数十载前的时光。小镇居民遵循着古老传统欢庆着秋收,从未想过有关北方群山的传言会成为现实

  但是有次祭典过后的那天正午时分,巨龙自北而来,庞然的身躯遮天蔽日,巨大的阴影笼罩了市镇。自那以后,每年秋收祭典过后,巨龙都会在中午降临小镇上空,绕行一周,才返回北方山中的巢穴。直到冬天的第一场雪降临,龙消失不见,等待来年的丰收再次现身。

  伦道夫想起,据说曾经确实有龙飞过城镇上方,不过现在就只能看到影子了。

  “您是为了看龙影而来到这里吗?为您的诗歌寻找新的灵感?”他问。

  “不。”诗人注视着脚下自己的影子若有所思,“我并非吟游诗人,只是个追寻古老记忆的学者罢了。”接着他谈起自己的所见所闻:环游大地飞行的在战争坠毁的古代浮空城的影子,栖息在次月背面中的于第三纪灭绝的圣火鸟的影子,在浓雾的森林里游荡的迷途的死者的影子,甚至是西方海底被侵略者砍伐的巨大水神树的影子,相较这些,龙影算不上非同凡响,他并不是为此而来。

  他在异乡漂泊了数不清的岁月,远比外表看上去的年迈,早在龙影出现之前,他就生活在这里了。而今不过是沿着年轻时走出的道路,原路回到阔别已久的故土。

  4

  远处的人群沸腾起来,龙的影子似乎已经到达不远处。观众慢吞吞地为龙影挪出一条道路,镇上的孩子们三五成群,相互推搡着,笑嘻嘻地追逐着影子渐渐跑远。

  “你不去追吗?”诗人问伦道夫。

  伦道夫吐了下舌头。也许是母亲的缘故,附近的孩子不怎么理他,反而拿异样的目光看着他。这让他觉得十分别扭,便很少同他们混在一起。

  而且每年一度的龙影会持续到入冬,比起追影子,他更想听诗人的故事。自小生长在偏远的镇子上,从未踏出镇子一步的他,对外界的一切都怀有强烈好奇

  “我在小的时候。”诗人望着孩子们远去的背影,陷入回忆,“也曾像那些孩子们那样,追着龙的影子不断奔跑。但是在那个时候,我知道龙确确实实就在我的头顶飞着。

  我很小就听说过北方群山关于龙群的传说,亲眼目睹却是第一次。我从未见过那般庞大、富有力量残酷美感的生物,它高傲扬起的头颅,睥睨众生姿态宽阔有力的翅翼,泛着深蓝光泽的鳞甲,无一不令当时的我深深着迷。

  每当龙飞过镇子的上空,我都会追着龙在下面跑。你知道,这里有个问题:假如我只顾盯着天上的龙,毫无疑问会撞上前方的障碍物。所以我就追着地上的影子——反正龙就在影子的正上方。

  从丰收祭典过后,直到冬天第一场雪降临,我每天都追着龙跑。久而久之,龙开始注意到我,后来在我累得跑不动的时候,还会刻意放慢速度

  有时它会在天上大吼大叫,那几个反复出现的音节我印象特别深刻。我那时以为它在嘲笑我跑得慢,直到很久之后开始学习龙语,才了解到这些音节表示着强烈的欢悦和喜爱。它其实相当乐于同人类的孩子一起玩你追我赶游戏,毕竟以龙的年岁来判断,它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诗人叹了口气。

  “从我八岁开始,我们相伴了十二年。我厌恶当时那个闭塞、落后的镇子,除了龙,这里没有任何值得我留恋的东西。龙身上寄托着青春时代的我所有的美好幻想,也许我是期望将来的某一天,能像它那样自由自在,不再困囿一隅。

  在我满二十岁的那个秋收祭典过后,很突然的,龙没有出现。我想,或许龙也长大了,去了别的地方。我没有感到特别伤心,只是觉得,我也是时候离开了,去外界更广阔的天地闯荡,总有一天能再次相见。”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诗人突然中断了他的叙述。

  “我叫伦道夫,先生。您的名字呢?”伦道夫答道。

  “我的名字?”诗人再次摩挲着头顶的迷迭香花冠,“时间过去太久,我获得了许多知识,也遗忘了一些。自我从贤者塔得到了新的封号后,就想不起自己原来的名字了。”

  周围的人群再次沸腾起来。龙影完成了在镇子上的一整圈巡视,现在它要回到北方的山峦中去了。

  “我们追。”诗人突然说。

  5

  他们加入了追逐的队伍。伦道夫跟在诗人的身后,奔跑中的诗人有时紧盯地面的龙影,有时则望向空无一物的天空。

  伦道夫想,他无疑怀念着过去的那段时日。在地行之影依然留存,本该翱翔头顶的龙却毫无踪影的如今,心中多少会有些许寂寞遗憾

  无法找回的童年玩伴的诗人尚且如此,那么等待着也许永远不会归来的某人的活得如同行尸走肉的母亲,又会处在何等深重的绝望之中呢?

  伦道夫掐断了思绪,他不愿往下想。

  接近镇子的边缘时,尾随的人陆续散去,最终只剩下他们两个。

  他们追着龙影跑过收割后两侧秸秆林立的田垄,横穿开满迷迭香的花圃,踏上杂草丛生的鹅卵石小径,爬上长满草甸的山坡,穿过常绿针叶林,来到一处视野开阔的山崖。

  龙身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山崖,像是翅翼的部分缓缓扇动着。诗人伫立在一块突出的巨石前,抬头仰视,好像岩石上真的栖息着一条龙。

  “是的,不仅是影子,我看得见龙。”仿佛感受到伦道夫疑惑的视线,诗人注视着龙所在的地方,头也不回地开口,“在过去,我们追逐着穿过草地、溪水和树林,爬上这片开满石蒜的山崖。我气喘吁吁地躺在软草上,而龙就停落在那块巨石上,用金色的竖瞳愉快地望着我。”他哽咽着发出一些古怪的、拗口的音节,断断续续地组成异族的语言,同不可见的存在交谈着,最后泣不成声

  “它想在这晒会太阳。它就像以前一样漂亮。它还记得我。”诗人哭着说道。

  后来他们在石头旁边躺下来,诗人继续讲述他的故事。

  “我跟随一位著名的博物学家学习了六年后,来到贤者塔求学,主攻方向是超古代史与魔术原理,毕业后留在塔里做了近十年学问,之后开去周游世界各地。

  鳞族用花岗岩修筑的大陆城市是我第一个造访的地方,从火山灰下的石碑上我得到了他们的冶金公式与提取植物能源的方法;接着是不死的居民在里海中央搭建的环状王都,我从残留的立柱上拓印了法典与残缺的诗篇,又在类似庙宇的场所捡到了正六角矿石;我擅自叨扰了圣墓沉睡的魂灵和魔鬼,用诗稿交换了这把七弦琴;印象最深一次是潜入被骸骨、黑荆棘包围的位于地下深处的石英神殿,那里四周燃烧着永不熄灭的苍白火焰,神龛内我发现了古代异族所崇拜神祇的雕像。”

  “我为自己离开那座令人厌倦、乏味的镇子而深感庆幸,否则我便一生都困在偏远的乡下,而不是漫游在古老的传说与恢宏的遗迹间,一边走一边编织着歌谣。

  倘若不是为了寻求世界本源的奥秘而拜访了居住在主月上的精灵,我可能一生都不会再回到这座城镇。那些记忆的精灵友善地招待了我,但他们却说,我学识渊博,单单缺失了某种重要的东西。祂们强烈建议我回到童年开始的地方找找看,并让我饮下一盏由主月三色泉水冲泡的花茶——使我能够看清一切记忆中被遗忘的那部分。”

  诗人仰面对着湛蓝的天空,伦道夫能肯定的是,他的视线此刻一定聚焦在不可见的巨龙身上。

  “尽管普遍认为影子寄宿着亡者的灵魂,不过那些月亮精灵,把包括人类在内的神智存在称之为‘遗忘的生命’。我们这些‘遗忘的生命’在漫长的人生旅程当中,一路不断补充新的知识,同时又丢失旧的回忆。被丢下的这些意志的碎片仍毫无所觉地保持着原本的行为模式,自然和精灵能感知到它们,所以阳光能在地面投下它们的影子。但是它们在人类的记忆中已被遗忘,人类的视野里只残留着它们的影子——就像你看见了龙影,可其实那里还存在着一条不可见的龙——这家伙睡得可真香。”

  他伸出手在半空中触摸着。

  “您碰得到它?”

  “不,怎么可能。”诗人面露苦笑,“它们生活在过去的时间里,与我们生活的现实间横亘着一条不可跨越的鸿沟。就算是不同的记忆,它们也只存在于各自的时间线中,相互无法干涉。或许这些无知的家伙比我们更加幸福——我时常这么想,它们在现实已经无法触及的遥远时空中,无需像活者一样在时代的洪流中挣扎,无需担心改变,无需担心失去,无需在缅怀过去时感到痛惜和悔恨。它的时间已经永远停留在每个我们追逐打闹的秋日,那段我想永远继续下去的、再也回不去的日子。

  老实说,我离开这座镇子后,对于重逢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从未想过会在回乡的中途恰巧碰见它。他比以前大上数倍,但我还认得它。只是这场时隔数十年的会面糟糕透顶,我呆呆站着,看它奄奄一息地倒在火山口旁边,折断了两只角,伤了右眼,尾巴尖和右翼的一小部分不见了。大致能想象得到,它在首领位置的争夺战中落败了。我诚知龙的高傲,所以没有展现无谓的怜悯,仅用龙语打了招呼。

  ‘好久不见。’我说。

  巨龙的利爪深深嵌入地面,痛苦地喘息着。它金色的竖瞳缓缓转向我,喷出灼热的空气:‘好久不见,我忘记了很多,可仍记得你长长的金发,因为它们的颜色比我的眼瞳还要闪亮,叫我心生嫉妒。从前我就对人类深感兴趣,你们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生物。龙语作为最难掌握的语言之一,我一次都没奢望过能够同你这般交谈,你却做到了。’

  ‘因为我期盼着能再次与你相见。’我回答道。

  “它哼了一声,在痛苦中吃力地发声:‘早年的记忆支离破碎,缠绕着恍惚的幸福,我只记得同你度过的是段无比愉快的岁月。可惜被过重的负担和伤病压垮了精神,我的时间不多,所剩无几,隐约感到地母的召唤……将你的名字告诉我,故友,至少在最后……’

  ‘我早已忘记了名字。’我迟疑道,‘只记得贤者塔的封号是晨光。然后,你的名字是……’

  龙嗤笑着又朝我喷了一口气,金色的竖瞳就渐渐失去了光泽。我搞不懂它到底在嘲笑什么,唯一显而易见的是,它和我,都把自己的一部分遗忘在故乡了。

  我召唤出地母的力量将它深埋进土层,只留下一根折断的角——就结论而言,龙语没起到什么作用,我们仍没有得知对方的名字。”

  6

  太阳走到了西边,主月的身影在东方若隐若现。没有什么前兆,伦道夫听见诗人从喉咙深处发出古怪的音节,上方的光线突然变得炫目。

  他坐起来,爬上龙之前栖息的巨岩,原本笼罩着山崖的龙影迅速略过崖下广袤的森林和自东向西的河流,径直回归北方山中它过去的居所。

  他知道,明日的正午时分,龙影仍会准时造访镇子,直到冬天第一场雪来临。

  诗人也登上岩石,面向北方的群山,目送远去的不可见的龙。他抱起七弦琴,哼唱起一首在秋收祭典上作为伴奏的民族乐。身体伴随节拍左右摇摆,长袍和金发在山风中舞动。

  伦道夫静静聆听着,这悠扬而宽广的曲调就像在群峦之间轰鸣回荡的风声和草木的低吟,仿佛万古以来伴随龙群入眠的自然之歌。

  右手的拨片弹下最后一个音符,诗人止住动作,喃喃自语:“但愿今夜主月再次驾临时,我能从记忆的使者那里得到想要的答案。”

  “即使我曾经拼命地逃离这里,抱怨、诅咒、不甘在胸中纠缠,但当我重临故地,我所以为的那些刻骨铭心的回忆其实早已模糊不清,只余下对这记忆中的群山的留恋。我相信我已经找回了一部分,但另一部分看似触手可及,却隔着一层朦胧的薄纱。”

  诗人半是自言自语,半是对伦道夫说道,“我总是在寻找什么。追赶、寻找、调查各处的影子,古老的遗迹,考证他们的历史和传说,追寻着一切与根源有关的东西。贤者塔的导师说过,童年是思想的根基,无论所见所闻,内心深处与之共鸣的,往往来自于孩提时期的朦胧记忆。我想我的动机也大抵如此,我真正渴望的不是世界的根源奥秘,而是被我遗忘的幼年时光。”

  他张开双臂,迎着西北面的阳光,拉长的影子弯弯曲曲的拖拉在凹凸的岩石上。“当人类面朝阳光,大步前行的时候,他是看不见身后的影子的。所以过去就这样一点一点被遗忘、忽略、丢失、抛在脑后,意志和灵魂的残片茫然地在世间游荡,记忆的精灵注视着它们,自然感知的他们。这些留下的影子或许是世界最为慈悲之处,或许也是世界最为残忍之处——其他人悲伤地目视它们时,它们的主人却对此毫无所觉。”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跳下岩石,使伦道夫与他平视。

  “那么,小男孩,作为你今天陪了我一整天的回礼,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吗?”

  伦道夫无法从他脑海贫瘠的回忆里揪出什么有趣的提案,他平时都将这些微妙的部分逐出脑海,此时却仅能联想到那幢古老阴森的旧房子,和其中郁郁寡欢的女主人。

  虽然他没办法把父亲找回来,但他至少能为她介绍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请您跟我回趟家吧。”最后他这样请求道,“我可怜的母亲,她魂牵梦萦的某人迟迟不归,自己在等待和记挂中苦苦煎熬。我不记得她上一次笑是什么时候,也不记得她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她的意志一天比一天迫近死亡。我想,或许您能使她开心一点。”

  “我必须重复,我并非吟游诗人,而是个古代研究学者,没有取悦夫人们的义务。”尽管诗人如此强调着,还是满足了伦道夫的愿望。

  “遵从精灵及命运的指引。”他冲着北方群山高喊。

  7

  他们沿着来时的路,走下山崖,穿过田野,在伦道夫带领下回到老屋坐落的街道。屋门口的扶手椅是空的,上面有一块随意叠放的厚毯子。

  诗人礼貌地扣了三下门。

  顷刻,从屋内传出餐具碰撞和桌椅挪动的刺耳声音,接着是一连串惊慌失措的脚步声。

  大门被狠狠地拉开,女主人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呆立在他面前。阴郁、痛苦、麻木在这位老妇身上荡然无存,她浑浊的双眼凝视着诗人,脸上挤出一团似哭似笑的表情,干裂的嘴唇开开合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有大滴大滴的泪水不停从眼角往下淌。

  她颤抖着伸出两只皱巴巴的、布满厚茧的、瘦骨嶙峋的手掌,小心翼翼地触碰着他柔软顺滑的金发,年轻的脸颊,自上而下,从眼眶,到鼻子,到嘴巴,到脖子,到肩膀,再到胸口,最后用尽力气把他拥入怀中。

  半晌,她才放开了他,一边掩面抽噎着,一边驼着背蹒跚着慢慢走回屋内。

  家门半敞着,传出从餐厅飘来的令人怀念的味道,那是回忆中最温柔的味道,每天伴随着母亲笑容迎接他回家的味道,迷迭香与柠檬混合后的清甜味道,那是母亲最拿手的,迷迭香饼的味道。

  诗人苦笑用额头抵住门框,任由身体慢慢跪坐在地。他的手轻而易举穿过了伦道夫的身体,按在地面的影子上。

  “妈妈……”从唇缝泄露出低不可闻的啜泣与嗫喏,之后伦道夫立刻明白了。

  伦道夫

  正是他的名字。

  伦道夫。

  “——伦道夫!”

  图片作者:徐超渊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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