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刨《雪山飞狐》原始版与新版之别！
一，从报纸连载版面的原貌说起
金庸先生的名著雪山飞狐，最早是在香港新晚报的副刊版面连载，从1959年2月9日开始，至同年的6月18日结束由于工作的关系，笔者近期有幸看到了这批报纸的扫描档案，如获至宝细细阅读先说总体印象，那个年代的报纸是繁体字竖排的，页面是简单的黑白色，排版亦比较粗糙，经常出现标题符号印在行首最上方的不美观编排；由于年代久远，不少字迹模糊不清，需要费一番心神才能辨认出来，但笔者还是相当享受从中体验到的阅读乐趣
在这批报纸上，雪山飞狐每日连载一篇，每篇字数约1000字专栏的见报位置是在第七版的右上角，是该版面最醒目的头条版位专栏的右上侧有个竖直的栏目框格，从上到下印着雪山飞狐四个大字，下面有个侠士挥剑的小画像最早的三篇，栏目框格里印的是金庸著，东明图从第四篇到第二十八篇变成了金庸文，东明图从第二十九篇起又变成了金庸文，小萍图此外，每篇连载都有金庸先生自凝的一个小标题，另配有一副插图（即是东明或小萍所画的图），第一篇的插图位于该专栏的偏左位置，从第二篇起改为在专栏的正中央位置
目前网络上也能看到旧版雪山飞狐全文不过，在内地1994年出版的三联版雪山飞狐中，金庸先生在后记写了这样一段话：雪山飞狐于一九五九年在报上发表后，没有出版过作者所认可的单行本坊间的单行本，据我所见，共有八种，有一册本两册本三册本七册本之分，都是书商擅自翻印的
由此可见，网络上的旧版来缘，应是五六十年代的某些书商，将报纸连载的全部篇章按顺序首尾相连，以简单粗暴的方式结集成书那些造型生动栩栩如生的插图当然是没有了，更可惜的是，每篇的小标题也被删除了其实，从这些小标题中，很多时候可以看出金庸先生最初创作时的思路
笔者看到的一个流传最广的旧版版本，将全书分成十八回，每一回的字数最多的有9千字，最少的仅有5千字回目的划分方法，和金庸自己于七十年代修订定稿最为世人熟悉的三联版，以及1999年之后再次修订的版本（即世纪新修版）完全不同后两个版本都是十回据金庸在三联版后记的说法，这是翻印者强分章节，自撰回目，未必符合作者原意
另外，三联版和世纪新修版的回目都没有标题，旧版的回目却有标题然而这些标题鱼龙混杂，有些是照搬新晚报上金庸原创的某个小标题，作为整个回目的标题，比如第一回的标题长空飞羽，是报纸连载第一篇的小标题；第二回的标题盒中有箭，是报纸连载第十篇的小标题有些是将金庸原创的某个小标题，略加修改后变成整个回目的标题，比如第三回的标题雪山飞狐，第四回的标题左右双僮，来自报纸连载第十九篇的雪山飞狐到了；和第二十篇的两个背剑的僮儿还有的干脆就没有回目标题，分别是第十二回第十七回和第十八回，可能是书商找不到合用的原创小标题，索性就空置了
最后，笔者在逐字逐句对比时发现，网上的旧版有不少错字漏字，可能是网民手打输入时的失误，比如报纸连载第十四篇一手抓住两手，收录到旧版之中时，短短1000字中就有5个地方与原文不符还有就是标点符号的处理也相当马虎，全书有许多武打招式用的是四字成语，报纸连载时的原文都有用引号的，旧版却经常删掉了引号这些缺陷虽然不会对阅读流畅性造成影响，但对追求完美者而言毕竟也是憾事
有鉴于此，笔者认为要研究旧版金庸小说，最理想的方式还是阅读当年的报纸连载原文，这样才能感受到最原汁原味的写作风格由于笔者看到的这批扫描档案，版权属于香港大公文汇传媒集团所有，未经允许不能擅自全部放上网；而且即便是得到授权放上网，相信绝大多数读者也缺乏耐心去仔细辨认，将之与三联版和世纪新修版做出对比因此笔者准备以摘录点评的形式，细谈三个版本的异同之处，以此与金庸小说的死忠粉丝们交流
雪山飞狐的总字数只有十余万字，篇幅不算太长，但在金庸小说中具有重要地位倪匡为金庸小说排座次，将它列为第五名，排名超过射雕英雄传和倚天屠龙记然而长期以来，评论界对雪山飞狐的关注程度却相对较低，尤其是对新旧版本的对比研究，更是少的可怜
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雪山飞狐的三个版本，在剧情上没有任何不同之处金庸先后数次进行的修订工作，都仅是对该书的遣词造句做出改动相比之下，射雕英雄传的剧情改动可谓大刀阔斧，报纸连载版中的重要人物秦南琴，以及捕捉小红鸟蛙蛤大战等有趣段落，在三联版中被删的干干净净；而在世纪新修版中，则是增加了黄药师和梅超风的暧昧剧情
对一般读者来说，这种大段大段的剧情改动，自然更有话题性，更有探讨的空间而雪山飞狐既然没有对剧情增删斧削，似乎也就不太值得关注了但笔者的看法恰恰相反，对于一部没有必要修订的作品，金庸仍花了很多心思字斟句酌，将报纸连载版的几乎每一段，或多或少都做了改动这是一种纯粹的文字润饰工作，仔细对比其中的异同点，不仅可以像阅读红楼梦的程本和脂本那样，读赏玩索滋味无穷，还能从中学到不少为文练字的技巧
先来看报纸连载版的第一篇该篇发表于1959年2月9日的香港新晚报副刊，小标题是长空飞羽，在约1000字的篇幅中，始于一支羽箭射出，止于天龙门的曹云奇周云阳阮士中和殷吉四个角色出场插图画的是这四个人处于右下方，正在驰马仰头上望，而左上方有一只大雁的脖子上横插着一支羽箭，正在跌落下来
这第一篇的开头第一段，金庸修订时就做了极大修改报纸连载版的原文如下：
飕的一声，一枝羽箭从东边山坳后面射了出来，划过长空这箭破空之声甚是劲急，显见发箭之人腕力极强但见那箭横飞而至，正好穿入空中一头飞雁颈中那大雁带着羽箭在空中打了几个筋斗，落在雪地
而三联版和世纪新修版的文字如下：
飕的一声，一枝羽箭从东边山坳后射了出来，呜呜声响，划过长空，穿入一头飞雁颈中大雁带着羽箭在空中打了几个筋斗，落在雪地
这两个开头，究竟哪一个更好呢？不同的读者会有不同的意见在笔者看来，是各有千秋三联版只用呜呜声响四个字，就取代了破空之声甚是劲急，显见发箭之人腕力极强，文笔无疑更加洗练
不过，报纸连载版接下来的一句写但见那箭横飞而至，正好穿入空中一头飞雁颈中把这个句子和下一个句子连起来看，有种连续的画面感读者仿佛在看电影，一开场，就是一支羽箭飞射而来的特写镜头，一下子就被吸引了注意力
另外，这种但见那箭如何如何的写法，是古典小说中很典型的说书式风格比如三国演义第七十一回写赵云杀入重围救黄忠，也是专门有句子形容那枪浑身上下，若舞梨花；遍体纷纷，如飘瑞雪金庸早期的作品尤其是报纸连载版，有许多描写手法都有四大名著的影子，读来古趣盎然
雪山飞狐报纸连载版的第一篇，另外还有一个较大的改动在篇末的最后一段，原文详细介绍了天龙门的曹云奇周云阳阮士中和殷吉这四个角色的姓名绰号和武功造诣金庸先生在进行修订时，把他们全部做了降级处理
先看这四个角色的出场总述，报纸连载版的原文写的是山中虽是严寒，但马上这四位乘者各各身负绝艺，纵马急驰，不久人人头上冒汗而在三联版中，修订为山中虽冷，但四名乘者纵马急驰之下，不久人人头上冒汗即是删掉了各各身负绝艺的描述
接下来是对这四个角色的分别介绍，其中三个都做了重大调整在报纸连载版中，对曹云奇的描述是天龙门掌剑双绝，他都已窥堂奥，在三联版中改为了所学都已颇有所成对周云阳的描述是剑法上有独到造诣，三联版中整个句子被删掉对阮士中的描述是在天龙门中向称第一把高手，三联版中改为在天龙北宗算得是第一高手也就是从整个天龙门的第一高手，降级为北宗分支的第一高手
至于第四个角色殷吉，报纸连载版的第一篇并未提及他的武功深浅，因此三联版没有相应的修改不过随着剧情的推进，在报纸连载的第五篇上山较劲中对殷吉做了补充描写，写他施展的是登萍渡水轻功绝技，这个句子在三联版中被改为数十年勤修苦练的轻功此外原文还写了殷吉的心理活动，认为我天龙南宗的轻功向称独步江湖这个自视甚高的评价，在三联版中也被删掉了
不仅如此，这之后陆续出场的好几个配角，金庸修订时对于他们的武功描述，都在不同程度上予以降级比如北京平通镖局总镖头熊元献，原文写的是他以地堂刀功夫称雄河朔，在三联版中改为精熟地堂刀功夫
这些修改看似琐碎，对整体剧情无关紧要，但却是非常合理的在雪山飞狐以及金庸其后创作的飞狐外传中，武功水平的高低是层次分明的苗人凤胡一刀和胡斐处于最高水平，田归农明显差一个级别，有份害死胡一刀的宝树和尚，比田归农又差一级而宝树面对以上这些角色时，能够占据绝对上风，所以以上这些角色的武功，充其量只是第三流水平，诸如身负绝艺轻功绝技独步江湖等等形容词，对这些人来说的确是过誉了金庸对相关字句逐个做出相应的改动，体现了他对自己作品的认真和严谨
其实，在金庸的其他作品中，这种改动也比比皆是比如射雕英雄传第一回写长春子丘处机的出场，报纸连载版的原文先是给予拳剑武功，海内无双的评价，之后更进一步形容他武功已臻化境这么高的赞誉，甚至压倒了后来出场的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然而丘处机的武功水平，和五绝完全不在一个数量级因此金庸在修订时，也对丘处机进行了降级处理，上述两个过于夸张的评价，分别改为武功卓绝，为人侠义，和武功虽然尚未登峰造极，却也已臻甚高境界
如果不做这种调整，当读者看到射雕的后半部份，这位武功已臻化境的丘处机，竟然要集合全真七子的力量，以七敌一才敢跟黄药师过招，就会觉得他和出场时的气势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武功设定明显自相矛盾
不过话说回来，有很多小说都会在不经意之间，留下这种矛盾，即使是四大名著也不例外比如水浒传写到宋江的出场，在大段溢美之词中，有两句是更兼爱习枪棒，学得武艺多般（第十八回），给读者的第一印象，似乎这位也是个高手之后可能是为了强调宋江也是懂武艺的，还在梁山一百单八条好汉之中，专门挑了一对兄弟毛头星孔明独火星孔亮拜宋江为师，让他也可以吹嘘因他两个好习枪棒，却是我点拨他些个，以此叫我做师父（第三十二回）
可是翻遍水浒传全书，宋江最终给人的印象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每次上战场都要一堆武将保护，否则就只剩下逃跑的份整部书排第一把交椅的好汉，前后文的破绽如此明显，比起金庸小说中的三流角色设定上的小小矛盾，那种巨大的落差感更加强烈的多由此也更可以看出，金庸细心修订自己的作品，这种精益求精的精神是多么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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