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识字奋斗史
撰稿 / 爱夕
大字不识几个的老妈，最新接到的工作任务是背熟整页纸的工作规范。
这天我近9点才到家，往常早已准备入睡的她，正在床上唉声叹气。胖大的个子显得委屈极了。
以往每天开会，我都是被表扬的。夸我做事认真、卖力，工作完成得又好又快。我都是榜样。这次要背书，就被领班批评了。说其他人都记住了，只有我还念不出。气死我啦！
想到自尊心特别强的老妈居然当众挨批评，我眉毛都跳了跳。拿过老妈所说的工作规范，大概200字左右。粗粗估计，能认识两三成，就不错了。
果然艰巨。
忍不住腹诽：这都什么大牌公司，都快60岁的老人家。面试通过了，入职也小一个月，冷不丁来这一遭统考！还罚款！明显不符合劳动法。差评！
这话没错。虽然我们顶天就是养房养车养孩子一负产阶级，但过过普普通通一小日子，还是够的。完全犯不着让老人出去赚钱。
……
结果老妈一眼瞪回来：为啥要辞职？
这是闹的哪一出。
想当年，老妈是用藤条抽也不肯去上学，宁愿下农田干活的主。小学没读几天，就屁颠屁颠成了家里的小劳力，一路往大劳力、主劳力飞奔。穷苦年代，长她几岁的舅舅读书毕业当了老师、小她几岁的小姨们读过好几年书。就她一个，干活才是命根子，读书就是要她的命。
结了婚，老爸虽是高中毕业，两个人，文盲非文盲比例1：1，who 怕 who。
一晃数十年，儿子博士毕业，媳妇本科毕业在读研究生，女儿和女婿也都本科毕业。
一家六口人，1：5，这比例，我都不忍直视。不识字也就算了。聊的话题，一家人除她之外都秒懂，那感觉，时时呕得她心口疼。
人生识字忧患始。但大抵绝大多数人，都宁愿要这忧患，也不要全然的懵懂。长见识长见识，识字大概就是那个最基础的基础。这一步，迈不过，后面的就差之千里，穷追无望。
一转眼抱了大孙女。幼儿园就开始识字，老妈发了狠，说我也要学。于是哥哥嫂嫂们将这俩人撮合在一起教，孙女学会了一大堆，老妈学会了小几十个。怪不容易的。可把老妈开心坏了。
一转眼又抱了小孙女。小孙女4岁就嚷嚷要识字。老妈本想自己好歹认识一些，趁女儿女婿上班太忙，不如教教孙女，也好发挥余热。结果小孙女1000本绘本阅读量打底，识字进展太快，如今6岁不到，识字2000+，早把老妈那点微末的识字量秒成渣渣。
好为人师的小家伙教过外婆好几回，结论是：记不住啊记不住。教了老忘。教了又忘。新鲜劲过，遂不肯教了。
从想当老师到想当学生，再到当学生而不能，真真是一路失望一路惊喜。这滋味说来复杂，细思，是有点难过的。
自从扣扣开始自己看几千字的故事书。老妈的识字奋斗史几乎永久性结束了。
▲ 外婆和她最爱的三位小老师
早几年，老妈随身的行李里还经常翻出巴掌大的唐诗三百首，用塑料环串起来的一张一张字卡。这几年，也都少见。
因为不识字，老妈能找的工作，无非是体力劳动。最常做的是保洁。小公司招聘保洁，一般要求人品可靠、工作勤劳。老妈没文化，干活妥妥的一把好手。往往实力获赞，上至老板，下至同侪，合作一次，无不印象深刻。每次因为两个子女必须在两个城市东奔西顾，不得不从一家公司离职，都会被盛情挽留。
凭这，到哪还怕找不到一份工作。
何况8月将至，届时她又要离开杭州，去北京儿子家小住。就算空闲这一两个月，也不打紧。
我就是这样想的。
但老妈的脑回路和我很少同轨。这次也毫不例外。
我跟你说，前几天，领班喊我们签名字。我一个人签了一整张纸的名字，可累坏了，手都疼死了。我宁愿多干点活，也不要写名字。本来打定主意，如果每天都要签这么多字，我就不干了。可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结果同事们都怪我把她们签字的地方也占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想想她一次性在月度值日表所有的空格完完整整一丝不苟签上自己的大名……我有点同情她的领班。
这让我酝酿了半天的情绪突然间就显得多此一举。这果然不是劝她辞职的好时机。于是就坡下驴，说，那要不我给你录下来，你多听几遍就记住了。
老妈说：不用不用。扣扣已经教过我了。
敢情喊我过来，其实是来言传身教：什么叫迎难而上。什么叫爱岗敬业。什么叫活到老，学到老。
我能说什么呢。只好告退，滚去吃晚饭。
这一次，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挡老妈识字的决心了。起码要搞定这一张工作规范吧。
祝她顺利！哈里路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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