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见 | 闲敲黛瓦
如果去一个小镇,艳阳高照与细雨霏霏,我宁愿选择后者,隔了雨雾去看深巷人家,看烟火朦胧,总仿佛不那么真切直接了,这是我喜欢的方式。大千世界,五色迷目,用不着清晰地去触及,还是隔着一些距离就好。哪怕是挂满雨珠的玻璃窗,看出去人影憧憧,灯火晏晏,也是疏离的美。
就在这么一个雨天,走过长长的青石板路,住进一个有着斑驳老墙和乌黑檐瓦的老宅,天地一下子安宁下来,我停了下了,一切都静止了, 只有雨一直下,淅淅沥沥,不轻不重,不深不浅,于是窗外的山河和闹市都远了,这样一场雨,不下在别处,只下在床头小小的天地中,这世间最浓的墨,就在雨水洇出的一枕黑甜,夜夜除非,好雨留人睡啊。
醒来依旧是雨天,窗外天色已明,却是微微淡淡的阴,因为没有阳光,万物笼着柔和清冽的冷色调。或者暮春海棠将谢,仲夏芭蕉舒展,或者晚秋枫叶正浓,初冬腊梅飘香,四季更替,只有雨落千年不变。若是读书久了,看雨从檐瓦上滴落也能解闷,似乎能永远看下去,看它们前仆后继,义无反顾地跌落,直至粉身碎骨,如此连绵不绝,雨归于大地,瓦归于天空,只有点点滴滴的絮语,归于这一刻听雨看瓦的人。
在没有网络和电的古代,雨天除了读书睡觉还能做什么呢。早春二月的晨,夜雨将霁,连叫卖声也带着露珠般新鲜,“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也许是想着花,也许只是听见卖花姑娘甜糯的呼声,你便起了念头,出门去买上几枝春色来装点案几。或是花开将半,今夜柔风细雨,你邀了二十年未见的好友相聚,为了款待好友,灶头上的黄米饭已经蒸热,你还要冒着雨走上田间,“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最深厚的感情,只有在最朴素的一蔬一饭中才能妥帖安放。待到初夏黄梅时节,处处雨声蛙声,多日不出门总觉得闷,于是你约了相熟的邻村棋友来彻夜手谈,可大概是雨势阻碍了他的步履,否则怎么会“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真是略有恼人啊。过了春过了夏,秋天你去远游,途中遇见的这场雨虽然也是在小镇,却是离故乡千里之遥的巴蜀山区,就着雨落水涨的声音,你在灯下回复妻子问你何时归家的书信:“何时共剪西窗烛 却话巴山夜雨时” 呢。
一番沛雨甘霖过后,诗词中的这些词句都逐渐苏醒,鲜活得仿佛亲历,千百年来中国文人的平凡生活,浓缩成平仄和韵脚,在字里行间跃跃欲出。蒋捷的《虞美人》说得好:“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歌楼的繁华散了,客舟的羁苦淡了,看惯悲欢离合,家国兴亡,心冷久了再难起波澜。也不是想起了谁,也不是想到什么往事,也许只是恰好走近一间僧庐,恰好遇到一场雨,又恰好把这一夜的点点滴滴写进了一首词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恰好呢,在我读这些写这些的时候,不一定有雨,当然雨天是更好了,但更多时候,雨只是下在心里,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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