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忘了时间,记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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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20
回去?还是继续留在这儿?
文 | 简猫
今天,是小寒。
阳历一月五日前后,
太阳到达黄经285°,
是为小寒。
顾逾第一次遇到靳樘的那天是她已过的二十二年里最冷的一天。怎么个冷法,用靳樘的话说,“把时间给冻住了”。
这不是句玩笑。
那一天,蛋挞店门口挂了“停业”牌,门没锁,靳樘推门。
蛋挞店里,顾逾背对门站在收银台后拉小提琴,有不对的地方,反复拉两遍。卡壳时停下,正在琢磨,听见背后同一支曲子响起。
是个瘦高男人,在拉她的曲子,相同处停下,重新拉回去,示范两遍后放下琴。
拉得非常好。
“你好,请问——”
男人比她高一头,胡子没剃,头发浓密,眼神疏离而疲倦。简单四顾后,他的目光落在顾逾身上。
“你好,我是靳樘。”
“外面停了,我看门开着。”叫靳樘的男人往玄关一指。
“什么停了?”
“整个……”
蛋挞店的门一半是玻璃,门在玄关左侧,从收银台的方向看不到。顾逾一头雾水地走过去,往外看一眼,退两步,傻傻定住。
靳樘也没动。
“脚……”
片刻后,他忍不住闷哼出声。
顾逾霍然转头,这才发现刚才自己一退,踩在了人家脚背上,竟然一点没发觉。她是吓住了,连忙道歉,脸一红,苍白的脸才恢复点血色。
“对不起……可是外面到底是……”顾逾声音颤抖。
靳樘听了也摇头。
他来的时候就是这样子,大街上,人是人,车是车,只是停住了。说话人张嘴,骑车人佝背,连呵的白汽也给冻住了……他从天桥上循着琴声下来,穿马路时,小心没碰任何人。
女孩慌了,该说什么?思索片刻,试着开口:“也许是天太冷,把时间给冻住了。”
沉默沉得更深了。
“这是开玩笑?”
顾逾注视靳樘。靳樘避开她目光,侧身把琴装进琴盒里。
“不过看来你没事。”顾逾上下打量,突兀问道,“为什么?”
“不是,” 顾逾叹口气,重新解释,“我是问,为什么跑来我店里拉琴?”
靳樘转过身,一本正经的口气:“你那儿没拉好,节奏重音都不对。”
说完继续收琴盒。
顾逾的视线移到墙上的钟——停在五点三十。
那时“暂停”还不稳,很快恢复了。恢复信号来自农贸市场,叽叽喳喳,比平常更刺耳。好像打开收音机,“嚓”一大响,将音量调小,这才恢复白噪音似的买卖声。有一种奇妙的力量在调控,看不见,寂静里的冰山一角,但能感觉到。
男人消失后,顾逾去开门,门的确上了锁。冲到大街上,人来人往,天很阴,还是老样子。
第二天练琴,拉到同一卡壳处……
顾逾回想男人名字,靳什么来着?已经不记得,只记得琴拉得非常好,那把琴也好,远在天边的好。
快到年底,音乐学院要办跨年音乐会,小提琴专业出的节目是门德尔松《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三个乐章,三位演奏者,顾逾是其中之一。
表面上看,是一次普通表演,又听说是要在其中选一名最优者去波士顿公费深造。演奏次序由抽签决定。第一乐章最出名,结尾有华彩,占便宜。
顾逾很少占便宜——她抽到第三乐章。
她父亲是乐团首席小提琴,母亲是芭蕾舞演员,一次合作中认识。顾逾名字是父亲取的,“蝉噪林逾静”,母亲叫林静。“逾”字有“超越”之意。顾逾小学三年级时,父母离异。
想到这儿,顾逾无心继续练琴。
隔天下午,她将蛋挞店的门锁好,盯着墙上的钟,五点二十回收银台,开始拉门德尔松《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第三乐章。
蛋挞店不大,主要做外带,店内摆着五张桌。
桌面是钴蓝拼贴马赛克,墙是象牙白,一点简陋的钴蓝拼贴画,墙与桌呼应。食品柜里有羊角面包、菠萝包。烤箱在后厨,之前一批新鲜蛋挞出炉,放进保温柜。靳樘进来时,店内浓香四溢。
对视几秒,半晌无话。
顾逾叹口气:“门没关?”
靳樘点头:“没。”
顾逾沉默一会儿:“我在想,要不出去看看。”
靳樘说:“可以试试。”
她走到他身边停住,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对不起,我忘了,你叫靳什么?”
“靳樘。”
他有些呆愣地在空气中比画自己的名字。
两个人往门外走,这次更诡异。出了店,暂停就恢复了。顾逾傻傻地站在店门口,之前发生了什么也不太记得,像喝酒断片。以至于第三次见面,顾逾迫不及待向靳樘核对见面次数。
“今天第三次。”靳樘说。
第一面还好,第二面很淡,不仅顾逾不记得,连他也是回家后想了很久。
“确定?”
“应该是。”
“我是一点也没想起来……”顾逾皱眉。
“第一次暂停消失,应该是不可抗力,多半是时间到了。第二次,我想,大概是因为我们同时走出蛋挞店。”
靳樘猜测,蛋挞店对时间暂停来说是个必要存在,并且在店里待的时间越久,记忆越清晰。
“还有呢?”顾逾眨眼。
“不清楚。”
沉默片刻。
“继续吗?”
“什么?”靳樘没明白。
“莫名其妙时间停了,多吓人,这下好了,知道一起走出蛋挞店,就能回到原来的世界去。”顾逾问靳樘,“回去?还是继续留在这儿?”
这次沉默了更久。
“你不说话,就当你是愿意了。”顾逾露出捉弄的神情,让靳樘点一下头。
靳樘点了一下头。
“好了,知道了,你愿意,愿意得不得了。”顾逾得逞,眼睛一闪一闪,“不过你这次来看上去精神了很多,上次胡子拉碴,像个小老头。今天看,明明很年轻嘛!”说完,特意用夸张的动作将靳樘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靳樘脸一红,正要开口,被顾逾抢先。
“还有,上次听你拉门德尔松,很厉害啊!从没听人拉得这么好。你不是学生吧?老师?看起来不像,我猜你是小提琴家——”
靳樘还是不作声。
这回不一样,不是拘谨,只是他没见过有人这么笑,寂静的,像南极的日出,冰原上皑皑白雪,冷极了,远处雪山巍峨。看不见太阳——只有光。
沐在光里,他忘了她问什么,只抓住一个陌生的名字。
靳樘问:“你说的门德尔松是谁?”
从公寓出门去音乐学院,步行大约二十分钟。沿河道,会经过靳樘的小学和中学。他进音乐学院前已经成名,十七岁时成为国际大赛金奖得主,大二时出国深造,频频获奖,是乐界公认的“天才演奏家”。
靳樘的老家被划入音乐附小片区。六层的国企单位楼,靳樘家在一层,门前有棵老香樟,房子采光差,做什么都得先开灯。
靳樘出生后很少哭闹,不黏人,总是站在小阳台上张开手缝看太阳。那时候,太阳要穿过云,跨过山,钻进密密香樟叶,再挤进深绿色老纱窗里——太阳嫌烦,不常来。
母亲是个急性子,爱抱怨,平常事都看不顺眼,更别说亲自生下个怪胎。
父亲正相反,性格温厚,只是常常让人觉得活得不上心。喊他几遍才反应,仿佛是年轻时走的一个神,到中年也没回过来。
靳樘上小学时,有一天,班主任打电话,询问靳樘是否在家。母亲追问,得知一连几天,靳樘都逃课。气冲冲出门,黄昏时在附近小巷里发现靳樘。那会儿他正背着书包蹲在地上玩瓢虫。
母亲冲过来,靳樘哇地哭了,他很少哭,那次哭得声嘶力竭。
“站直了!”母亲大喊,见他还是老样子,像是冥顽不灵的坏日子,这一激,面容扭曲,上前就是两巴掌,“畜生!孽障啊——”
心烦气躁,将他母亲用力推地上,破口大骂。骂一半,转身蹲下,扳着靳樘的肩膀使劲摇晃:“哭!为什么不哭?会不会哭!”
母亲跪地痛哭不止。
靳樘胃抽搐,对着父亲的拖鞋吐出一摊水。
香樟树遮天蔽日,一家人没过多久又好了。也不是真的好,沉闷的持续固然可怕,比这更可怕的是过日子的人也习惯,到头来人和日子一个鼻孔出气。
靳樘上小学三年级时,生活终于有所改变。一个夏天晚上,吃完饭,他头一回向父母表达愿望。
他说想要一把小提琴。
音乐附小有两个少年乐团,一个管弦乐,一个民族乐。学校开设各种乐器兴趣班。靳樘无数次从小提琴班经过,杂音一片,非常刺耳。直到有天放学经过,从窗口听见一首曲子。
那天课上完,学生散了,他一个人站上讲台,拉起年轻时演出的保留曲目。等他再睁眼,余光瞥见窗外探头的小男孩。
“别躲了,我看得见你。”
聂树人向靳樘招招手。
靳樘九岁半开始学琴,比同龄人晚了几年,但进步神速。聂树人乐得合不拢嘴,逢人就夸。
他逐渐察觉到靳樘性格有问题,转念一想,是天才大多如此,不好亲近。师生间的交流仅限于,他讲琴,问靳樘明不明白,明白点头,不明白换个方式。上课前一鞠躬,“聂老师好。”下了课再鞠躬,“聂老师再见。”
就这样过去两个寒暑。
有一天练琴结束,聂树人问靳樘:“音乐是什么?小提琴是什么?”
琴就是琴,靳樘想不出是其他。
聂树人巍巍颤颤蹲下,替靳樘擦琴弓,上松香。那时他对靳樘已经相对了解,他疼靳樘,有些话还是不忍当面讲,只是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对别人来说,最差不过是梦想,对你不一样。”
那会儿聂树人生病,撑一口气,前后奔忙,替靳樘找来最好的小提琴老师。
“门德尔松就是门德尔松啊,”顾逾隐隐感到有问题,但还不确定,面上嘻嘻笑笑,“《乘着歌声的翅膀》的门德尔松啊……《婚礼进行曲》!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她越哼越小声。
(本文节选自畅销书《四季,三餐,都随你》)
To be continued
作者:
简猫
女,厦门人,东华大学服装设计与工程本科,美国印第安纳大学伯明顿分校新闻学硕士。知乎人气答主,微博认证旅游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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