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的海》读后感锦集
《白刃的海》是一本由倪湛舸著作,河南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平装图书,本书定价:38.00,页数:281,特精心从网络上整理的一些读者的读后感,希望对大家能有帮助。
●读倪湛舸的诗,有种明明于家中日常起居却倏忽坠入森林、花园和海洋的穿越之感,句子以陌异而惊奇的步法行进,将生活层层叠叠的觳纹和意象的肌理全部熨开,展露出一个面积数倍于原来的世界。也偏爱下雨天,在关于雨水降落的诗里,我最爱《元神》一首:“那时下雨,我们躲在帘子后亲吻/收音机在哑雷的间隙捕捉到来自未来的喘息/——你仍旧那么美,那么老无所依”。
●一般
●在书店翻的时候,喜欢她的整个海的意象构建,买回家细看之后,可圈可点的地方极少。赢在概念,可惜没有后韵。
●比之前那本好些。但还是一般
●极具想象力的诗题,极具冲击力的感情(悲伤/疼痛),极具诱惑力的语言,极具冲突与融合的古典神话与当代日常意象。“多识鸟兽草木之名”以外,还增长天文物理生物知识,虽说理性感性无法调和,在条分缕析中,未尝不可获得瞬间的和解。
●喜欢的了不得
《白刃的海》读后感(一):billet-doux to 倪老师
那时我们有十秒钟的孱弱和心碎,我们不会知道那就是一生的全部。
在那个独自回家的仲夏的傍晚,
还有,永远不要在哭泣时相拥。
《白刃的海》读后感(二):读《白刃的海》
已经忘了最早知道倪湛舸,是在微博还是豆瓣上,那会儿我一心想考文学理论的研究生,倪大的批评总能开拓我的眼界。而后来,倪大的诗也每每令我倾倒。
上高中的时候读过一篇英雄无敌的同人小说,里面的主角是一位命名师,他的能力是在人偶的额头上写出它们的“真名”,从而令人偶获得各式各样的能力。但事实上真正的“真名”只有造物主才知道,命名师写出的名字只能无限接近于“真名”,越接近,人偶的能力就越强。这些年读了一些书,自己常想写点东西,但往往是脑子里有了构思,待到下笔却发现词不达意,这情形颇像那篇小说里命名师的尴尬:想写出“真名”而不得。我自己有个歪理:写文章有点像蜘蛛吐丝,思维是蜘蛛腹内的液状蛋白,白纸黑字的文章则是吐出的蛛丝,从液体到固体的转变,中间总会有信息的遗失。
然而倪大的诗却让我看到了另一种境界:既然思想不能被清晰的表达,那干脆就以模糊对抗模糊,用种种不相干的事物构造出一幅幅奇异的图景,真实的想法不再靠描述而是靠共鸣得以浮现。
除了印证思维,读倪大的诗也总令我感到精神上的愉悦,那种晃兮惚兮的感觉既像是游泳时水流滑过身体,又像是《桃花源记》里说的“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不过关于这点,倪大也早在豆瓣里说明了:
语言不是诗的目的,语言只是诗用以拓展感知、经验和神秘的唯一手段。所以语言就像是隧道,诗是从未知处倾泻而来的光。读诗人被照亮时,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种状态叫做,不懂却喜欢。而写诗人是先于读者融化在光里的飞虫,永远比同方向的读者先一步,比反方向而来的诗慢一步,它越渺小,光就越汹涌。
《白刃的海》读后感(三):诗摘 - 《白刃的海》
《奥义书》
我最好的朋友是树 它们看着很凶恶,却一动不动 这就是我对待世界的态度 如果天气正常 定期长出叶子还开花也无妨 结的果坚硬或甜美,都无所谓 要是觉得累,就脱光了站着 反正没其他姿势可选 当然,从我面前走过的人 这么多年来,也并没什么不同 我做人的时候并不羡慕树 梦见自己就是树 也依然懒得看见人 如果人世如常,我很快就要燃烧如火宅 火焰冷而安宁,如白刃的海《死魂灵》
穿蓝色长裙的女人在绿树下走过 过一会她会原路折返,抬起头看见我 我已经太久不能发出声音 无论怎样挥舞翅膀 都不会有云聚集,有雨坠落 落在地上的种子长成了雕像,看啊 大理石比蔓藤更为柔软 最柔软的却是 你答应过我,你的出现必然像水底的火焰 我的手伸向你,此刻的你正辨认树叶间闪烁的光
《黑暗之心》
必须沿河而上,海里没有方向 而池塘太过逼仄。她要进化成 暴雨天气里的鱼,追逐玻璃里 的气泡,张着嘴做水面涟漪那 游离不定的圆心。鸟的笑太过 微弱以至于听不到,猴子们彼 此质问充满恶意,撑船人在河 流拐弯处朗读诗句称颂静默。 她跟随这一切像是被鳞片勾勒 出形状的火焰,她要去陆地核 心去奸污身披苔藓的王。
必须沿河而上, 海里没有方向而池塘太过逼仄。 她要进化成暴雨天气里的鱼, 追逐玻璃里的气泡, 张着嘴做水面涟漪那游离不定的圆心。 鸟的笑太过微弱以至于听不到, 猴子们彼此质问充满恶意, 撑船人在河流拐弯处朗读诗句称颂静默。 她跟随这一切像是被鳞片勾勒出形状的火焰, 她要去陆地核心去奸污身披苔藓的王。
《独白》
琴键敲准 对人所施加的伤害 就是我必须与之不懈搏斗的悲痛感 我所做的无外乎逃避 避害是生物本能 甚至比逃命更别无选择 你没见过会飞的大象 所以才不懂身缠缆绳的意义 越沉重的越急于飘走 你不曾攀登过潮汐摧毁的山崖 退潮后,石缝里的鼠尾草 依然怒放着吊钟花 丧钟所能安抚的却早已发疯
《何以不得安》
荒地何以演戏?
透过流云,阳光把树影钉在墙上 废弃的屋子就会活过来 大病初愈般蠢蠢欲动,却哪儿都去不了 飞鸟何以呈现终章? 用风打开它的翅膀,任它滑翔 更不必做任何抵抗 直至陆地消失继而是海洋甚至天空 万籁俱寂,它哪儿都不去
《赑屃》
据说在世界之外 有一块非物质的模板 它总在下降却过于缓慢 我能盯着雨点经过的空白看很久 久到忘记自己 钟表可以拨快拨慢 答案总是出现在问题之前 我们所接受的 是负债带来的负累而非妄想 我不该想赤脚和光头哪样更容易着凉 我已全身湿透 用来疼痛的只剩骨头 来自世界之外的声音很重 可其实它,已轻得只剩声音。
《忆我往昔》
我要把肚子填满 雪里的柴不能烧完 驼群沉向海底,水母般轻盈地跋涉 荧光尽头,耳鼓长成了珊瑚 连声音都被腐蚀的地方必须紧闭自己 挂上枷锁则更妙 我越衰老就越肥硕 能被割舍的都是身外之物 对待自家影子权当践踏不忠 看,那些爱吵架的群臣 他们穿苍白制服遮掩花刺刺的异心 好在我已目空一切 虚怀这世界温柔如肉球
《宇宙正在死去》
我喜欢说,求仁得仁 年轻时候想要的,其实做了路标 注定了看不见的气息,风流云散 想要的总能得到,众生终将成佛 这只需要足够的耐心 拨动转身与回眸、飞禽与走兽 之间的和弦,去对抗遗忘
《顺流而下》
对于美的事物 我所怀的感情并非警惕 而是隔膜 隔着花开瞥见凋零 隔着织锦遇见地板上的甲虫残骸 隔着你的沉默,对你所遭遇的一切保持沉默 美的事物致力于欺骗 就像是一层薄膜或许又叫做蜃气 那是我们所需要的安全距离 那是我们对世界所能企及的认知 当日出遇见阴霾谁都不愿醒来
《有畏》
被日常日程耗尽心力 当然没法领悟旅行的真谛 习惯盈余的身体才热爱飞行 我却早已透支五岁时的无名怒火 和十五岁时对抗世界的坚决 我尝试围绕村庄散步 却做不成校订生活的准星 因为计时总是超前 以致衰老像白月亮出现在白昼 为此我去喜欢环线电车 喜欢在摇晃中睡去又醒来 窗里窗外,风景和陌生人的脸 早已模糊的当然更不曾变迁引自
《琥珀》
没有人还在寻找你,除了我 这些年就这么轻易地过去,我苦苦收集 积雪深处的蓝莓、枕头和扇贝 断齿木梳、怀抱星状漩涡的落地镜 还有窗台上蜷缩成黑点的蜜蜂 傍晚的阳光多么醇厚,就在它饿死的那天 “那些曾经被伤害-- 你躲在枕头下,对着贝壳说话 “--注定得不到安慰,它们只会变得更美” 你是我采摘蓝莓的雪地,你摩挲 我冻得发紫的脚踝,你在镜子前盘旋 就像是蟒蛇为自己催眠,终于崩溃成溪水 我的心上挂着一把锁,它也碎成了泡沫 放心吧,没有人能偷走我们的珍宝 没有人还在等待我,除了你
《白刃的海》读后感(四):秋从南方来
“秋从南方来”是朋友在居延汉简中读到的句子,宛若井底漫溢的时光,美得令人窒息,如果不是这个名字,我恐怕不会谈论这首我几乎完全不懂的诗。湛舸描绘了一个诡谲的梦境:长颈鹿、结满石榴的海,蔓藤和念珠、水、蟒蛇以及告诫,这些美轮美奂的意象是专属于诗的完美晦涩。“晦涩”不能了结困惑,只是令人气馁的敷衍,面对神秘的自足,读者的晦涩其实是匮乏的症状,一种得体又切中肯綮的感知悬而未决。但诗的晦涩却是与神秘一同生长的奇异植株,是诗人对神秘的羞怯和敬重。两种晦涩的共同教诲是耐心,遗憾的是,“秋从南方来”最终没能成为这部诗集的名字。不过,“白刃的海”与之暗通曲款,在法天象地的伟大象征中,西方之秋正对白和金,金光熠熠的白刃从沸腾之夏迤逦而来。这不是巧合,是预兆:
如果人世如常,我很快就要燃烧如火宅
火焰冷而安宁,如白刃的海。
《奥义书》
这是海水与火焰的相遇,我更愿意将之视为从水火不容到水火相济的革命之路,湛舸的诗行从不缺乏革命意象,比如印在封底的这首:
看与不看之间,肉与森林有根本的不同,
为了被听见,火车重新燃起松木,
世界正丧失信心,既非瞬间也并不漫长,
背剑者只能赶在第一场雪之前爱国
这首小诗异常凛冽,几乎成为湛舸诗艺的一个缩影:收视返听与革命。这两者绝非异物,然而它们相认之前,一次次的失之交臂都将在诗行中被见证。我们很容易将“背剑者”视为诗人自喻,剑士修炼剑术恰如诗人磨练诗艺,并以不苟且于世的完美落幕。“信心”的丧失却令这种完美变得可疑,“爱国”于是成了诗行中最有行动力的词语,犹如一团引爆中心的鲜红火焰,在落雪无声的天地间疯狂燃烧。我不知道,火车与松木演绎的双重消逝究竟能否被爱国逆转,还是这一行动终将被证明为虚妄,“只能”泄露了行动的犹疑和不得已。
在这种疑难背后,蕴蓄着诗人对审美、宗教和政治之关系的思考,现代诗歌的审美自治诉求,从开端处就纷争不断,对诗歌位置的探求却已内化为诗人创作过程中的本然冲动。《白刃的海》一共有十二个单元,内在主题彼此牵引呼应,诗的位置反倒成了无尽回旋的谜:没有一个位置,对位置的探求已转化为一连串行动。那些带有浓郁乌托邦色泽的词语并不提供庇护,只是诗人迈向无垠的一个个驿站。但这并不就是毫无目的的化身之旅,却是在词语密林中开辟可能的无地之游。
湛舸的第一本诗集即名为《真空家乡》(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无声老母,真空家乡”——题目就蕴蓄着无尽乡愁。这一次,真空家乡变成了“世上没有叫做兰花湾的地方”和“仙境,就是山上不再有人”。尽管否定之物不尽相同,却都带着决绝的否定词:没有和不再有。在“兰花湾”组诗中,萦绕抒情主体的孤独感穿梭其间,憧憬与无处可觅的张力逐渐演变为一种哀悼:“兰花湾的阳光啊阳光/再没有比这更锥心的忧伤。”(《海岸线》)与之相应的则是些许激越的怨愤:“输给这个没有奇迹的世界并不可耻。”(《恶道》)世界之恶源自奇迹的匮乏,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召唤?人人都有一个心脏,世界却没有,这个曾被埋藏的秘密,如今却被芦苇洞穿并传扬。这一次,诗人不再公开接力这一劣迹,否定对象从空间迁移到了人本身,仙境得以保全的前提是人的消失,人才是大化流行的最大障碍,《白刃的海》就是一条通向无人仙境的革命之路。
写下的每个句子都是沼泽
长翅膀的龙落在山里就变成了折纸
写下的每个句子都是沼泽。
《四月十六》
没什么比“沼泽”更能传递艰难了。我们陷入句子,一如陷入生活和事件本身,步履维艰。句子并不能涤荡事件,句子无非是事件之扑朔迷离的注脚。诗集中有很多短小的叙事诗,宛若素描一般,为事件勾勒轮廓的同时,也麻痹并俘虏了意志,叙述节奏被画面外的眼睛定格为奇异的图像:
“上个月她啃着掰开后被遗忘的橘子踩空了楼梯 / 红头蚂蚁挨着她的眼睛列队爬过 /比赶来救援的人群更安静。”(《荣休》) “他为两个女人放弃修行 亲吻她们的胯骨,爱烤熟的牲畜 /直到某日腹泻不止”(《阿难》)“爷爷是个邮递员/ 不贴邮票也能把自己寄走/ 在这花粉过敏、暴雨如注、后背总是发凉/ 夜半尤为难耐的季节。”(《这是注定的》)
这些句子瘦削挺拔,疏影横斜,是平铺直叙的字面写作,不过这种“清浅”并未增进理解,甚至比事件本身更令人费解。这种表达拒绝情绪层面的共鸣,召唤的是绘画般的身体图式,那是呈现和知觉之间更直接的桥梁,感染力仿佛是印刻于发肤之上的墨迹,缓慢蒸腾。除了叙事,诗行中也遍布判断性的警句:“世人的罪太重他们不该爱彼此太重/爸爸爱你如同盐不能阻止霜”(《更替II》)“他想他是爱他的 /爱有时比生命重/却依然比责任轻。”(《La Roux》)这些句子像是黑暗中亮起的火柴,却反衬出更为黑寂的背景。爱从不走直线,似乎是两点间最远的距离,这种难以弥合的距离时而化作对叵测命运的哀叹,“你我一同薄命”(《所谓情诗》),“该去向谁解释天命的无所归。”(《抓雪》)众叛亲离的恋人们不止一次将自己置于极端情境中,在情命交互中亡命天涯。
若试图从这样的句子中寻找出路恐怕只是挣扎,沼泽是迷途,隐晦、深邃、悲哀,却又那么亮,触及了时刻陨落着的事物:“我蹲在栅栏的另一边哭了很久/后悔停在吃草的马面前/后悔爱上世界沉没前最后的形状”(《灵通》)这些被目光攫获的瞬间,更像是视网膜的一个幻影,在绝境中奋不顾身地美,然后死去。现代意义上的感性分裂并不能解释这种悲哀,这是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人间深河。
与迷途之光相连的是一组水生物意象,海怪,鱼群以及蜉蝣等,似乎为其诗歌中的沉郁悲痛提供了象征。“海怪”早在《真空家乡》中就出现了,它的出场也伴随着死亡:
奇迹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我们自始自终生活在虚构对现实的侵略中,海怪死去的瞬间,我在空荡荡的城市中心放声大哭,这么多年来,是海怪陪伴着我长大,变老,丧失盲目的动力,却学会在穿行于重重无能和无奈时,笑得温柔惬意。
《海怪的自戕》
海怪存在于幻想中,却真实地承担着诗人的情绪能量,积聚着同情、悲悯、愤怒以及生而为人的深重羞愧。海怪缘何自戕无从考究,倏忽来去的鱼群是海怪的后裔,分食了它的遗嘱,继续游弋于血海腥风里。这组流动意象又汇聚在谜一般的“她们”名下,是深埋于水底的辜负。她们既是用“用眼泪洗刷芦苇”的少女,也是朝生暮死的“蜉蝣之女”。“她们得到宽恕,如同洗衣房里错放的垃圾,或是垃圾桶旁怒放的迎春花……她们嫣红碎花,亮橙配珍珠。”这些表述带来了强烈的视觉冲击,生命如此鲜腐,她们承担罪责也保全性命。“我需要更多酒精,才能继续迷途,维持膝盖和手腕上的伤口新鲜,血滴成鱼,鱼群却从不离去。”(《蜉蝣之女》)
越沉重的越急于飘走
在神话意象中,鸟-风-魂对应轻清之气,是飞扬敞亮的思想和空性;鱼-水-魄则是沉浊的下坠之流,是暗潮汹涌的肉身血气。鱼化鸟的神话也许只存在于远古记忆中,诗人笔下的“鱼”正向陆地进发,那可是一场殊死搏斗:
必须沿河而上,海里没有方向而池塘太过逼仄。她要进化成暴雨天气里的鱼,追逐玻璃里的气泡,张着嘴做水面涟漪那游离不定的圆心。鸟的笑太过微弱以至于听不到,猴子们彼此质问充满恶意,撑船人在河流拐弯处朗读诗句称颂静默。她跟随这一切像是被鳞片勾勒出形状的火焰,她要去陆地核心去奸污身披苔藓的王。 《黑暗之心》
她们都是鱼。鸟、猴子、撑船人的声音汇聚成河流里的花火,她置若罔闻,她不会相信双鳍化为翅膀的布道,未完成的进化摇身一变为炼金术进程的一个断章:“盐、水银与硫磺,如果它们相遇/怎样的闹剧都会霎那安静/凭空闪现的晶体是我想要的项链/可以用来装点折断的头颈”(《钢炼》)“晶体”只是断头的装饰,诗人直面的仍是炼金术惨烈的一面,义无反顾地“踏进没有边际的黑”。
尽管炼金术孕生的象征思维最能统御分裂,也为主体和绝对他异性提供了和解空间,但炼金术思维从未成为湛舸诗歌的内在讽寓结构,相反,暴露其内在罅隙才是她的主动追求。结构转化的动因类似于辩证思维不负责任的扬弃,那是自由对自然的侵吞,沉入地心的物还在沉睡,罅隙中的鱼群凌波微步,不断纵横交错出新的盘扣:“傲慢的真义是克制/克制血液的流速和饱含鱼群的暗潮/只有足够强大才能不被无尽繁衍的眼睛所察觉/原谅我已全力以赴/已耗尽全身/为了无根牡丹能够开满”(《皇帝的新衣》)——“克制”是收拾鱼群的另一种方式,“克制”是衣裳的针脚,一种透彻的自反性就此生成。
《刚炼》和《皇帝的新衣》这两首诗其实也暗含着诗人对鱼群的两种态度,也是她左右互搏的两套思维:理性思维以否定和排斥方式确立自身,象征思维却致力于无中生有的肯定。诗人是隐喻的魔法师,可她的隐喻始终是纸上的蝌蚪,解不开的密匙。这也许源自她非常严苛的创作理念:象征思维必须服从批判理性的审查,否则就是作弊。她一边与炼金术游戏,一边反抗那位黑云压境的审查官,后果是灾难性的玉石俱焚,洪流决堤而行。意义拓展到了感觉和冲动边界,继而进入非-意义领域。诗人以语言和思维本身,对自身同一性的谜团进行了革命性的更新,矛头直指生命疼痛的元凶:
琴键敲准
对人所施加的伤害
就是我必须与之不懈搏斗的悲痛感
我所做的无外乎逃避
避害是生物本能
甚至比逃命更别无选择
你没见过会飞的大象
所以才不懂身缠缆绳的意义
越沉重的越急于飘走
你不曾攀登过潮汐摧毁的山崖
退潮后,石缝里的鼠尾草
依然怒放着吊钟花
丧钟所能安抚的却早已发疯
《独白》
“琴键敲准”四个字一锤定音,带来了螺丝拧紧般的恐怖感,如果采取一种概览性的说法,这是同一对差异的暴力,混沌和秩序的势不两立。后现代主义思潮对形而上学实施的围剿似乎都能在首诗中找到回声,迷狂和崇高的言辞不能补偿洁白替罪羊的呼喊,一场默许的牺牲机制正在成为新的海岸线。她-他,鱼-鸟,以及那沉重却急于飘走之物都是内在与超验的变异形态。内在即超验,但在这一等式被划出之前,轻与重、是与非之间总有非对称的失衡,抒情诗人有理由对世界怀抱新鲜的愤怒,并指向世界之肉的那道永恒伤口:这道撕裂并不能被消弭。
与这种对峙相伴而生的是怀疑和疏离。“对于美的事物/我所怀的感情并非警惕/而是隔膜”(《顺流而下》)——无论隔膜或警惕,美都不是唾手可得之物。美是难的。美本是恩赐,却又如此艰险。那让诱惑成为危险的禁令是什么?让表象成为欺骗的装置又是什么?因枝振叶,沿波讨源之际,却发觉原来那是一场不幸的身体事故,“我想要学会运用自己的身体/不是重新认识,而是桥梁被炸毁后的修复……我想要连接万物,却还没学会运用自己的身体”(《嘲风》)听,草中有风,风解放万物,风给予自由,但风元素却是某种看似柔软实则强硬的塑形力量,掩盖着混沌和秩序的势不两立。
“混沌所诞生的,无非是关于秩序的幻想/溺亡者的全部世界,只是手里救不了命的鹅毛。”(《青埂》)“就像混沌里生出不可抗拒的宇宙/秩序却是一切痛苦的起点。”(《鹅黄》)莫非,湛舸的全部热忱都在重述《应帝王》中的混沌神话?绝对的混沌需要被保留,尼采曾这么呼唤,“我的朋友们,请在你们身上保留混沌吧,以便从中生出舞蹈的星。”她从未停止舞蹈,也从未停止呼唤那位忠实的伙伴,“黄峰有刺,飞鸟有翅,我存在与否都各有所秉承的意志”(《吹笛即修行》)这是异教神灵潘的意志之音,这个声音拒绝被纳入任何总谱,这个不断逃逸的噪音,它最大的敌人是妄称要用知识来矫正生存的魔法师苏格拉底。这种对抗时而被转化为一种微妙的调理术:“药与酒不能同饮”(《镇静剂》),这箴言般的禁令中盘旋着两股力量的对峙:生命的目标是清明健康还是微醺沉迷?这并不是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酒神的生命政治不是选择,而是命运肌理的自然延展。
虚怀这世界温柔如肉球
“答案总是出现在问题之前”——答案如命运颁布指令,如种子推落巨石。这也是湛舸常用的书写技巧,标题都是诗歌的胚芽,那浓缩精微的思想图像将在句子中生长出专属的宇宙。《赑屃》位于诗集开篇,悲怆、庄严、深阔,诗人逆流而上,直接叩问存在本源:
据说在世界之外
有一块非物质的模板
它总在下降却过于缓慢
我能盯着雨点经过的空白看很久
久到忘记自己
钟表可以拨快拨慢
答案总是出现在问题之前
我们所接受的
是负债带来的负累而非妄想
我不该想赤脚和光头哪样更容易着凉
我已全身湿透
用来疼痛的只剩骨头
来自世界之外的声音很重
可其实它,已轻得只剩声音。
《赑屃》
与《独白》几乎失控的音调相比,这首诗均衡得使人惊诧。诗行内部镶嵌着一个游动的三角形。世界之外的“非物质的模板”和“轻得只剩声音”的“声音”是两个点,从不同的方向通往“总是出现在问题之前”的“答案”:万法唯识,五根之中,耳目最为尊贵,由之开辟的世界成了知觉本源的并蒂莲花。然而,本源是不断崩塌的虚点,光陷于影,音遁于默,那不可见不可听的幽冥企是光头或赤脚的我们所能触及的?“我们所接受的”也是我们不得不承受的重压,“赑屃”凝聚了这种“负累”。赑屃是远古神话中贵为龙子的神龟,它身份尊贵行事卑微,忍辱负重地托举摇摇欲坠的大地。神话消解了哲学面临无限时的晕眩,赑屃直观地解释了何谓接受、承受、忍受,这是在极端的被动性中人才愿意承认的有限性,这何尝不是一种礼物?《赑屃》实写重负,虚写神恩。
“神恩”从未直接出现在湛舸的诗句中,她的学术与诗歌写作有一个明确指向,即以异教立场反思犹太-基督一神教的文化霸权,有趣的是,一个作者反对最甚之物往往是她的肉中刺,难以破译的生命谜局。尽管神正论是她难以直接认同的观念,但将人之本源根植于神恩的思想并未缺席,有限之人是永恒的负债者,我们无力偿还。不过,神恩还有另一个名字,慈悲。神恩来自绝对他者的馈赠,慈悲则是人人皆有的佛性。“我忆往昔,恒河沙劫,有佛出世,名无量光。”这一次,她以未来佛入诗:
我要把肚子填满
雪里的柴不能烧完
驼群沉向海底,水母般轻盈地跋涉
荧光尽头,耳鼓长成了珊瑚
连声音都被腐蚀的地方必须紧闭自己
挂上枷锁则更妙
我越衰老就越肥硕
能被割舍的都是身外之物
对待自家影子权当践踏不忠
看,那些爱吵架的群臣
他们穿苍白制服遮掩花刺刺的异心
好在我已目空一切
虚怀这世界温柔如肉球
《忆我往昔》
这首诗是一世的修行,前后两节有折痕般的断裂,“我”宛若颓唐傲慢的暴君,却对人世充满悲悯。雪里的柴,下沉的驼群构成了负重之旅,“紧闭自己”、“挂上枷锁”则是自我施加的苦行。到了第二节,“我”的漠然渐渐松释,枷锁被时间撬开,封闭渐渐开敞,诗句逐渐升温,这是由悲入慈的转化,慈悲正是连接万物的温度,仿佛弥勒柔软肚皮上晕染开来的波纹,越来越放任和自然,直到生命本身的起伏与浩瀚传入耳膜。
这种浩瀚也带来了感通死生轮回的篇章:“现在我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可以梦见/剃头剃了一半的往世/雪花大如鹅掌的来生/还有站在水里吃水芹的你/颠倒正业/低飞入眉”(《终》)这种沉郁的无明感似乎就是诗人悲从中来的缘由,也是前尘往事皆尽捐弃的时刻:
我喜欢说,求仁得仁
年轻时候想要的,其实做了路标
注定了看不见的气息,风流云散
想要的总能得到,众生终将成佛
这只需要足够的耐心
拨动转身与回眸、飞禽与走兽
之间的和弦,去对抗遗忘
《宇宙正在死去》
这些句子是稀有的顿悟时刻,力透纸背,直指存在当下的脉动,这是将此深心付尘恩的决断。相比于造境之美,我更偏爱这些破境之空的句子,这时我们不必求助潮汐和星辰的神话,也不必怀疑糖果之甜霓裳之美,一切原本如此。宇宙正在死去,宇宙也在诞生。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方生方死的世界寂寥如星,灿美如斯。
从沉溺之悲到对峙之痛,再到当下即是的释然,《白刃的海》就是一场智悲双运的水火淬炼,诗人终将自己和读者带向了显现一刻:
穿蓝色长裙的女人在绿树下走过
过了一会她又原路折返,抬起头看见我
我已经太久不能发出声音
无论怎样挥舞翅膀
都不会有云聚集,有雨坠落
落在地上的种子长成了雕像,看啊
大理石比蔓藤更为柔软
最柔软的却是
你答应过我,你的出现必然像水底的火焰
我的手伸向你,正如此刻你辨认树叶间闪烁的光
《死魂灵》
这首诗荡漾着泛灵论的色泽,宛若奇迹发生时的静谧。从经验层面上看,只是一桩寻常事件,蓝衣女人途径树荫,又折返回来凝视跃动的光影。作为死魂灵的“我”见证了这一微不足道的行动,“死”虽然封印了“魂灵”的超自然法力,却不能隔绝我在异空间的喃喃之音。由此,偶然事件获得了超验起源,那就是“你-我”之间的约定,约定被忆起的瞬间,相遇发生了。“水底的火焰”如此激越,“树叶间闪烁的光”又如此安详,这既是白刃之海蕴蓄的金光乍现,也是秋从南方来的曼妙时光。
“光”一直是湛舸诗歌中反复出场乃至精心培育的意象之一,就连诗歌本身也被视作光的化身,“语言不是诗的目的,语言只是诗用以拓展感知、经验和神秘的唯一手段。所以语言就像是隧道,诗是从未知处倾泻而来的光。……写诗人是先于读者融化在光里的飞虫,永远比同方向的读者先一步,比反方向而来的诗慢一步,它越渺小,光就越汹涌。”在这段自述中,写诗人成了对应于光波的飞虫,“虫”完美地解释了湛舸的非人观,人原本就是五虫之一的裸虫,与鳞虫、羽虫、毛虫和介虫相比,裸身于天地自然之间无所凭附,只能以言辞为衣。
“君子不器。虚实相生。存天理,灭人欲。”这是湛舸自述的创作原则,这三个方面犹如阶梯一般通向至大无外、至小无内的仙境,这是诗在语言、虚构和大道之间的盘旋。这不仅意味着其诗歌书写的精神资源发生了重大转变,内在生命气象也获得了解放:同与异的怪圈被打破,生与死获得了连接,人遮蔽掉的宇宙频道的渐次浮现。仙境没有入口,却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