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吧-经典好文章在线阅读:《儒家哲学史讲演录》读后感摘抄

当前的位置:文章吧 > 经典文章 > 经典美文 > 经典精选 >

《儒家哲学史讲演录》读后感摘抄

2021-11-10 00:27:35 来源:文章吧 阅读:载入中…

《儒家哲学史讲演录》读后感摘抄

  《儒家哲学史讲演录》是一本由张祥龙著作,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平装图书,本书定价:60.00元,页数:517,特精心从网络上整理的一些读者的读后感,希望对大家能有帮助。

  《儒家哲学史讲演录》读后感(一):书评

  2018年上半年,是我非常忙碌的一个学期。每周四下午张师的课,是那半年里,我最享受的时间。 张师讲课的一贯特点是深入浅出,平易、朴实,却又在娓娓道来中,渐渐深入,不知不觉将你引入堂奥之中,循循然善诱人。张师学贯中西印,甚至是心理学、人类学等跨学科的前沿研究,张师也始终保持着关注。讲课时,各种思想资源,信手拈来,而又极富启发,退而省之,往往愈发觉得精妙,而所获亦愈多。而其为学、讲学又极为真挚,自然流露,便感人至深。 就这门课程而论,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张师借助舍勒的质料的价值伦理学,对阳明“知行合一”与“致良知”学说的阐发。一听之下,觉得无比清晰透彻。日用而不知的道理被揭示了出来,以往对阳明的理解中含混甚或扞格之处,一下子被涤除干净。不仅在理论上十分融贯,而且获得了直观的充实。 每次下课后,张师偶尔会看着走廊外的风景而停下脚步,那是一片湖水和连绵的远山,时常还能看到白鹭飞过,我也就跟着停下脚步,沉浸其中。 前后十二年光景,终成四卷。对有幸亲炙于张师的学生而言,昔日最为享受的那间教室,翻开书,仿佛又跃然纸上了。

  《儒家哲学史讲演录》读后感(二):现象学、数学哲学与密教的“内模型”时空

  本评论兼对丁耘对张祥龙此“儒史”丛书评论的评论。丁文见《现代哲学》2021第一期,或公众号:现象学

  用数学哲学的话说,总体上张和丁zfc公理系统是有了,但没有“内模型”时空的意思,对后者甚至有不明性的批评倾向。张和丁对“时机化”的理解主要还仅局限于海德格尔的“边缘域”或者胡塞尔时间A手稿的“内时间意识流”。而不是立于准现前、统觉那种“动态”特殊性中的“意识流”。

  丁文最后总结那部分,他对张祥龙单纯看阿赖耶识之孝悌慈的批评,我以为他会对以上有一些涉及,但终究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说阿赖耶识里面不只有善,还有恶。但性相需要彻底区分,这个归旨是对的。但对于密教之“内模型”道路的“修法”特性而言,这么说是不对的或者极不准确。后者是统觉化的性相“共现”,或“共主观性”的“意识流”问题。这一点丁和张都没有理解。因此更不要说,两人都没有真正理解禅宗和唯识的关系实质,尤其是禅宗为何对佛性和般若空性并重的“诀窍”。

  今日学界普遍对如来藏实体的批判都是依据于“起信论”的今学唯识,以及丁介绍的那种“广瑜伽”的唯识与中观的混合方式,但古学瑜伽行不是大乘唯识与中观的混合,两者差别极大。这是一个重要的认识前提:必须以“他空大中观”那种“如来藏实体”为入门,且阿赖耶识直截与如来藏实体相对,即那种“甚深缘起”的入门,而非“起信论”他空如来藏。

  有人传说,丁耘修密,但在我看来,依其此篇行文,其并无上手实修的显现或尚未入门密教义理之总体要领。依他所言,将至少无法做到对寂静和忿怒本尊的区分,上手于具体的观修。

  ————————————

  我就拿超级玛丽游戏的标准、大、小“三个世界”来简单举例说,张祥龙和丁耘队对现象学化的思想模型的资源开发和运用,相当于在超级玛丽的“标准化”世界里基本上算得通关;今天我们对胡塞尔和海德格尔的消化也只是到此为止:先验现象学、基础存在论,习性论,流形论,统觉空间、内时间意识流的这些部分。说什么天道、心性、时机化的其实也都在其中,剩下的都是观念“组合论”的一些问题。

  但是结合讨论佛教的问题,尤其是密宗的宗义,对结合现象学资源的理解深度还是远远不够;就像你还没有到超级玛丽“大”、“小”世界里去通关是一样的。狭义的意识流或者“内时间A手稿”的问题域不是胡塞尔哲学的关键,而是如何在世界统觉或“准现前”视域内理解“意识流”才是关键;按数学哲学的话说,是偏序集-苏斯林树空间相关的“内模型”世界,理想和滤子,以及关于它们的投影和奇异性的理解才是轴心。

  而超级玛丽“小”世界才是关键且自有其系统的特性;你可以自臆“儒家瑜伽”,或在“中观外义”上调和唯识和中观,以“时机化”方式组合阿赖耶识、天道、心性、生生的关系。但这算不上佛家瑜伽行古学系统的“密义”,甚至未到“内义”的义理层次,从而这里张和丁论对唯识与禅宗的理解,禅宗于佛性和般若空性并重的精髓,以及对天台宗义理的把握,都是口嗨式的文化论错觉…

  在张和丁的“时机化”或“时间性”,或“广义瑜伽”理解体系内,“意识流”的观念性组合是有固定的一组“序对”关系:阿赖耶识到阿赖耶融合或天道或“一念”,然后到心性,然后再明分-身体性零度。

  但这一组“生生”时间化体系,是无法理解以下这些观念“奇异性”的“统觉”组合关系:阿赖耶识-意识,阿赖耶识-阿赖耶融合,阿赖耶识-空性,阿赖耶识-明分,阿赖耶识-如来藏实体…而这些才是入门佛论内义与究竟密义的基本问题域,或者说瑜伽行古学他空大中观见以上要触及的秘密境域。对此,如今国际上最前沿的关于胡塞尔“共主观性”现象学的深度开发亦显得不够。

  如同你不可能做到仅了解ZFC公理系统就能把握住“内模型”世界一样,如果你简单以唯识学和中观“外义”相混篡夺对待“内义”以上部分,必将陷入诸多无法承受的“奇异”或“倒错”,但这就是古学义理的秘密特性。亦非能以简单理解的“密宗风格”来描绘和接纳,乃至以实修开展。

  《儒家哲学史讲演录》读后感(三):【转】张祥龙:现象学视野中的赤子之心——罗近溪心学要义阐释

  【编者按】儒家心学是宋明道学的一翼,另一翼是理学。心学与程朱理学有共同的动机,即应对佛教的挑战,更透澈地说明儒家学说,更自觉地实践儒家道统——从尧舜到孔孟一系——的高明之境。当然“理学”“心学”这个区分比较粗糙,因为还有气学等其他学派。我们现在关注的就是所谓“心学”。大家一般用“宋明理学”来称呼整个宋明儒家哲学的主流,但是我认为还是叫“宋明道学”比较好,因为宋明儒家哲学除去“理学”外还有“心学”等其他形态。这就是宋代、明代出现的一种“新儒学”,它和先秦儒家以及汉唐儒家都不一样,是儒家的一种新形态。它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讲“理”(“理学”和“心学”都讲“理”,只是方式不一样),而这个“理”的背景就是佛教甚至某些道教的东西,比如《太极图》。先秦儒家是由孔子创立(当然在孔子之前已经有广义的儒家,比如周公等),孔子创建的儒家的特点是讲“仁”,而他的教育手段是“六艺”:诗、书、礼、易、乐、春秋。他是通过“六艺”来造就君子,在君子的基础上希望再塑造仁人,仁人里面最突出的、有事功的就是圣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原本儒家的特点。但到了宋明,由于受佛家和道家影响,他们有了新的信心:比如通过《周易》化的华严宗和《太极图》,居然就能够直接领会世界的原本的意义、道理!既然如此,那么我为什么还要那么多时间去青春作赋、皓首穷经,去学六艺等等呢?尤其是心学,它要更直截简易地实现这学说和人生境界,也就是将“格物致知”之“物”首先看作这正在格物之人的心及其表现(事),不再兜圈子(通过六艺),而是说只要我一下子能抓住里面的道或理,我就能直接地成为君子、成仁,甚至成为圣人——当然这是里面比较激进的说法。而这时候为什么他们的信心会大增,也就是为什么能引发出宋明道学,就跟佛教入华及其中华化大有关系。

  大家好,首先感谢叶老师的邀请。大家可能不太熟悉罗近溪何许人也,但是汤显祖你们应该都知道。汤显祖是罗近溪的学生,而且在他很年轻的时候就入门,受罗近溪影响至深。所以我今天讲的赤子之心在汤显祖那里也体现得非常明显,《牡丹亭》中的杜丽娘表现出心灵对自由的原发追求,对自然的一往情深。

  罗近溪心学属于宋明心学的一支,因此我先给大家介绍这种心学的背景以及心学在人类思想史上的地位。心学本质上是对心灵源头或本心的探讨,相信这种本心是人和万物的本性。它认为,要想明了世界的真理,不应只向外追求,而首先是要向自己心灵的原初状态去寻找。这种见地到现在还有意义,在人工智能出现的时代好像更有意义了。

  宋明心学是相对于宋明理学而言的,后者的代表就是程朱理学,程是程颐,朱是朱熹。程朱理学影响极大,他们注解的《四书》在将近600年中是中国科举考试的标准教科书,对圣人之言的所有解释都得按照他们的口径来讲。他们这一派的特点就是讲“性即理”。性就是“天命之为性”之性,也就是我们天生就有的人之本性。这个性只是天理,没有欲望,没有杂念。但他们这一派对心怎么看呢?朱熹讲的很典型:“心统性情。”心不是性,所以不能说我们心里面都是天理。心统率性和情,既有性那一面,但是又有情这一面,所以心处在一个中间的位置。它可善、可恶、可纯净、可搀杂,所以不是一个最根本的东西。

  和朱熹同时代的陆象山提出心学,其实心学的源头在大程。程家兄弟,老大偏向心学,老二偏向理学。到了陆象山提出一个口号“心即理”,天理就在人心之中,所以不是到心后面的那个性里面去找这个理,而是当下就可以直接体验到它。但是问题来了,我们当下体验的东西多了,所以理学就说我们心所体验的,有的是杂质,有的是真正的天理,那该怎么区分?真正体验到的到底是天理还是情感、欲望?实际上在我看来,要理解心学讲的心,就要区分曲心和直心。曲心是带有欲望、私欲和算计,这种心直接体验的就不是天理,而是天理与私欲的混杂状态。但人还有一个直心或本心,直心体验到的应该就是天理。所以“心即理”这个口号提出来,的确有一个革命性的跳跃。

  心学方面主要的人物有大程(程颢),南宋是陆象山,还有陆象山的弟子杨简(号慈湖);延伸到明朝,就有所谓的南剑三先生,即杨龟山或者杨时、罗从彦、李侗。朱熹的老师就是李侗,但是朱熹反而发展了理学。明代很有名的一位心学家叫陈白沙,他就是强调静坐,从静坐中养出“端倪”。这个端倪就是指他通过多年的静坐,从中体验到原本那个心的直接呈现,最后他这个人的气质、对世界的看法都发生根本性的变化,达到了他没有做静坐之前达不到的高妙境界。

  明代最著名的心学家是王阳明,他开出了一片心学的新天地。尤其是,他经历了顿悟,直悟本心自足,由此而提出“知行合一”,是很妙的一个学说。后期开发出“致良知”的学说,产生了重大影响。王阳明有一个大弟子叫王龙溪(即王畿),能够把阳明晚期的“直接悟入见在良知”或“让良知本体当场呈现”这样的一个思路,发挥得比较有特色。后又有王心斋(王艮),开创了泰州学派,罗近溪就属于这一派,是它最出色的代表。不仅如此,在我看来,罗近溪是宋明心学的第三个高峰,让心学达到了又一个新境界。

  王阳明后期和王龙溪都主张当机直接体验“见在 [当场呈现的]良知”的状态,跟住它,这良知就会被扩张,更频繁地呈现,最后与显意识打成一片。这之所以可能,是由于良知已经在我们的心里面了,只不过是经常被那些贪欲给压抑住了,通过致良知就可拨开迷雾而见青天。

  另外,阳明后学中还有一派主张静坐,另外一派主张克制省察。所以基本上说来,阳明后学方法上是三大派:一个是主张当机直接悟道,这个受禅宗的影响最大;另外一个是静坐派,认为没有长期静坐的澄心静虑,则找不到、跟不住真的良知,或以意见当作良知;最后是克制省察派,克制省察在我们年轻时的那个年代叫“斗私批修”、“狠斗私心一闪念”,也就是:你要反省自责,发现自己的私心私欲,然后统统克制掉;待私心去净,私欲熄灭,则良知自现。理学一直是正统,到清代考据学流行,但是要考上举人、进士,还要靠理学。心学也没有消失,因为人需要本心显露,才能够体验到人生原本的意义和价值。

  这种对于原本本心的追求的传统, 不止于宋明心学。我们知道,宋明心学受佛教特别是禅宗的影响很深,而宋明儒学整个儿都受佛家、道家影响,像周敦颐、二程、陆象山、王阳明等,都是这样。理学则从华严宗那里得到了关键性的东西。宋明儒学通过吸收对方的高妙之处,反过来挖掘自家传统中的与之相当者,然后发展出自己的一套东西,于是让儒家又重新进入真正聪明的知识分子的追求之中。

  人的精神本性里,从头就有一种原发的意识结构 ,人可以通过开启它来认识世界本原,来感受人生妙处。这种原意识被辨认为是一种时间意识。它不是物理时间及其意识对象,而是如现象学讲的,它是内时间或者生存时间及其意识状态,这就是意义发生的源头。人类的时间意识是最深长的,所以我们的记忆不但最长久,而且特别生动。这种时间意识跟我们的德行或道德感有关,而且和我们的悟性有关。实际上,在我们这种人类的历史上,最长久的是一个先于文明时代的所谓采集和打猎的时期,有几十万年的历史。很早人类就有泛神论的崇拜,比如与萨满教有些相似的泛神崇拜。萨满巫师通过某种方式比如喝酒、嚼某种树叶或者麻醉品,进入迷狂状态,这个时候他的心被打开了,允许其他的或更高的灵魂来进入,通过他的身体说出一些预言。这在古希腊时代还占有重要的地位。我们去读古希腊的哲学家的言论,像赫拉克里特、苏格拉底或柏拉图,都提到这种特异的精神现象。苏格拉底本人过一段时间就会进入迷狂,听到一个神的声音,而恰恰是他,又是西方影响特别大的理性主义的哲学家。

  印度人在西元前2000年开始形成《吠陀》经典,后来又衍生出《奥义书》传统,形成所谓的婆罗门教(现在的印度教),这是他们的正宗,相当于我们这边的正宗即儒家。印度从一开始就对本心或母识有自觉的直观,认为所谓的神,不管多么神圣和强大,都是我们的心造出来的,甚至还是造幻造出来的,而最根本的那个终极实在——他们叫大我(阿特曼)或梵,两者一内一外,但说到底是一个东西,它恰恰只有通过我们本来的心灵才能体验到。它无形无名,是我们的无明之心把名相加在梵或大我之上才产生了这个世界。所以我们要看到这个世界的真相,就必须把这些名相去掉,使我们的心灵纯净化,直观到大我或者神我,这时我们就能够直接体验到最终的真实。可见,这个广义心学的来源和影响都极其悠久。古印度人相信,要彻底消除名相达到大我,就要修行瑜伽。瑜伽是一种开发本心的技艺和功夫,达到纯意识或本心的状态叫三昧,在佛教中叫入定。

  《庄子》里面记载有坐忘、心斋的功夫,现在又叫气功,坐在那里恢复你的本心,“听之以气”就能达到本来的纯净意识,庄子叫“朝彻”、“见独”、“虚室生白”。

  我们意识中真正起重大作用的恰恰是我们意识不到的那个潜意识,当然这个说法是西方的心理学,尤其是威廉·詹姆斯提出来的。

  也就是说我们要获得本心,就要打通潜意识和显意识,这样使得我们每次的行为都不是你我当场的意志决定的,而是我们的内外相合产生的共鸣。像孔子七十岁的境界,“从心所欲不逾矩,”就是达到了潜意识和显意识的一种完美沟通。又比如陈白沙那样的静坐大家,在这一点上也和王阳明一样,能够维持住潜显意识沟通,不只是一闪念,而是能够维持这种沟通于他的日常生活之中。所以他平时的活动,都处在潜显意识交融和所谓的“未发”和“已发”打通的“时中”状态。未发就是《中庸》讲的“喜怒哀乐之未发为之中”,而已发是接下来的“发而皆中节为之和”。关于它们的具体含义,宋明心学和理学中有很多很多争论,大致是这样的。

  这个给我们哲学也提出了一个思路,光靠感官接受感觉材料,然后经过理智加工,甚至再往上通过数学、理念这些先天形式,来使得这些知识获得一种严格的形态,这是一般讲的认知。按照心学,这种知的方式是不足以达到对世界和自身的终极真实的认识。康德说得很清楚,你这样认识的东西只是现象,还达不到对本体的认识,要达到所谓物自体,就要通过道德命令、道德直觉表现出的自由意志。

  罗近溪是明朝中后期的人,生于正德十年,即西元1515年,去世于万历十六年,也就是1588年。他的名字叫做汝芳,所以他的遗作汇编叫《罗汝芳集》。他们家族居住在江西建昌府的南城县泗石溪,于是他号近溪。弟子们给他定的谥号叫明德。他的父亲罗锦,学儒,又好佛,他的母亲特别好佛,所以他的思想是儒与佛结合。他一生有过多次悟道,但其中的两次特别重要。

  在罗近溪学儒学的时候,想通过静坐来求本心,就把一碗水放到茶几上,然后那看着水面,力求让心跟这个水一样平静。但心越想平静越不平静,一开始都是这样,他却硬要让自己的意识变得如静水一样,于是生了重病。通过阅读王阳明的《传习录》(父亲提供的),特别是经过王艮弟子之一颜山农的指点,才痊愈。罗近溪29岁中举,30岁会试通过,也就是到京城赶考中榜了,但他觉得自己还没有学成,所以不去参加廷试,不做官,回家又求学10年。这10年中有两次重要的开悟,第一次34岁时,我们可以叫它“易经之悟”,后来38岁时的那次可称为“格物之悟”。宋明儒者们在阐述自己的观点时,一般都要对《大学》表态,或者说是通过《大学》的话语来说你自己的理解。而《大学》里面“格物”是最根本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八条目的源头就是格物。但怎么理解格物呢?罗近溪的格物说受到王艮所谓“淮南格物”的影响,但是同时有他自己的特点。罗近溪从王艮那学到身心一体。王艮说格物就是让人“知本”,而这个本就是身,“安身”才能“立本”。所以王艮了不起的地方就是把心和身打通了,但是他没有再说出更深的东西,而罗近溪认为这个以身为本的格物,实际上讲的就是“知孝悌慈”,而最能体现这种良知的,就是刚出生的赤子。人的这个身从父母而来,最原本的就是赤子之身,而赤子之身就是赤子之心(赤子那里身心还不分),此心浑然就知孝知悌。他不认为孝悌只是道德意识,而是必以身体为本;但这身体又不只是一团无是无非、只有食色本性的肉身,而是从血脉上乃至潜在的道德意识上与父母兄弟相互内在地挂连。所以他还加了慈,儒家一般不很强调慈。罗近溪因为讲赤子之身之心,就必从伦理存在论角度来关注亲子的身心血脉关联,因而不能少了慈。

  罗近溪后来做过一些年的官,政声极好。但他最投入的事情是讲学。“龙溪笔胜舌,近溪舌胜笔。”(《明儒学案》,第34卷)这说的是王龙溪(王畿)比较会写,而罗近溪则极善于讲学。“所触若春行雷动,虽素不识学之人,俄顷之问,能令其心地开明,道在眼前。”(同上卷)他说起话来,特别能捕捉当场的语境时机,所以无论说什么,都像春天来临、春雷发动那样感动人心、发聋振聩,虽然平常不求学的人,也能使他片刻间就打开心扉,感到天道就在眼前。这种本事,一方面是出自天赋,另一方面则是由于他的学说本身特别切近于人生,比如讲亲子关系,讲赤子之心,所以其中有无数的契机可资利用和触发。

  他于七十四岁时逝世。去世前预知自己的死期,与家人和弟子们从容告别而去。

  1.背景

  罗近溪学术要害之处是赤子之心与《易经》的关联 。他讲的赤子之心,源自于孟子,孟子讲“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孟子·离娄下》)。后人对这句话有各种各样的解释,尤其宋明理学里面。小程和他的弟子对这个事就有争论,有一个人提出来赤子之心就是未发之中,就是根本的心,但是小程说不对,赤子之心不等同于圣人之心,圣人者是不失其赤子之心,但是圣人之心多么广博啊,光一个赤子之心是不够的,等等。这种争论一直就有,甚至有的明代心学家如刘师泉把赤子之心贬低为矿,它含有金,但是也含有大量杂质,必须通过再修炼把里面的金提出来,所以赤子之心的定位比较低,它只是提供材料。可是罗近溪说不然,赤子之身心就是良知本体的活生生体现,就是真金。这是他独到之处,从哲理上比李贽讲的童心更微妙。汤显祖《牡丹亭》的主角杜丽娘性好天然、好自由,她的游园惊梦就表现出,罗近溪的赤子之心又可变成对自然和男女青春的爱情之心。一到春天,进入园子,看到姹紫嫣红开遍,杜丽娘觉得自己辜负了这一番春天的韶光,她心中潜伏的东西被唤起来,原发的东西唤起来,或者说是她的潜显意识一下子打通了,居然就为了这种体验而做梦,为了这个梦而死去。这还不是《红楼梦》之类的为情而死,总有一个对象,杜丽娘的赤子之心是非对象化的,虽然梦里面出现柳梦梅,但当时是她虚构出来的,为了一个虚构的人去死,这个情有多么真,这个心是什么心?

  2.赤子浑沦

  所以罗近溪说:“道之为道,不从天降,亦不从地 出。”这个道不是通过比附天、地这些宇宙论式的伟大存在而产生,像程朱那样说它说它是性、是天理也不够; 因为它是“切近易见,则赤子下胎之初,哑啼一声是也” (《罗汝芳集》1,第73页)。

  对于这个赤子,罗近溪老说它是“下胎之初”,也就是刚刚从母腹中生出,“哇!”的一声哭里面,就把道呈现出来了,所以极有我们中国心学、特别是泰州学派的特色。前面陆象山、王阳明他们讲的心,有点儿脱身体化的味道,有一种超越性,要精微,要净洁,跟身体不能有根本的关系。心要借助身体来出现,但是不能够直接和身体有不可分裂的那种情态。这都是受到印度传统的影响。

  接着往下念,“听着此一声啼,何等迫切!想着此一声啼,多少意味!”这就是罗近溪的特点,他的集子里面一大部分记载他当时的讲学,而讲学之盛,明代除了王阳明就是罗近溪,以至于他集子里有时也记载讲学时听众的热烈反应。“其时母子骨肉之情[此情源自‘骨肉’],依依恋恋,毫发也似分离不开,顷刻也是安歇不过,”看亲子的这种关联,是本体的,所以实际上亲子根本不是独立个体,他/她们是一阴一阳,互为其根,生发出人生乃至世界的原意义。所以说到亲子关系,罗近溪总是一往情深且灵感四溢。接着念:“真是继之者善,成之者性,而直见乎天地之心。”这是用的《易传》里面的话,“一阴一阳之为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周易·系辞上》)“《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周易·复·彖》)接着上文,他要说的是:一阴一阳这个互补对生的关系,不仅表现为男女夫妇,也体现为亲子之爱,即父母、儿女之间的那种时间化遭遇,在新生儿刚刚出生的时候一下显露于世。这个才叫真正的“灵光爆破”(罗近溪描述伏羲最初画卦的心态),所以这个是源头,这个就是本心,因此才会“继之者善”,你顺着他走你就能得到善,“成之者性”,你把它完成、成就,这就是天性所致,天理所存,不用到别的地方找。其他的都不亲切,这里才是“直见乎天地之心”,所以赤子之心直接就是天地之心的表达。这样,“亦真是推之四海而皆准,垂之万世无朝夕。”(《罗汝芳集》,第73页)此赤子之心绝不止于肉团之心,也不是纯粹的精神之心,而是至诚无垠而通行天下古今的亲亲之心。

  再看另一段:“反思原日天初生我,”他爱用“原日”,这可能是明朝那时的口头语,其意是“原初”或者“原本”。这话的意思是:“回想上天原本通过父母生出我,”接下来的是:“只是个赤子,而赤子之心却说浑然天理。”(《罗汝芳集》,第43页)张学智老师《明代哲学史》总结罗近溪的思想特点,说他是“浑沦顺适”。“浑沦”就是不做分辨,“顺适”就是顺此浑沦之势而行。这个地方用“浑然”,也是一样的。浑然天理。浑是什么呢?浑就是不能够分解,不能够被区分为这个元素,那个元素,你就直接体验到它,当下即刻体验它,这个就叫做浑然,带有强烈的时机性和当场体悟性。我甚至觉得这个浑然时机的“机”,应该换成“几”,我下面会讲到这个几,出自《易传》。顺适就是刚才说的那个意思,顺着它走,你顺着浑沦赤子之心走,你就会得到智慧,得到美德。

  1.赤子之心与《复》卦

  他还有一段话:“大道只在此身,此身浑是赤子,赤子浑解知能,知能本非学虑。”这个“知能”出自《易传·系辞上》里讲的“乾以易知,坤以简能”。世界上最简易、最直发的知能,为赤子所浑解,也就是,赤子之身心即良知本体,无须外在的学与虑,就知乾坤天地的大道。

  因此罗近溪特别重视《周易》里的《复》卦 。这《复》实际上就是赤子之心的先天表达,或者说是它的象数化或者义理化的表达。大家知道,地(即《坤》)雷(即《震》)组成《复》。上面的三爻卦是《坤》(☷),下面的三爻卦是《震》(☳),所以它的唯一一根阳爻在最下面,但关键还是要看到它的时间性。中国古人尤其是先秦儒学理解世界、人生、万物,“时”特别重要,所以孟子赞孔子赞到终极处,就说孔子是“圣之时者也”(《孟子·万章下》)。要理解这个卦的要害,可以从卦内和卦际两个角度来打量。从卦内看,它肯定是一个好卦,因为它是一元来复。我们看卦象中的卦爻,从下往上看。此卦中最下面的一根爻是阳爻,其余的都是阴爻,阳爻有往上行的趋势,所以这根初爻和众阴爻相交的可能是极其充分的,而《易经》解卦的要害就是看阴阳交不交。如果阴阳相交,就会生成新鲜真气,也就是会出现新的可能和转机,这样就吉利;如果阴阳不交就凶,虽然爻位很正,也是凶的,《泰》卦和《否》卦就是典型。《泰》卦天(三爻卦《乾》)在下,地(三爻卦《坤》)在上,位置完全颠倒了,反而特别吉利;而《否》卦,天在上,地在下,完全正常,但是它是不吉的,所以叫“否”。由此可见,这个《复》就特别吉。但是这种卦内的打量还不是最重要的,最要害的解释来自卦际间的有更充沛时间含义的角度,比如汉代三国的《易》学。我对这段强调象数、特别是强调时间化象数的《易》学,很感兴趣。其中的各种卦气图,给我们提供了看待《复》的卦际关系的结构,一个更整体、更自然、更有生存时-空感的观察角度。请看这张《十二辟卦(方位)图》:

  此图来源很古老,也很受汉代、三国易学家的重视。它这里面把一年十二个月的阴阳消长用卦爻象表示出来,实际上也是世界万物包括我们人生的阴阳循环。这个亥位的卦是《坤》,完全的阴爻,时值隆冬。到子位一阳复现,就是《复》卦。然后阳爻代表的阳气逐渐增长,从冬天到春天再到盛夏,就全是阳爻了,形成《乾》卦。但接下来马上一根阴爻出现,就有了午位《姤》卦;再到秋天,然后入冬,阴气全盛。所谓《复》卦实际是《剥》卦的翻转。阳被剥落,再剥落,剥到最后只剩下最上面的一根阳爻,其余全是阴爻;再下一卦就是《坤》卦,阳爻没有了,好像世界走入了完全的黑暗。如果这是个线性发展的世界,这个黑暗就会一直黑到底;但因为它是阴阳构造的世界,是非线性的,就从完全的阴黑中忽然有了这个一元来复,整个世界的生命、《周易》的生命,就从这《复》中出现,所以它是《易》的几微生命所在啊!我专门写有一篇文章讨论《复》《坤》卦体现的几微,它和现象学胡塞尔讲的时间性的时间晕是什么关系。

  长话短说,按照汉、三国的荀爽、虞翻等人的解释,几微与《复》卦有莫大关系。为什么呢?先看“几”是什么意思?几处于有无之间,还没有成形,但是趋势已有,正在萌发。“微”更隐蔽,由《坤》的初爻指示。在那根阴爻之下,隐藏着阳爻,但要到《复》才从爻象上显示出来,这叫作“隐初入微”。所以整个《易经》全部建立在几和微之上,你找不到几微就找不到未来,你也没法进行时间旅行,预知事物的生成方向。所以你光是看到存在者,光是对象化的东西,你就永远进不到真正的时间中去。只有进入几微,就像冬至阴气最盛的时候,你感到了一元来复,感到了那处在有无之间、而且是一个发生性的有无之间的气息,才能领会所以这个几微。因此汉代易学给予《复》以崇高的地位。

  一般说来 ,《乾》、《坤》两卦是重最要的,是《周易》阴阳开合的门户,但《乾》《坤》的要害就在《复》。《乾》卦给了《坤》卦一根初爻,生出的儿子就是《复》。所以《复》代表生发,而且意味着循环回来的再生,这样它就要生而又生,不断地生,因而叫“生生不已”,可见它是一个发生性的几微。《乾》卦的卦辞是“元,亨,利,贞”,其中“元”意味着原初、原本,源发生。而这个最原本的德行首先就体现在《复》卦上,因此汉代三国的《易》学家们认为:《复》恰恰是所有《易经》64卦里面最重要的那一卦,直接体现了《乾》《坤》、阴阳相交精神,而且又是《乾》《坤》相交头胎生的儿子,代表生发。所以罗近溪就抓住这个《复》卦,来阐释他的赤子之心学说。

  他理解的 《易经》,他悟到的伏羲第一次画卦的真相,都跟他的这个核心学说相关。赤子之心原本上就有孝悌慈的倾向,因为它的天理源头恰恰就在《周易》的《复》卦里,而《复》正是一个时间性的源头,从它开始生出来的首先是时间、时气,而不是对象。如前所说,汉代易学讲究几,同时讲究微,体现在《坤》卦上,为几的出现做准备。总之,《复》这一卦是通过人类生存的原时空结构讲出来的生生易道,而罗近溪接过来以后,把《复》卦或所谓《乾》《坤》头生的儿子就看作是赤子。简言之,赤子之心就是《复》,就是《复》呈现出来的“天地之心”(《周易·复·彖》)。

  罗近溪说:“宇宙之间,总是乾阳统运。吾之此身,无异于天地万物,而天地万物亦无异于吾之此身[这是因为天地万物和吾身都是由阴阳构成,由《复》初爻那样的乾阳统运]。其为心也,只一个心[赤子之心就是天地之心],而其为《复》也,亦只是一个《复》[不分裂为天地阴阳之《复》和吾身心之《复》]。经云:‘复见天地之心。’[《周易·复·彖》:‘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则此个心即天心也。[‘此个心’指赤子之心;‘天心’指《复》所言的‘天地之心’。]”(《明儒学案》,第34卷)从这一段引文可看出,罗近溪的心学与他的《易》学是贯通的,他讲的赤子之心就是《复》讲的天地之心,但学界似乎少有人看到这一关键点。而它们的共通处即“生生”。赤子意味着刚出生者和还要再生者,赤子之心则意味着纯生发的天性;天地之心则是《复》显示的源发生和再发生。“善言心者,不如把个‘生’字来替了他,则在天之日月星辰,在地之山川民物,在吾身之视听言动,浑然是此生生为机[几],则同然是此天心为《复》。故言下着一‘生’字,便心与《复》即时混合,而天与地、我与物,亦即时贯通联属,而更不容二也已。”(同上卷)之所以“生”或“生生”可以揭示心及万物的要义,是因为这生生乃生命时间,体现为亲子爱意——生存时间流中当下晕圈——中的赤子,此赤子即本心的活现,也是卦气图中的《复》所显明的天地之心的活现。

  为什么赤子之心是心的本体?以前的心学家一般都认为,心加上身体,就肯定混杂了,就有情感、欲望,这个心就不是原本之心了。罗近溪不这样看,当然中间有王艮,没有王艮的过渡无法想象罗近溪提出这样的思想,但他的赤子之心说的确是很革命性的想法。我们现在都讲身心合一怎么样怎么样,那也就是一般性的说说而已。你身心合一以后你原本心在哪儿啊?你多半会按照理学的路子,说理在气先,理气混杂了,你也就只能按照我前头说的朱熹讲的那个心来讲。在这要害的地方,罗近溪有了新见地。他认为心身统一不在我们平常成人这个状态,这个地方你讲身心统一,那个心肯定被污染了;所以一定要回头到元初的赤子,它的身心统一里面,直接呈现的就是本心。

  有人认为这个说法也有缺陷 , 婴儿出生就有欲望 ,等等 ,所以这是一个问题,值得研究。我看到一本书叫《善恶之源》2,一个美国人写的,他是依据了最近这些年的一个新研究。用新的科技手段,他们能够测出来三个月的孩子们对一件事情的肯定(喜欢)或否定(厌恶)。他们做了大量实验,在三个月大的孩子面前表演一些情景,有的是干好事,有的时候是干坏事,比如不公正的事。他们发现绝大多数婴儿对于公正的、善意的事情都是肯定的,对于不公正的或不好的事情都是厌恶的,所以书名叫“善恶之源”——几乎是则出生不久的婴儿,就有了辨别善恶的能力,以及好善恶恶的天性。当然,关于这个现象,未来还可以做各种各样的实验,但是就目前的发现而言,是支持罗近溪当年提出来的这个革命性的想法的。虽然前面有孟子那个讲法,但是孟子讲“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就那么一句,后面没有具体的阐发。赤子之心到底是怎么回事?后人往往把“赤子之心”看作一种比喻,也就是用它来比喻我们还没有受污染的状态。但罗近溪是是玩儿真的,赤子之心就是下胎那个赤子的真心啊!这是他要害的地方,所以他的思想和功夫论,他教学生怎么来恢复赤子之心,都有他的特色,不是空口说说的一个意向而已。

  “反思元日天初生我,只是个赤子,而赤子之心却说浑然天理。”(《罗汝芳集》,第74页)。我再念一段解释他的这个意思:“人初生,则视、听、言、动、思,浑而为一;人而继长,则视、听、言、动、思,分而为二。”(《罗汝芳集》,第43页)这就是说,你初生时是个赤子,你那时的心天然就合天理,所以你看什么、听什么、想什么,都内外合一、人我贯通。但长大过程中,受各种影响,,你原来的赤子之心被遮盖了,所以看什么、想什么,就将作为看者的我与被看者如他人、事物分离开来。“故要存今日既长时的心,须先知元日初生时的心。子观人之初生,目虽能视,而所视只在爹娘哥哥;耳虽能听,而所听只在爹娘哥哥。……于是看心,方见浑然无二之真体,方识纯然至善之天机。吾子敢说汝今身体,不是元日出生的身体?既是初生的身体,敢说汝今身中,即无浑纯合一之良心?”(《罗汝芳集》,第74页)这段话的要害在哪里呢?他提出赤子之心,也就涉及到了功夫论。王阳明有一套“知行合一”、“致良知”的办法,王龙溪、聂双江等都有自己的功夫。罗近溪的功夫是什么?就是要体验到你当初的赤子之心。你说我当初的赤子之心,早忘了,我长大后,那个东西早没有了;他这段论辩就是讲,你之前的赤子之心其实还在你那儿呢。为什么?他说:你敢说你现在的身体不是你当初的身体长成的吗?你不敢说。当然了,我们每个人都是从婴儿时的身体长成的。他就将眼睛、视听、言动都举说一遍。你那个时候看世界的眼睛和现在看世界的眼睛不是同一对眼睛吗?当然是,尽管已经有了许多改变。而你现在的心,实际上就是从那个时候的赤子之心变过来的,这里面有一种内在时间的连续性。在这个意义上,你现在这颗充满了算计的成人之心,也还是当初的那颗赤子之心;所以你是完全有可能通过体会自己原初的赤子之身与心,来实行致良知的功夫的。亲子状态是世界上最天然,最有趣而且最多样,但是又是最纯正的一种人间的关系,它以各种方式引导我们的回返。

  2.赤子之心正是功夫所在

  最初啼叫一声,想其叫时只是爱恋母亲怀抱。”(《罗汝芳集》,第74页)一般都可以这样解释:为什么爱恋母亲怀抱啊?它想存活不爱恋母亲行吗?出于生存本能就会这么做。可是按照罗近溪的意思,生存本能反而是靠后的,根本在于这浑然的亲亲之爱。婴儿天性就爱生育它的母亲,当然会爱恋母亲的怀抱,而这个爱里面就有生存,这个生存的可能恰恰是从这个爱生出来的,所以罗近溪整个学说,不但是“心即理”,又是“情即理”,只是他这个情不首先是男女之情,而是亲亲之情,而这个亲情恰恰是最原发的,最早先的。他对此情的表述非常生动,从中可见情理不二,身体和心灵不二。我接着唸:

  “想其叫时只是爱恋母亲怀抱[重读],却指着这个爱根而名为仁,推充这个爱根以来做人,合而言之曰:‘仁者人也,亲亲为大。’”这句“仁者人也,亲亲为大”是孔子在《中庸》里讲的话。其中两个字都唸成“rén”,但第一个是仁义的仁,第二个是人类的人。什么是仁义的仁啊?当代汉学家和不少中哲史专家认为仁是通德、全德,也就是普遍化的德行,而义、礼、智、信等等则是特殊的德行。其实按照孔子讲的“仁者人也”,你把人做到极致就是仁,其他如礼仪训练、遵守普遍化的规矩(不管是银律还是金律)都还不够,必须发自本心、发自赤子之心才能达到诚,也才能达到真正的仁,所以“亲亲为大”,因为只有亲亲关系里面蕴含着最真挚的人类情感和诚意,它极其纯真原发,里面就有天理。

  “若做人的常是亲亲,则爱深而其气自和,气和而其容自婉,一些不忍恶人,一些不敢慢人,所以时时中庸而位天育物,其气象出之自然,其功化成之浑然也。”(《罗汝芳集》,第75页)。这就是功夫论,教人从最自然的亲亲,也就是爱自己的亲人,来衍发出对他人的爱和敬,由此而回复赤子之心。罗近溪讲了许多周易的《复》卦精神,但是我上边说到的那些汉代三国《易》学的细微解释,罗近溪并没有突出地讲过,可他的思路里也确实隐含着《复》之几微,而这种几微思路和现象学讲的那个时间意识原构造是相通的。几微和时间的晕圈很相近,时晕也是原发生的,时晕套时晕就是时间之流,是我们整个人生意义和存在性的来由,也是道德性的来源,后来现象性的各种发展都从这样一个源头出来的。

  由于人们一般都或显或隐地持身体与心灵、伦理与哲理的二元论,所以就感受不到罗近溪学说和实践的妙处,以至于从明代到现在,对罗子的评价多有不恰当处。比如许敬庵批评罗近溪学说“大而无统,博而未纯”(《明儒学案》,第34卷),就完全失准,近溪的赤子之心说就是他全部学说之统领,而从我们以上的阐述可知,此心是何等纯粹精一。

  陈来教授认为罗近溪“把儒家伦理从精英自律伦理向世俗家族伦理扩展、转化”,因而“减蚀”了它的“纯粹道德性”3。多半是由于罗近溪讲《大学》格物的要害在于知孝悌慈这个根本,而赤子之心与赤子之身不分,导致罗说很不同于程朱甚至王阳明讲的,于是被看作是“世俗家族伦理”,少了“道德纯粹性”。如果能看到罗子这些阐发与《易》经的关系,以及他赤子之心说的微妙之处,比如与《复》卦的关联,可能就会有不同的判断了。

  但港台新儒家的两位学者牟宗三和唐君毅,却对罗近溪有较高的评价。牟宗三的《从陆象山到刘蕺山》第三章讲到罗近溪,认为他是“泰州学派唯一特出者”,又说他“顺泰州派家风做真实功夫,以拆穿良知本身之光景”。说得不错,但还未及赤子之心及其《复》义这个要害,所以对罗子如何“做真实功夫”,也语焉不详。如我们上面讲到的,罗近溪的功夫在于找到了一个恢复本心的把柄,就是赤子之心。这种功夫论已经超出了我以上第一节说到的那三个功夫论,即从见在良知直悟心之本体、静坐和克治省察。他对于那三个功夫方法论都有吸收,但是都不同。直入见在良知比较靠近罗子的回复赤子之心,但后者的身心合一和情理不二的特点是前者没有的。实际上,罗子对他之前的整个宋明心学的精华,从程颢到陆象山到王阳明、王龙溪、王艮,都有继承,但也都有实质性的发展和超出,使心学这么微妙的追求与先秦孔孟儒家的要义即“亲亲而仁”完全打通,纠正了心学潮流中的各种偏差。所以,我认为罗近溪是可与程、陆、阳明比肩的大家,他的赤子之心说是心学的又一个高峰。

  唐君毅先生的评论与我的理解更近些。唐先生说“总观近溪之学,远承明道,以求仁为宗,而喜于赤子之良知良能,家家户户之孝弟慈,百姓日用而不知之视听言动上,指点仁体。”(《中国哲学原论·原教论》)所谓“百姓日用而不知。”这是《周易·系辞》的话,而王艮强调真正道是不离开百姓日用的,离开百姓日用的而求精微的,根本不是儒家。

  罗近溪确实继承了《周易》和王艮这种观点。谁家不生孩子?谁不是从赤子来的?所以这就是百姓日用之源头,是百姓日用最精微的那一个时刻。唐君毅认为其他心学家看重“心”和“知”,只有罗近溪是“真重当机指点仁体”(同上)出来,这就不仅是见在良知了。仁体一定跟亲亲相关,儒家讲的仁是亲亲而仁,所以就指向了这个问题。可惜的是,唐先生没有论述到这种“当机指点仁体”与罗子《易》学观的关系。

  我就讲到这里。

  宁晓萌老师:特别感谢张老师,在听您讲课的过程中反复出现在我脑子中的有胡塞尔两句话,一句是“开端是尚还沉默的经验,为其自身的存在带来其本有的表达”,非常契合您刚才所提到的婴儿出生时啼哭的刹那。这句话对梅洛庞蒂哲学而言也特别重要,他后期哲学的主要思路也由此而起。还有一句话就是,胡塞尔说人一生之中至少要有一次的复归到自我,纯粹内在的自我。他讲到不是经验性的自我的形成,而是人一生中至少有一次对于纯粹自我的深刻的反省,这是他在 《笛卡儿式的沉思》中讨论的那种对原初自我、也就是关于自我的那种,超越论的经验的反省。在您讲座中我能够感受到这两个路径,不知道理解的是否准确。

  还有一个非常有趣的联系。您刚才提到的赤子之心的时候是从婴儿的啼叫刹那入手来讲述,在我的理解中,这是您所讲的 “亲” 的一个缘起。我记得我在读梅洛庞蒂关于弗洛伊德和他后期存在论一系列的文本中都看到一个很奇特的观点,对我来说还是很震惊的。梅洛庞蒂在后期非常看重弗洛伊德,不止一次为弗洛伊德辩护。譬如说,对于一直以来颇受非议的关于“性”的理解,实际上弗洛伊德本人亦曾经说过对这个字最简单的解释就是,“与性别有关的一切”。他讲儿童心理学的时候讲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始终讲,“性”恰恰指向人原本的那个存在,或者说存在的原形或者原生的存在。这是一种原初的需求,梅洛庞蒂本人在引用时也保留了英文“need”,以回避désir(欲望)这个词背后所代表的意思,而采取中立说法,即用need(需要)来表示最简单的需求。这是一种非常原初的需求,如果结合弗洛伊德的理论讲这个需求所关联的项,那么第一个关联的项就是父/母,父/母充当的是人存在中的第一个他者,是一个别人。在我们的文化传统中,我们总说父母与孩子一体的,好像是一个自我的延续,然而在梅洛庞蒂对佛洛伊德的解释中,父母成了一个他者,对婴儿来说的最初的他者。只不过这个他者是非常独特的,在本我、自我,超我链条中梅洛庞蒂解释说父母这个他者扮演着超我的角色,他/她是孩子希望朝向的目标榜样,是孩子想要成为的那个自我。借助这样的分析,梅洛庞蒂希望说明的是其实在人的自我的发展中,人存在自身中从开头就有一个他者的因素,有一个外在的根源,人的存在正是在这种内部的自我的和他者这样一种交织之中运行着,他的存在论正是这种意义上的交织的存在论。我认为这种解释很有意义,因为在这种理解下,最源头的东西是一个朝向什么去存在,带有一种动力的和动机的形态,这样理解的话,婴儿初生时的一声啼叫冲破了沉默,他不会只是一个寂然不动的存在,他是有待满足的一个存在。

  所以刚才听您讲的时候我想到了这一点。也许从语言上讲会显得非常隔阂,比如说同样讲婴儿与父母间的联系,梅洛庞蒂没有讲“亲”,而是诉诸他者,诉诸“欲求”,但从另一面说,这个欲并不是成人意义的欲,他是从一种本体论或者从一种形而上学的角度去讲,这是一个很纯粹的一种朝向他人的一种要求。如果撇开语言不适的话我觉得和您讲的可以有契合的地方。

  这只是我的一点感想,非常感谢您的讲座,让我得到很多启发。

  张祥龙老师 :其实今天我讲的和你说的相关处,就是父母虽然是他者,但却是“他我”,是要成为我的一个最必要的另外一面,不管叫阴还是叫阳,可以说父母对子女是一种“致命者”,既给子女带来生命,而且孩子未来的命运和他/她与父母的关系是内在相关的。在这一点上,虽然我不赞成弗洛伊德的一些具体解释,但他将亲子关系变成了塑造人性、人的性格或者个人命运最重要的一个关系,这个见地是了不起的。至于他说的“俄狄浦斯情绪”是否真的存在,是可以再商榷的,后来很多受他启发的精神分析学家也不再用这个具体的讲法,自创了别的路子。这方面,我觉得像他那样讲爱是很虚幻的东西,如果把爱讲到真正的亲亲之爱,像罗近溪那样,就不虚幻了。亲子之间是俄狄浦斯经历的那种可怕关系,还是最真切热烈的慈爱和孝爱的关系,这可以争论,我相信后者远比前者有说服力,但他毕竟用爱(即便是悖谬的爱)来看待亲子关系。基督教也有圣子、圣父的关系,他们也讲爱,神对人的爱和人对神的爱。去年年底我、倪梁康和法国哲学家马里翁有一个对谈,我与马里翁争论就在这里。他说神对人的爱是一个礼物,完全不求回报的;我说儒家的爱不是求回报,但一定是有回报的,因为这种爱一定会引起一种回爱(Gegenliebe),我用的是舍勒书中的词,然后我们就这个问题有两三次来回的讨论。他的意思我也理解,任何要有回报的爱就不纯粹了,不是真正的爱,真正的爱是单向的,我爱你但什么也不图。但我是觉得,真正的爱首先是作用在人格上,所以尽管他没有追求对象化的回报,但是慈爱会引起比如说儿女人格的形成,实际上就促成一种回爱。孝悌慈,慈是原爱,孝是回爱,兄弟之间是悌爱。我觉得罗近溪讲人的根本在孝悌慈这个学说,如果有现代的就像你刚才说的弗洛伊德也好,或者是现象学的或者别的什么解释,他后面隐藏的一些东西才能被我们现代人真正领会到,要不然,就会模糊掉其中的精微,而让那些对罗近溪的误解流行。

  宁晓萌老师 :听您讲座我觉得特别关键一点是把时间意识看作是这样一种根源。从胡塞尔现象学去理解,婴儿啼叫的刹那让你有一种对原生存在状态的觉醒,但是会和现象学面临一样的问题,即“纯粹的还原不可能的”,但是现象学包括胡塞尔自己从来也不是说我一定回到一个经验上的那个源头,很确定的那个源头,也不是回到源头就不动了,而是通过人所谓一生一次地对自我的反思,意识到这个东西,对这种源头的觉察,这个源头觉察之后像胡塞尔所讲的开端一直延续着,所以这是您所说的时间性的意识所带来的对这个问题的理解。

  张祥龙老师:我这些年一直对孝道的哲理很感兴趣 ,其中研究一个根本性的引子或者思路就是时间意识,因为在我看来“孝”可以不只是文化培养的,可以和人的本性有关,我叫它待发本性。就是因为我们人类的时间,我们的人类本性像胡塞尔和海德格尔讲是一种内在的时间构造支流,而亲子之间的关系首先是一个生存时间的关系,前代、后代之间的时间关系,而这种时间关系对于我们人类来讲是特别敏感的。所以为什么父母亲生孩子后特别慈爱?这个当然动物也有,但是动物他也有这种时间性,但是只有人类的时间性深刻和强烈到他还能够反击出来这个孝爱形成一个漩涡,这个确实只有通过时间性这样一个思路才能够解释的,把这个孝不只是伦理学命的题而是存在论或者认知论的命题。

  我当年读到罗近溪的时候觉得特别的,儒家一个朋友提醒我,你讲了半天好像和罗近溪很近,回到读到罗近溪觉得特别的契合,有一种共同,但是我也深感他里面有一些东西是藏着的,需要我们揭示出来,要不然别人很容易把他当成一般性的,光讲儒家伦理、亲亲这些东西含糊过去的。

  今天原来还想讲一点他具体的工夫论 ,特别巧妙,特别重视当场对话,当场揭示你的本心,引发出你的本心,他是这方面大师,舌胜笔,他那个舌真的是极其巧妙的,所以这方面他很像禅宗那种当场引发,就用你的话头,用你的执着来打消你的执着,来显示你的赤子之心还在,这个东西还可以活生生显发出来,为什么能够在他的演说和对话中引出那么多热烈的反应?

  我这些年一直对孝道的哲理很感兴趣,其中一个根本性的引子或者思路就是时间意识,因为在我看来,“孝”不只是文化培养的,而是可以和人的本性有关,我叫它“待发本性”。就是因为我们的人类本性像胡塞尔和海德格尔讲的,是一种内在的时间构造之流,而亲子之间的关系首先是一个生存时间的关系,即前代与后代之间互补相生的原时间关系,而这种时间关系对于我们人类来讲是特别原本的。树敏于地,而人就敏于时;原时间流就是意义流或爱意流。为什么父母亲对自己生的孩子特别慈爱?这个当然动物也有,因为动物也有这种时间性感受,但是只有人类的时间性深刻和强烈到它还能够反激出回爱或孝爱,形成一个旋涡。这个人类学的事实只有通过时间性这样一个思路才能够得到哲理上的解释,所以这个孝爱就不只是伦理学的命题,也是或首先是存在论和认识论的命题。

  我当年之所以会读到罗近溪,是因为一位儒家朋友提醒我,说你讲了半天好像和罗近溪很相近;于是回到家里,就找来罗近溪的讲学录和集子来读,觉得特别的契合,有一种内在的共鸣。但是我也深感他里面有一些东西是藏着的,需要我们揭示出来,要不然别人很容易把他当成一般性的东西,觉得他只讲儒家伦理,陷于日用寻常,等等,用这些东西含糊过去。

  今天原来还想讲一点他具体的工夫论,特别巧妙,重视当场对话,应机揭示你的本心,引发出你的赤子之心。他是这方面大师,舌胜笔,他那个舌真的是极其巧妙的,所以这方面他很像禅宗大师,当场借力打力地引发,就用你的话头来克制你的偏见,用你的执着来打消你的执着,来显示你的赤子之心还在,这个东西还可以活生生显发出来。为什么他的演说和对话能够引出那么多热烈的反应?就是因为他是一个特别能领会生命时间和当场时机性的人。

  1.《罗汝芳集》,方祖猷、梁一群、李庆龙等编校,南京:凤凰出版集团,2007年。

  2.保罗·布卢姆(Paul Bloom):《善恶之源》,青涂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5年。

  3.陈来:《宋明理学》,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1991)年,第398页。

  《儒家哲学史讲演录》读后感(四):【转】丁耘:天道、心性与现象学之道学转向——评张祥龙《儒家哲学史讲演录》中的心学论述

  作者简介丨丁耘,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领域为现象学、德国哲学、古希腊哲学、比较哲学及政治思想史,近期研究重点为形而上学传统的会通。 原文载丨《现代哲学》,2021年第1期。 摘要:本文关注的是现象学运动在面对中国哲学传统时所发生的“道学转向”。张祥龙教授在新著《儒家哲学史讲演录》中,将这一转向推进到一个新阶段。本文试图在阐述张祥龙思想转变、新著贡献的基础上,讨论此书为当前中国哲学的创发带来的新契机。首先,祥龙教授思想的突转尤其体现在:不再以海德格尔哲学为支配性的思想基源,而是将重心转向儒家传统,呈显为糅合唯识学的后现象学哲学,进而将现象学的道学转向带到心性、伦理阶段。其次,这一“心性-天道之路”结晶在《讲演录》中的心学论述中。张祥龙在“时机化”学说的照应下,既会通儒佛,又指点出儒佛分际。祥龙心学有三大贡献:道术上对“儒瑜伽”的总结;道学上对“赤子之心”“孝悌慈”的阐发;道统上对罗近溪正统地位的发现与肯定。然而,在张祥龙道路所抵达的地方,仍可进一步追问比伦理转向更本源的道学转向的可能。伦理转向的真正完成需首先解悟“道体”。 关键词:现象学之道学转向;心性;天道;儒瑜伽;赤子之心;道体

  近年来,关于“生生”问题的讨论在哲学界方兴未艾,现象学的进路在其中扮演了引入注目的——虽然不是唯一的——重要角色[1]。“生生”是出自《易传》的高古之词,中国学术史上不同学派的阐释与体会尚且不能尽合,那么从现象学传统讨论此问题,就面临着更为特殊的困难。这既要求现象学运动在面对中国哲学传统时做出真正的改变,以便能够理解乃至回应中国哲学中那些不能简单概括为“存在”“真理”之类的最高问题——道之问题,而又能仍然保持其为现象学。我们曾将这一改变称为“现象学的道学转向”[2]。这一转向必须至少能够——当然是以现象学而不是什么其他的方式——进入中国思想传统的重要文本,有能力理解其本义及其解释,并且推进这些解释。由于现象学运动与中国学术传统的双重特点,这也意味着,现象学的中国化必须既能进入经典的注疏史,也能敞开原典及其注疏的原初经验境域。对于现象学家而言,后一种任务看起来比前一种较少困难,实际上这只是表面的。一切学术活动都以历史共同体为前提,不以传世文献为中介的“实事”“问题”“经验”是不存在的。问题不在于是否遵从解释传统,而在于如何进入传统,或者说让传统渗入自己,敞开其原初经验境域,从而能理解既定解释而判摄之。 敞开原初境域,是现象学与诠释学的双运,既要对“天道”“生生”“心性”诸说有所解,又要对这些名相所启之理有所观。即解即观,即观即解,观解互含互兴,则庶几可谓“进入中国思想传统”。海德格尔对西方哲学传统重要文本的解释一方面固然可看成某种示范。但另一方面,如何在现象学运动的诸“实事”(如意识、存在等)之外,如实面向中国哲学的基本主题,既不将之简单等同于现象学主题,又能运用现象学方法于其上,从而如实建立与这些主题的关系——所有这些,不是单纯遵循海德格尔之类的“示范”就能做到的,而是“现象学道学转向”或者“现象学中国化”自己的任务。只有真正地提出这些任务,中国现象学运动才能自立,而一旦致力于完成这些任务,“现象学的道学转向”和“中国化”就已真正开始。 基于以上考虑,现象学道学转向开始的标志并非近年关于“生生”问题的讨论,而是1996年张祥龙教授的《海德格尔思想与中国天道》(下文简称《天道书》)[3]。二十余年前,此书真正开启了这个转向。之后,在新的思想契机下,祥龙以《儒家哲学史讲演录》(下文简称《讲演录》)《家与孝》为代表的一系列论著,有力地推进了这个转向,同时也为这一转向带来了新的复杂性[4]。在四卷本《讲演录》这部里程碑式的新著中,祥龙教授将自己的思想,乃至现象学的道学转向推进到了一个崭新的阶段,或者不如说一个十字路口;同时也将当前的“生生”讨论,乃至近年来中国哲学自身的创发活动带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此著如经阐发,或可概括之前的重要争论,打开新的格局。本文就试图做这样的“阐发”工作。下文将在阐述张祥龙思想的转变、新著的贡献的基础上,讨论此书为当前中国哲学的创发带来的新契机。

  一、“道学转向”的分叉:从“天道”到“心性”

  这二十余年的学术道路,祥龙一路走来,看似稳健平滑。然而如果对照这条道路的两端,也就是《海德格尔与中国天道》与《儒家哲学史讲演录》,在一以贯之以外,不难发现其中的突转、断裂。对中国哲学的创发与祥龙个人思想的推进而言,突转与断裂或许更有意味。 说《天道书》开启了现象学的道学转向,主要根据这样一个情况,即此著突出了海德格尔哲学中非形而上学的一面,并且用可以追溯到胡塞尔现象学的术语强调了“构成”“边缘域”“构成境域”“时机化”“非现成”“态势化”的一面[5]。更进一步,在对中国传统天道观的类似解释上,建立了海德格尔哲学与中国传统思想相互发明、融通的系统阐释。前一步强调了海德格尔对现象学基源的彻底运用,后一步强调了运用海德格尔解释天道思想的必要性与有效性。两个步骤合观,可以说用海德格尔解释开启了现象学运动本身的道学(在这里是天道之思)转向。 然而,细观《天道书》可以发现,对印度佛学的某种解释,在海德格尔哲学与中国天道思想之间发挥了中介的作用。这一点不仅明显地表现在对龙树《中论》特别是其缘起学说的专门解释上,而且也不那么明显地体现在用“缘在”“缘构发生”去对译、解释Dasein、Ereignis这两个海氏前后期哲学的关键概念上[6]。《天道书》对佛学资源的调动其实相对单纯,只取印度佛学,未正面论及中国内学传统。在印度佛学内部,又偏于中观,对瑜伽行传统有几乎算得上严厉的批评[7]。在中观学之内,亦不涉及其后与瑜伽行学派之间的争论与中观学派内部的“应成”“自立量”之争[8]。就是对龙树《中论》,亦只取“缘起”一面,未取“性空”一面[9]。与之相比,此书对中国天道思想的资取,则相当广博,甚至不无庞杂。在展示了先秦道家乃至兵家中的天道构成思想的同时,作者宁可对韩非子的君人南面之术给予一定的欣赏,也不屑对整个理学传统假以辞色[10]。《天道》一书将“道理”视为“天道”的现成化,将整个理学传统断定为建立在几乎是韩非子开创的“形而上学”传统之上。与对《中论》的月称式解释相比,这种宁要一半法家,也不要整个理学的态度显然同中国思想史的主流更为格格不入。《天道书》坚决拒绝了关于中国思想传统(无论是儒家还是佛家)的一切正统解释。这与其解释为年轻人的锐气,不如归因作者过度借鉴了海德格尔的激进解构策略。将《天道书》对韩非子与朱熹的态度与海德格尔对柏拉图和黑格尔的态度对照一下,便知此言不虚。 小结一下,《天道》这部开启了现象学之道学转向的著作,呈现了这样几个特点: 首先,对中国思想传统与海德格尔哲学的融通,依据的是时机化与缘构发生之说。中国思想与海氏哲学虽然看起来是会通的平等两端,实际上在这样的工作中,海德格尔发挥了基源性的作用,因此我们看不到心性与伦理这些中国思想传统中通常母题的踪影。或者说,此书的“天道”,是与“心性”毫不相干,甚至有意疏离的“天道”。 其次,与上一点相关,在中国思想的解释偏向上,《天道书》依赖的各种非儒家甚至反儒家资源重于儒家资源,尤其对理学传统持尖锐的批判态度。这里的“去理学化”与上一条的“去心性化”是同一回事。依据这点,甚至将《天道书》的立场判定为非儒学的亦不为过——仅仅诉诸《周易》,并不蕴含对儒家的支持。 再次,沟通天道思想与海德格尔哲学的中介是印度佛学中的缘起学说,没有瑜伽行派,更没有真常唯心一系。书中虽然引证禅宗,其理解也是以缘起带性空的,是去“心性”的禅宗。 最后,但也是最重要的,作者对印度与中国思想的传统权威,或赞或弹,皆出自家机杼,而对海德格尔哲学,则当作最终基源,依赖、阐释、发挥,并无丝毫检讨。 在以上四条中,非心性的天道观是结果,来自佛学的缘起发生论述与来自海德格尔的时机化学说是道路,海德格尔的完整思想框架是基源。对照祥龙后来的论著,尤其《讲演录》,可以发现道路(缘起、时机化)仍然保持着某种连续性。当然也有重要的断裂,但那也是以连续性为前提的。佛学化的资源从缘起说转到了瑜伽说。时机化则被赋予了完全不同于海德格尔,甚至可用来反对海德格尔的内容。下文将阐明,当前阶段祥龙哲学的总结果,是一种不与心性对立的,甚至是只能解之为心性的天道。当前这些工作的基源性前提,是祥龙对海德格尔的检讨、疏远与了断,而引入了正统的理学论述。张祥龙是海德格尔研究的名家,他对海氏的了断算的上当代哲学史的一个事件。正是这个了断,导致《天道书》的天道立场,对祥龙本人已不可能继续保持。由于这一了断是在《讲演录》之前发生的,故本文第一部分,略论祥龙思想基源上的变化,尤其是其海德格尔批评及其之于现象学运动的意义。至于道路与结果,将于下文围绕《讲演录》处理。 上文已示,笼罩着《天道书》的最大力量是祥龙的海德格尔解释。正是这种被基源性的先行理解支配着的解释,以缘起学说为中介,走向了中国的天道观。相较道路、中介与结果,这种先行理解的变化更为隐秘,但也更为致命。在《天道书》出版多年之后,祥龙与海德格尔渐行渐远,这未必是其初衷与本意。因为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放弃,或不如说一直在推进着“时机化”(自然包含了“缘构发生”等)这条线索,即使不提海德格尔的名字。但当祥龙对中国传统思想的解释兴趣越来越凝聚于纯粹的儒家传统,而另一方面又由于其智识上的必然性(而非单纯对现象学的“忠实”)不得不仍然运用“时机化”“存在于世界之中”等明显来自海德格尔的典范时,他所运用的方法,和他要据之阐发的义理之间的张力就迫使张祥龙再也无法回避对海氏的清算。呈现在《家与孝》一个不起眼部分里的这个清算,足以表明他已同海氏做了了断[11]。在中国现象学的伦理转向中批判海德格尔的所有深刻理由,在那儿都出现了,包括对勒维纳斯的重视。但张祥龙没有强调,甚至没有声张这个了断。这与做同一件事情的勒维纳斯研究者,乃至一些也试图清算海德格尔的非现象学背景的学者迥然不同。这个态度本身也在教诲学术上的“孝”。 《家与孝》在某种意义上,是祥龙著述史的转折点。由于一些业缘,这部著作一方面遭到宵小的攻击,另一方面被简单地当作“家哲学”来肯定,其现象学转向的意蕴被忽视了。转向,或者说突转,意味着不再是先前道路平滑的延伸。但这转向仍然是“现象学”的,转向前后仍有基本的连续性。更确切地说,张祥龙在那里的确对海德格尔进行了清算,但这种清算本身仍然沿用了《存在与时间》的基本架构,也就是在世与时间性。祥龙对海氏的修正或者说转变在于,第一,把在世(“存在于世界之中”)的首要“缘在方式”确认为在“家”。为了与海氏在“无家”与“在家”状态(das Unheimliche,Heimliche)[12]一词中包含的“家园”(Heim)一词相区别,祥龙强调了以亲子之爱、孝悌等为核心的实际的家庭关系[13]。第二,作为海德格尔的解人,祥龙很清楚,时间性作为“缘在”的存在论“意义”,比在世更为“究竟”。因而他并未停留在生存论层面上,而是对应于“在家”,将时间性改动为孝-慈中包含的回环式结构[14]。在他后来对罗近溪的发现中,能够看到,孝与慈起到了比单纯的“在家”更基本的理论作用。换言之,孝悌慈,既是心,也是性,因而也是天道,且唯孝悌慈能显示生生不已的天道。这就超越了单纯的生存论,也超越了一般意义的家哲学,而是一种与陈来的“仁学本体论”对应的“本体论”。至于在家-孝悌的结构,是否基于对海德格尔在世-时间性的不恰当挪用,这个问题可以暂时搁置,这里只需要指出这种全面对应也就够了。 既然孝慈处在时间性的位置上,那么孝慈在祥龙那里,就既是心性,也通向、甚至就是被此心性开显的天道,虽然他后来几乎不再提及“天道”一词。这不但意味着张祥龙改换了《天道书》的道路,同时,更重要的,也意味着所谓“现象学的道学转向”出现了分叉。可以说,在以《家与孝》为代表的,一系列主要基于儒家文献的作品中,张祥龙缓慢但毫不含糊地将现象学的道学转向带到了心性、伦理阶段。可以说,在张祥龙那里,现象学的道学转向就是心性转向,同时也是伦理转向。以祥龙自己的《天道书》为例,道学转向未必是心性转向。以倪梁康的相关著述为例,心性转向也未必是伦理转向[15]。同时,在生生讨论中,伦理路向的学者也未必以现象学为方法。这就是说,祥龙既处在现象学运动的分叉位置,也处在当代中国哲学若干问题脉络的交汇位置上。 心性、伦理转向之后,张祥龙在一系列著述中,可以说呈现出与《天道书》恰恰相反的特点。对照上文四条,可再得到以下四条: 首先,天道不再是一个主导动机,或对敞开境域的恰当命名。孝慈更多地属于心性进路。但此进路并非与天道隔绝,毋宁说通过孝慈,将天道显示为从伦理方面领会的生生之道。这在相当于《讲演录》结论的罗近溪解释中展现得非常清楚。 其次,在中国思想的解释偏向上,《天道》书之后,祥龙显然将重心转向了儒家传统,对理学诸系的态度渐渐由松动而缓和,由缓和而深入。虽然他对宋儒也有具体的批评,但那都是基于亲切体贴的读解,早已不是《天道》中对海德格尔判教的简单套用可比的。他对明儒更是表彰备至。《讲演录》表明,他有接着明儒讲的自觉。祥龙的这个历程,可以说是从海德格尔这位导师走向他最早的那位导师——贺麟先生了[16]。 再次,祥龙对佛学的探究与运用也没有片刻停顿。他对佛学的兴趣明显转到了瑜伽行派。“瑜伽”为他找到了一个通向理学传统的最好桥梁。或者说,广义的瑜伽行派(包含“真常唯心”一系)也许是与理学的现象学解释具备更大相容性的传统。因为它一方面与中国佛教宗派,因而与理学传统历史关系密切,另一方面与现象学本身有不可否认的义理上的可通之处[17]。 最后,前文已示,在思想基源上,作者最终摆脱了海德格尔哲学的支配性影响。儒家化之后的祥龙思想基源,可以说是一种糅合唯识学的后海德格尔乃至后现象学哲学。所谓“后海德格尔的”,指作者依然坚持“时机化”这一来自海德格尔的根本旨趣,但赋予其伦理内涵,遂将之转为心学论述的基本概念。“糅合唯识的”,是说对理学传统工夫论的瑜伽行派式的解释。某种经过作者批判性解释的瑜伽行派义理,成为祥龙心学论述的支柱。“后现象学的”,既指作者借助当代心理学、人类学、神经科学的一些观点,提出了“意识依据”之概念,更指他借助罗近溪解释,提示了“生生”之道体向度。这两方面,前者属于“科学”转向,后者属于“道学”转向,虽二者并举,以致学脉未纯,但在解释超越“心”“意”的性体、根据层面上是一致的[18]。 基源的转变至关重要。这在作为祥龙思想总结的《讲演录》的第四卷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呈现。在那里,作者用“儒瑜伽”描述理学的工夫论,将时机化的内容定为孝悌慈,从而接上了明儒。《儒家哲学史讲演录》实际上将祥龙自己的工作呈现为对近溪之学的“接着讲”(而不再是《天道书》对海氏的“照着讲”与“接着讲”)。特别是,通过对罗近溪“赤子之心”一说的阐发,祥龙开启了从心性呈现道体的另一条“道学转向”道路。这是张祥龙为当代中国哲学带来的最重要贡献。如果说此前的著作还是局部的探索,四卷本《儒家哲学史讲演录》的出版,已把这条道路的全貌展现在我们眼前。在评价祥龙道路的得失之前,让我们更精细地梳理一下《儒家哲学史讲演录》,尤其是它的第四卷。

  二、《儒家哲学史讲演录》的心学论述

  《儒家哲学史讲演录》不仅是一部哲学史,而是用文本阐释的方式、用史学的方式(而不是概念化的方式)呈现的体系性著作。这在我国哲学界并不罕见。祥龙本人的所有著作,都具有这样的品格[19]。 阅读这部厚重的著作需要善巧的方法。此书第一卷(《孔子的现象学阐释九讲》),可同早年的《从现象学到孔夫子》合观,几乎可以构成上下篇,属于过渡时期的标志性作品,仍未将西方哲学的、现象学的“迹”、“相”完全化去。书的重心在后三卷。而后三卷的重心,又在第四卷《儒家心学及其意识依据》。前三卷讲于北大,第四卷讲于中大。期间有一沉淀。第四卷非但是此书的总结,也是儒家哲学史的总结,同时更是张祥龙自己思想的总结。这个总结,作为历史与义理的统一,为祥龙之前所有工作,也就是现象学道学转向的义理之路,找到了可继可成的“往圣绝学”。阐释古学,也就是“自立吾理”。或者说,在一些特定的情境下,“自立吾理”,除了阐释古学,没有别的方式。这与书名暗示的黑格尔式立说并不一致,反而接近牟宗三与作为教师的海德格尔的方式。换言之,祥龙对儒学传统的阐述,也就是对他自己学说的主干与处境的呈现。这种解释,除了将自己之前的分散的工作统合、深化之外,更确立了儒家的学统,明确接续了心学一脉。 《讲演录》义厉言温,未明示判教。不过既然进入儒家丰富学脉,就不能不有所简别、择取与皈依。祥龙有近牟宗三处,即仍判朱子为歧出,虽然理由不同[20];且立周濂溪、王阳明、罗近溪为正统。阳明、近溪之于张祥龙,相当于明道、五峰之于牟宗三。然而祥龙对内学与儒家的界限,未如牟氏判得如此分明,甚至不期然有调和之效。祥龙固然对儒学从理智到工夫、境界皆极认同、投入。极力阐发,戛戛独造,不无醇儒气象。唯其重在自得,不在辟异端、开宗派、立礼教。故于中西之别、儒道佛之际,重通不重分,但取舍进退,自有辨正。故其学气象宏大,而不碍道路趋正。归宗儒学,本非其预设拟议,而是理智探究、身心修习之效验。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祥龙的学风正是当代中国哲学,尤其是渐陷入宗派主义的当代“新儒家”所应汲取的。 《讲演录》之重心,在第四及第三卷。此两卷之要,在援引佛学、扶持理学、抑退海氏、旁参科学。这些不但是祥龙思想转变的清楚体现,也是现象学道学转向的具体展现。其中,对佛学、理学及二者关系的解释——这也蕴含了对二者的转化与运用——是关键。 对照《天道》可知,《讲演录》的头等大事是理学从被排斥变成被依赖,从论述的外部进入了核心。虽然对“前沿科学”成果的借鉴,也从外部进入边缘,但理学论述兴起的另一面,伴随的当仍是海学的消退,而非科学的渗透。需要强调的是,虽然经过《家与孝》的明确批评,海德格尔也只是从中心退到边缘,而非完全消失。祥龙只是转化海学,其进入理学,甚至评判佛学之根,仍是与海氏仍有牵连(当然,亦有断裂的)“时机化”。 《讲演录》的第二件大事,是以《天道》对之不无微词的瑜伽传统贯穿印度佛学与外道各大传统,包括中观传统[21]。不宁唯是,《讲演录》甚至试图以“瑜伽”解释儒门的工夫传统。在内学诸宗中,《讲演录》虽然对《大乘起信论》、华严与天台都做了扼要、独到的讲解,但对第四卷的心学主题而言,占据重心的仍是瑜伽行派。此卷亦在瑜伽名目之下讲解“印度正统心学”“印度佛教心学”等等。无疑,作者的一大贡献是把“心学”普遍化[22],同时也将“瑜伽”当成普遍化的“心学”的共理与通术。《讲演录》里比较引人注目的是没有正面讲禅宗,而是将其作为儒家心学的“条件”。或者说,唯识学对作者更多的属于“心学”的共理,而禅宗在这里与阳明学一样,更多地属于“心学”的通术[23]。 这两件事情实属同一工作的两个方面。这就是在“时机化”学说的一体照应下,既以新的方式会通儒佛,也更彻底地指出了儒佛分际。在现代哲学中,这种会通与划界方式从未出现过,因而可以说是祥龙心学最基本的特性。正是儒佛之际的这种微妙出入,带来了祥龙心学的两大重要贡献:始建儒瑜伽之说;重建“赤子之心”之说。 张祥龙是当代哲学家中最重视佛学资源的一个。他并不是把佛学当成专门的研究对象,而是藉之提出自己的体系。这一点不同于当世几乎所有哲学工作者,更象近百年前的熊十力、梁漱溟。或者不如说,这是佛教北传以来儒家学者的基本态度。出入释老,乃显其正。只是内学博大,法门众多,佛门自己都需要判教,才能不迷失方向。儒门之佛学解释,如所取宗派不同,则自立之理不能无异。通观张祥龙不同时期的佛学梳理,实际上有重中观、重禅宗、重唯识三个层次。《天道书》以中观解禅宗,亦是通常做法。盖四祖之后,宗门渐重般若系统[24]。《讲演录》则逆时而说,以唯识诸说解禅宗。这不止体现在它直接提示了《楞伽经》、“如来藏”与禅宗的关系[25]——这也不是特别的做法,禅宗本来就是融通佛性与空性的,当然有个历史过程[26]。《讲演录》在这方面的特殊贡献是整体性的,大抵是以唯识化出的义理诠释禅宗化出的工夫,而纳入海德格尔哲学化出的“时机化”。唯识、禅宗、时机化,这就是所谓“儒瑜伽”的三个维度。在每个维度上,作者均非因袭旧说,而是有其独到的贡献。本文认为以下几项是特别重要的。 首先,作者据有为依唯识学的传统,更注重以阿赖耶识(与作者作为现象学家重视的“边缘意识”乃至“意识流”“潜意识”可通)而非仅是如来藏来解释禅宗,这在现当代佛学史上是极为罕见的[27]。如果佛教的完整系统可用基(根基、基源)、道(方法)、果(果位)来概括的话,唯识学之基,自有唯识学之道相配合。禅宗之道,当亦有禅宗之基为依托。瑜伽行派自有其不同于禅宗的“道般若”,只是奘师未传《现观庄严论》,汉传唯识于其“道般若”不甚了了[28]。历史上汉地唯识数传而衰,除名相繁琐外,当与教强观弱有关。另一方面,禅宗观强教弱,故其基可有援引他宗解释的余地。禅宗佛性与般若同重,此皆为禅宗之基。史上主要合之以华严教。后世有故意反其道行之,释之以天台者,实较罕见[29]。而对有为依唯识重视,且有批评性推进者,亦多转、接唯识以华严、《起信》,无直接以之与禅宗相接者[30]。整体接禅宗以唯识,当属《讲演录》之独特贡献。 其次,在这三个维度中,最具祥龙思想底色的是时机化。祥龙一方面以时机化解释禅宗,乃至发挥“儒瑜伽”,另一方面,又批评唯识学的主流研究里的阿赖耶识无时间性之维[31]。这或许因为,作者试图用唯识义解说禅宗,而又发现二者仍有一间之隔。此隔作者试图以时间性-时机化加以弥补。实际上如前人所示,唯识学未必不具有“世识”(“时识”)之说,然此识所涉,并非“本真时间”[32]。 最后,如果说,是否可释之以时机化,是禅宗与唯识的区别所在,也是禅宗与唯识理当综合的理由的话,那么禅宗与心学,既然都可以释之以不滞于现成之时机化,区别何在?[33]这非但是心学所面临的基本批评,也是心学家出入释老,建立统绪时要解决的基本问题,当然也就是儒佛之际最重大的问题。对此最简易,也是最准确的回答是,宗门主“无念”“不住”,而心学——至少在阳明生涯的某个时刻,和近溪的关键时刻,主一念。此一念是情感,更确切地说是孝悌。此念若去,灭绝种性,丧生生之机。祥龙认为,宗门的“无住”“无念”,本来就是时机化的基本形式[34]。而孝悌也是一种时机化,那么“一念”也必定具有“无念”“无住”的结构。于是孝悌只能是时机化的形式与内容的统一。但以心学家万死中毕竟不能去的一念,仍是无念与无住,这是怎么得到的?可以看到,祥龙先于《讲演录》发现的孝悌本身的时间性结构发生了作用。换言之,时机化的还原在祥龙那里有两种道路,一种基于禅宗,这是近乎“形式显示”的道路,能够直截了当地阐释“无念”“无住”。另一种则基于心学,确切地说是孝悌一念的时间结构。这就不可能是纯粹的形式显示,而是某种本源性的特定内容的“显示”在形式上的结果。这样区别开来的禅宗与心学的时机化,简直具有“本真”“非本真”的关系。时机化的二重性也许并未被祥龙所自觉,甚至这个问题他都没有始终如一地抓住,因而他的观点仍有一些漏洞[35],但无论如何,提出了中国哲学中的时机化及其二重性学说,仍然是张祥龙对儒佛之际问题了不起的贡献。只要不忘却他对此微妙独到的处理,就可以进入《讲演录》中最重要的学说了。

  三、“儒瑜伽”

  现象学道学转向的心性-天道之路,其结果就是张祥龙最近成熟的心学论述。这一论述,又以《儒家哲学史讲演录》第四及第三卷为代表。《讲演录》的贡献当然是多重的,其最重要的三大贡献,首先是道术上的,就是对“儒瑜伽”的总结;其次是道学上的,就是对“赤子之心”、孝悌慈的阐发;最后是道统上的,就是对罗近溪正统地位的肯定。 这三个贡献当然应该,而且在祥龙的论述中就是合为一体的。但分而言之,那么儒瑜伽更多地偏向纯粹的心性之学,其最终见地,无非是祥龙在《讲演录》之前赋予“孝”的本源时间性地位。“儒瑜伽”说无非用一个完整的工夫论支持这个见地而已。如果祥龙只是到此为止,那么也只是贡献了对心学的海德格尔式解释。并且在这个尤其依赖海氏时间性学说的解释里,心学反而会呈现出与更加依赖晚期海德格尔的《天道书》相背离的态势。实际上,祥龙之所以强调孝悌,乃基于他最切己的生命体悟。甚至可以说,即使没有罗近溪,他也早已有了自己的“赤子心”之义,只无此名目而已。发现罗近溪的最大意义,并不在于“赤子之心”单纯的孝悌一念,而在于将孝悌体认为生生道体之直接显示[36]。换言之,“赤子之心”在张祥龙和罗近溪之间起到了中介和接引的作用,既让祥龙最终在理学史中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更让此前只是表述为“孝意识”的东西,接上了性体,乃至重新夺回了一度几乎丧失的“天道思想”,且赋予了完全不同于《天道》一书的解释。 此间分述《讲演录》的三大贡献。 上文已示,《讲演录》试图提出普遍的心学,并且在此基础上,阐明与传授儒家心学的不共之处。这在理学传统中被称为“工夫”,祥龙称之为“通心之法”或“心学的方法”。祥龙对儒家心术实际上有两种处理方式。一是泛泛地分类,另一则是以瑜伽为普遍原型加以限定。这两种方式有明显的区别,但仍可以协调起来。虽然《讲演录》对此并无明示,但笔者愿意就此做一点推进。 祥龙比较正式的总结,是把心学的方法分为三大类,或者三个“极”,一切其它方法都可以在这个三个“极”之间糅合、变形[37]。第一是静坐的方法。“广义的静坐还可以包括印度的瑜伽、道家的坐忘、佛家的坐禅。”[38]注意,这里没有一句话提到儒家。第二就是主敬或持敬的方法,对此,作者强调说,“这是儒家的特色”[39]。第三则是“时机化的体认本心的方法,也可以做广义的理解”。这个比第一种方法,即静坐的“广义”还要“广义”,包含了南禅、《庄子》、阳明甚至孟子。可以看到,最后一种是祥龙心学所探索和依持的方法。《讲演录》的主要工作,就是在学统和义理上说明对此方法。意味深长的是,第二种被祥龙称之为儒家独有的持敬法,恰恰也是他借着阳明批评禅宗的话头所批评的、程朱理学的“着相”之法。换言之,祥龙的第一重区分,与其说是在儒家与佛道之间(例如在第一与第二类之间),不如说是在心学与程朱理学之间。而时机化的体认本心,作为归为一类的心学方法,是无意区别庄禅与心学的。在讨论“儒瑜伽”之后,我们还会回到“时机化的体认本心”上。 祥龙的第二种处理方法,是以瑜伽为普遍原型(普遍心法)界定儒家的静坐。这是祥龙一个极为重要的创见,将静坐直接赋予“东方”,超越了一般意义上对“东亚静坐传统”的研究[40]。“静坐是东方心学或者东方哲学的特色。对于这个发源于瑜伽、打坐、坐忘、心斋,但又有自己特色的静坐,我们可以称之为‘儒家的瑜伽’或‘儒瑜伽’(Confucian Yoga)。”[41] 提出儒瑜伽的直接文本语境是陈白沙的静坐工夫(“静”),但儒瑜伽实际上把吴与弼(白沙本师)所属的“敬义夹持、诚明两进”的工夫传统(“敬”)也包含在内。祥龙清楚地指出,儒瑜伽是儒家心学对佛老的吸收与改造。宋明儒工夫一向有所谓“静”“敬”之争,但这都出自对佛老“瑜伽”的回应:“这就是既要用广义的瑜伽,又要保证它的儒家性。”[42]在祥龙看来,这两种工夫传统对儒家性的保证方式是不同的,“静”的传统只是“从学说上对静坐做出儒家式的解释”。甚至“理一分殊”就是对静坐中所得的“未发之中”的辩护。而“敬”则是对广义瑜伽的方法上的改造。“持敬”虽然动静不二,但在效果上并不尽如人意。在这里,祥龙陷入一种微妙的困境。他一方面承认,“敬”确实是对儒家性的保证,但又无法深入。这也是他对程朱工夫论的主要不满。甚至可以结合三、四卷做一个推论,祥龙隐含的意思是,“持敬”可被视为整个程朱理学“着相”的工夫论根源。另一方面,祥龙虽然觉得静、敬双方不可或缺,不可彼此替代,但他对“静”的偏爱又是非常明显的。工夫之所以被纳入广义的瑜伽,正因为“静坐”才是瑜伽的正统。但“静”的问题在于,第一,深入性并不能保证其儒家性。第二,静与动的相对性,提示了“静”作为工夫的可中断性与局限性。如何保证儒家性是儒佛之际最微妙的问题——“儒佛之际”这个充满着焦虑的议题,归根结底只存在于儒家之内——下文再说。这里先谈动静对待。 实际上,正是对动静对待的超越,而非祥龙专门提出的“夹持”“保持”,才是“敬”的不可或缺之所在。“持”真正有意义的地方,也在动静、内外一贯。《易.文言》说,“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43],而《孟子.公孙丑上》说养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44]看起来“义”需要“事”,但孟子又批评告子义外之说。解决敬义对待的方法,无非是义理上超内外、工夫上赅动静。换言之,必须在义理、工夫上都主“一”[45]。所以程子说的“敬”,要害在“主一”[46],恰与周子主“静”同[47],而非泥于《易传》的所谓“敬义夹持”。祥龙批评敬“不深入”、无法如“静”一般抵达心性。无论此批评是否正确,有一点在祥龙是确定的,“静”也有缺陷,即无法如“敬”一般赅动静。笔者愿意这么说:“敬”够广不够深,“静”够深不够广。但由于祥龙的叙述其实将“静坐”等同于广义“瑜伽”,这样一来,“敬”的瑜伽性不足[48],而“静”下座即断,又不足以达到儒家所需的人伦日用、有事集义的范围。在这个意义上,真正的“儒瑜伽”应该是一种赅摄内外、动静不二的“瑜伽”,这恰恰是第一重分类中“时机化的体认本心”所对应的。虽然在为了陈白沙(“静中养出端倪”)而提出的第一重分类中,“儒瑜伽”确实只对应于静坐、“静”,那也不妨碍我们推进祥龙的论点,把他为了解释王阳明(“致良知”)提出的“时机化的体认本心”也称为“儒瑜伽”。理由很简单,祥龙特别赞叹的禅宗“一行三昧”,赅摄行坐住卧一切时,而此三昧之原始出处,只是“常坐”而已,行住卧之三昧,另有他说[49]。一行三昧能从静坐拓展到赅摄动静,儒瑜伽自然也可以从静坐拓展到赅摄动静。实际上,如果不突出“本心”“一念”“时机”的儒家内容,祥龙所谓“时机化体认本心”,与禅宗的“一行三昧”并无实质区别,以至于前者也被祥龙用来解释禅宗工夫。佛家“般若”,有“深”“广”之分。这里也可加以效仿,将“静坐”之瑜伽称为“深瑜伽”、赅摄动静之瑜伽称为“广瑜伽”——虽极其困难,这种“广瑜伽”达到与“静坐”一样的深度也并非不可能[50]。 到此地步,儒瑜伽的儒家性已无法单用赅动静、时机化甚至本心来保证了。儒佛之际的问题在工夫中再次突显出来。祥龙此前关于“孝意识”固然有不少哲学阐发,但这个义理上的“儒家性”要落实到工夫,对于“儒瑜伽”说仍是严重的考验。在此才有可能估计整个明代心学,特别是罗近溪的“赤子之心”说对祥龙的巨大意义。可以说,“赤子之心”一方面真正完成了“儒瑜伽”,以至于此说似乎并非外于“儒瑜伽”的又一个学说。但另一方面,此说又在义理乃至工夫上超越了“儒瑜伽”,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再次打开了“天道”之门,甚至打开了超越狭义心学、单纯“静坐传统”的维度。这涉及《讲演录》第四卷的另外两个重要贡献。由于它们都是围绕罗近溪产生的,我们就从近溪学入手,一体阐释这两个贡献。

  四、近溪学

  祥龙的整个心学论述,甚至可以说儒家哲学史的全部论述,是以罗近溪为终结的。换句话说,祥龙自己的心学体系,也可以被理解为“接着罗近溪(而不是其他任何人)讲”的。在此之前,祥龙的体系雏形已备,这部讲演录的最大意义在于为体系找到统绪。因此,得到“是罗近溪而不是其他任何人”这个结果,这一卷的判教工作才告完成。 但这样一来,祥龙势必同明代理学的整个主流研究,首先是阳明后学的主流研究直接对立。在这一研究中,重心一般是王龙溪与聂双江、罗念庵。或者说,阳明后学研究实际上是以龙溪与江右王门之间的反复论难及其衍生性论题组织重心的[51]。这一争论以复杂曲折的方式摊开了阳明学的几乎全部重要难题,从而以诠释、再诠释的方式逐渐突破了阳明学本身[52]。但这种突破又不是“意必”的,自有其精微、缠绕与反复。突破了王学的刘蕺山对阳明学的判教仍以现成良知与归寂派的争论为主线,正是这一判教直接支配着《明儒学案》。因而,对罗近溪最权威的判断,本就是明案对两派总裁决的一部分。祥龙无疑认识到了明案近溪批评的偏颇之处[53],但他没有指出,这一偏颇与蕺山学派对阳明后学本身的判教息息相关。在这一判教思路的指导下,主流研究对近溪学主旨的错失几乎是必然的。例如,祥龙坚决反驳了许孚远对近溪的指责(“大而无统,博而未纯”)。但他没有看到,这个指责实际上代表着蕺山学派的定论,也牵出了蕺山学派自己的复杂渊源[54]。对二溪一系的批评和对江右王学的肯定,是明案的基本结论。而这个结论出自蕺山本人对阳明学的曲折辨析及其学术的成熟形态。严格地说,要撼动明案对近溪的判断,就要回应明案的整体判教,而这又要求阐释和判断蕺山学本身。实际上这就是牟宗三的做法。牟氏一方面为二溪辩护,批评归寂派根本误解了阳明,另一方面又树立尊从归寂派的蕺山学之正统性,这本来就自相抵牾[55]。尽管如此,牟宗三及唐君毅对罗近溪的高度重视,已为祥龙的解释开了先河。 确实,即使有了牟、唐的论述,在迄今为止的阳明后学研究中,罗近溪也要么被当作现成良知派附于王龙溪之后,要么被当作祥龙所谓“泰州学派的代表人物”附于王心斋之后,不要说绝非宗师,地位甚至不及聂双江、罗念庵。盖写近溪必写龙溪,写龙溪则必写聂、罗,而近溪则无可无不可[56]。祥龙要跻近溪于王学诸子之上,当然要有独特的处理方式。实际上,牟宗三和张祥龙并没有,也不可能绕开龙溪与心斋去解释近溪。祥龙和牟氏一样,非常注重阳明、龙溪、近溪三子之间的贯通。虽然两位解释者理由不同,但在表面的差异之下,仍能找到相通之处。而在这种相通之后的差别,才是深刻的,能够最清楚地照亮牟张二人体系上的不共。 牟宗三一方面出于自己的判教学说,比前人更重视罗近溪,另一方面实际上又比祥龙更受明案的支配。他实质上只是颠倒了黄梨洲的判教,把江右斥为阳明别子,立二溪为正统。牟对近溪的高度评价:“清新俊逸圆熟通透。”基于明案里的一句:“一洗理学肤浅套括之气,当下便有受用。”[57]牟以为,阳明学在义理上已经完满,后学在解析上无可增删,唯以开示呈现方式(所谓“吊诡的工夫”)而有差别。因之,阳明学犹如近溪学的教下,近溪学犹如阳明学的宗门(蕺山学犹如阳明学的密教)[58]。对学界近溪之学“归宗于仁,以言一体与生化”[59]的概括,牟完全不屑一顾,斥为“颟顸”。以牟之评判视张祥龙,则牟所排之解释(仁体生化)与牟所立之解释(当机呈现、拆穿光景)实际上均为祥龙解释所涵。当机呈现,就是祥龙所谓“时机化的体认本心”;所拆光景,就是祥龙批判的虽阳明、龙溪亦难免的(本体)“普遍主义”;而仁体生化,即祥龙至为赞叹的从孝悌慈所悟之生生道体[60]。然而,祥龙较牟更重近溪对生化仁体独有的呈现方式[61]。盖“时机化体认本心”乃心学之通术,凡“致良知”教皆可谓“时机化体认本心”。近溪之特出者,在体认的本心就是“赤子之心”(“孝悌慈”)。而“一体与生化”亦笼统语,阳明门下,从王龙溪到罗念庵,哪个不归宗于仁?哪个做工夫不试图实证“一体与生化”?如此概括,确属“颟顸”,但因之对本体不屑一顾,则其鲁莽更有害于颟顸。近溪学之特出在于,唯赤子之心(孝悌慈)能证一体生化。据此,祥龙之解,较牟氏更为完满。 当然,祥龙是以广义的儒瑜伽学说达到这层解释的。为了更好地理解祥龙的近溪解释,本文想用心学研究中通行的本体-工夫架构略释近溪学。此架构内在于全部心学史,绝不可废。本文用此架构,乃因并不赞成主流的罗近溪研究典范。在这个典范下,罗近溪永远是现成良知派的第二梯队,是龙溪、心斋之部曲。无论牟宗三还是张祥龙,要跻近溪之位,就必须在一定程度上超出主流典范,惜乎他们都未做专门讨论。这里试图提出一种较新典范,助二子一臂之力。 要把罗近溪从“泰州学派代表人物”“现实良知派代表人物”这些牌位后面解放出来,就要从整体上重新理解阳明后学诸子的关系格局,不能把现成良知派与归寂派的争论当作格局的中枢。此处建议以本体-工夫为纲维,以王龙溪、罗近溪与聂双江尤其是罗念庵的三极替代现成、归寂的两军对阵模式。这个模式,可名之曰:以本体-工夫为纲维的三极典范。此典范的好处是,每一极都处在另外两极之间。若衡之以本体-工夫,每一极与其它两极皆有同异。要如实把握近溪学,他与龙溪的差异必须被突显出来。要象祥龙那样树立近溪的重要性,二溪的差异要能放到至少与现成、归寂的差异同等重要的地位上,而而这只在三极典范下才有可能。关于新典范,这里无法详说,只能直接摆出依之得到的论点。 近溪学之精髓,就是罗近溪以其特出工夫实证本体。说得更确切些,即以赤子之心(孝悌慈)实证生生仁体。祥龙抓住了近溪的“赤子之心”,可谓善会。此地以新典范增益其说。近溪之为近溪,即在其本体与工夫,与他人皆有近似与不共。 罗近溪所证本体,实近乎彻悟仁体之后的罗念庵,而非王龙溪。此前人多未察及。念庵有所谓彻悟仁体,近溪亦有所谓心性之悟。念庵云: 当极静时,恍然觉吾此心虚寂无物,贯通无穷,如气之行空,无有止极,无内外可指,动静可分,上下四方、往古来今浑成一片,所谓无在而无不在。吾之一身,乃其发窍,固非形资所能限也。是故纵吾之目而天地不满于吾视,倾吾之耳而天地不出于吾听,冥吾之心而天地不逃于吾思……是故感于亲而为亲焉,吾无分于亲也,有分于吾与亲,斯不亲矣;感于民而为仁焉,吾无分于民也,有分于吾与民,斯不仁矣;感于物而为爱焉,吾无分于物也,有分于吾与物,斯不爱矣。是乃得之于天者固然如是,而后可以配天也。故曰“仁者浑然与物同体”’……[62] 此可对照罗近溪“心性之悟”: 遂觉六合之中,上也不见有天,下也不见有地,中也不见有人有物,而荡然成一大海。其少亦不见有滴水纤波,而茫然只是一团大气。其气虽广阔无涯,而活泼洋溢,觉未尝一处或纤毫而不生化。其生化或混涌无停,而几微精密,又未尝一处或有纤毫而不灵妙。然此生化灵妙,默而会之,似若影响可言。乃即而求之,实是端倪莫得。则此一团神气,充运海中,且尤未尝一处或有纤毫不玄洞虚通也。其时身家境界,果然换过一番,稍稍轻安自在,不负平生此心……则是合天地人物,而完成一体,通始终本末,而完成一机。[63] 此皆是心经气化而实证万物一体也。不宁唯是,对门人万物一体、虚灵发窍的说法,近溪驳证甚精。此说法亦是江右与浙中辩论的主题之一,近溪之说虽非针对念庵,但亦可用于念庵所证。此足说明,近溪他于念庵所证之境既不陌生,亦有微别[64]。 这是在本体上说。在工夫上则反之,近溪更接近龙溪而非念庵。然而接近云云,绝非混同。而现行典范,不足以呈现二溪差异。现成、归寂之别,固然有本体见地上之大区别。但心学家所谓本体,并非悬设之义理,必在工夫上有显有证,然后于原典诠释上圆通绾合,乃能成立。故宗派之别,起手就是工夫之别。王龙溪辨己学与江右同异云:“从顿入者,即本体以为工夫……从渐入者,用工夫以复其本体。”[65]此语虽精,不无误导。盖工夫所证,才是真本体。龙溪所谓“即本体以为工夫”,其实也就是“悟本体以为工夫”[66]。而王龙溪又说,悟有三重:“有从言而入者,有从静坐而入者,有从人情事变练习而入者。”即所谓“解悟……证悟……彻悟”[67]。以此语按之,所谓悟本体以为工夫者,既然是“顿悟之学”,就不可能是文句上得来之“解悟”,亦不可能是只在静中呈露之“证悟”,只能是从人情事变历练而入的彻悟,此已是证量矣。而其所谓静坐证悟,不就是归寂派由工夫复其本体吗?如能“以证悟本体为工夫”,实已预设“由工夫复其本体”矣。所以龙溪此辨不无误导。其误正在前后两句所云“工夫”,根本不同。前句“工夫”,已是无善无恶,赅动赅静的“见在”工夫,而后一句只是“归寂”工夫。 更为重要的是,此二句不能笼络近溪。近溪之学,既非归寂派所谓“由工夫复其本体”,亦非龙溪所谓“悟本体以为工夫”。近溪工夫之抉择,可谓正与归寂派相向而行。其早年“制欲”,遂成心病,不得不转为“体仁”[68]。而念庵早年追随“见在”良知,其实专从“始燃始达”下工夫,毫无所得,不得不转为归寂制欲(“主静无欲”)[69]。近溪工夫后仍有数变,但这些变化不是从“制欲”到“体仁”那样的转变,而是体仁工夫本身的改进与精纯。研究者云,近溪早年以无念为宗,诵《楞严经》而踊跃。后经邹东廓指点,转以“生机”为工夫[70]。按,无念为宗,即对制欲之反拨。《六祖坛经.定慧第四》云:“又见有人教人座(坐),看心看净,不动不起,从此置功,迷人不悟,便执成颠。”[71]鉴于止水,即看心看净工夫也。无念为宗,与生机为工夫,非二事也。盖生机就是儒门的无念,无念就是宗门的生机,六祖解释“无念为宗”时警告:“若只百物不思,念尽除却,一念绝即死,别处受生,是为大错。”[72]按,无念虽是六祖宗旨,然而近溪之以无念为宗,未必直承曹溪,恐仍是龙溪密意。王龙溪云:“一念者,无念也,即念而离念也。故君子之学,以无念为宗。”[73]彼亦反复提点“生机”或“天地生生之机”[74]。唯龙溪工夫中的生机,或是工夫中的真息[75],或是“一念灵明”之“独知”,是知、觉、“看他起处、看他落处”[76]。其典范当是无贰过之颜回(“才动即觉,才觉即化”),而非复礼之颜回[77]。龙溪之一念、无念,即其所谓“见在心”(“今心为念”),即对当下一念之明觉。近溪之生机,是赤子之心(孝悌慈)、浑伦顺适,而非当下明觉。“圣贤之学,本之赤子之心以为根源,又征诸庶人之心以为日用”[78]。有研究者以菏泽禅“自性本用”与洪州禅之“随缘应用”“作用之性”区别二溪,甚有见地[79]。但需加补充,近溪的“作用之性”只是赤子、庶人的“不思不虑”之心,而非其它。 二溪之辨,极为重要,牟宗三以为近溪学之成就,即在拆穿光景(“本体”之光影)。其实龙溪之学,直接在本体、自性下工夫,才是极易玩弄光景的[80]。更要紧的,近溪之心,如孟子四端,是善端,纯善之念。而龙溪明觉之念,善念恶念无记念,皆一过而化,是真“无善无恶”矣。故近溪所证,仁体也。龙溪所证,虽亦强说为仁,实知体也。 近溪的“不思不虑”之说,在明末清初招致大量批评。其中较严厉者,如蕺山批评泰州学派“猖狂者参之以情识”[81],船山直以恶归情,以善归气。实际“孝悌慈”方是近溪根本宗旨。泰州门下,泛滥情识者,确已是黄梨洲所谓“非复名教所能羁络矣”[82]。然而“不思不虑”之说在近溪无病。首先,孝悌慈,而非泛泛所谓情识(不必说人欲了),才是近溪工夫之基点。其次,庶人之心虽亦“不思不虑”,然而这是百姓日用而不知者,并非圣人的“不思不虑”,犹如“本觉”,而非“始觉”,绝不能用一个“现成良知”瞒昧了。如百姓真是现成圣人,安用“舌胜笔”的罗近溪“当机指点”?当然,近溪当机口说,如不善会,也不无流弊。用二溪偏爱的比方说,赤子之不思不虑,昭昭之天也;圣人之不思不虑,广大之天也。昭昭之天虽然不外于广大之天,与后者亦不能无异。本始二觉,既能合,则不异。既须合,则不一。赤子之心与大人之心,亦复如是,只是不一不异。论者只说不一,二溪只说不异,皆有所偏,要在善会而已。最后,无论明末清初的批评者,还是当代的辨护者,辩论的症结仍是工夫,即便涉及本体,亦无非是工夫所显所证之本体。无论寂感、中和、已未发,皆只是心体。甚至性体亦只是对情而言、与心体可合之性体。龙溪、双江所证,其实皆心体也。念庵所彻证之仁体,则万物一体及其发窍之真仁体。上文已引,近溪并不否认此境。然而近溪所独有者,乃是入此证量之工夫。以孝悌慈(而非念庵那样的静坐、收摄保聚、“寂静意识”)证入万物一体,乃近溪学之精髓。换言之,赤子心之究竟义——孝悌慈并非仅是合乎道心之人心,甚至不仅只是现成的圣人之心,而是天道流行之生生性体,是天心。这就最终接回了祥龙以往重视的“复”(“天心”),乃至更久的过往重视的“天道”。因而,不难理解,祥龙特别重视近溪的这段验证: 乃叹孔门《学》、《庸》,全从《周易》“生生”一语化得出来。盖天命不已,方是生而又生,生而又生,方是父母而己身,己身而子,子而又孙,以至曾而且玄也。故父母兄弟子孙,是替天命生生不已,显现个肤皮;天生生不已,是替孝父母、弟兄长、慈子孙通透个骨髓。直竖起来,便成上下今古,横亘将去,便作家国天下. 孔子谓“仁者人也”,“亲亲为大”,其将《中庸》、《大学》已是一句道尽。孟子谓“人性皆善”“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其将《中庸》、《大学》亦是一句道尽。[83] 可以把这段话征用为“现象学道学转向”的阳明后学表达。这展示了伦理式道学转向的一个范例。所谓现象学转向的实质,最粗略的解释,指意识通过意识本身让绝对超越意识的东西(无限性、而非仅仅作为意向相关项)被给予。然而这种超越性,仍然保留着直接的被给予性或“实际性”,因而不同于“精神现象学”从意识到绝对精神的“转向”。所谓“现象学的道学转向”,指心识(比意识更为宽广,但出发点仍然是意识。包括身、心、意、念、知等环节)以一种接绪中国哲学的方式在道体那里实现或发见了心识之自体——心体或“本心”。这是道学转向的通义。伦理转向,作为道学转向的别义,即通过亲亲(孝悌慈)将道体证为生生仁体。祥龙没有指出,在近溪那里,慈实通天地之德。因而,慈与孝的第一义就是天人感应[84]。在“性上”讲,孝就是人回报(“应”)天慈的方式[85]。这才是近溪学真正开显的本体-工夫之说,是他最高的意义的“体仁”说,也是他自己的无念说、生机说,也是他的致(良)知说,也是他彻上彻下的“格物说”,绝非所谓“家哲学”(“齐家”)所能范围者。近溪之学,仁者真切见道之学也。《繋辞云》:“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86]故近溪之学,仁者之学;龙溪之学,知者之学;心斋之学,百姓日用之学。安能以所谓“现成良知”,混为一谈?! 张祥龙自己对孝意识的解说,如《讲演录》第四卷书名所示,仍属“儒家心学”,其“意识根据”之说,虽能超越意识,但落入自然态度,在神经科学、心理学等杂学中探求根据,此属“科学转向”,不属“道学转向”[87]。道学转向意义上的“意识根据”,祥龙并未专题讨论。然而,如将他对罗近溪的阐释转化为论证,则能真正完成伦理式的道学转向。祥龙转海德格尔之学,将孝意识的根据定为“时间性”。那自可依近溪之学,将孝意识的“根据”,定为天道之感与人心之应,也就是生生道体。生生,就是绽出,也就是时间性之本。所谓“溥博渊泉,而时出之”是也[88]。推演至此,祥龙其实已经完成了现象学的伦理式道学转向。虽仍是儒学,但已是“天道”之思的再次回归,而不应再名之以“心学”。此学与陈来哲学史阐释学之路殊途同归,要皆仁体之学也。

  五、结论

  通过以上讨论,我们可以对张祥龙先生的思想道路做一个小结和评价了。 如上所示,可把《天道书》之后的张祥龙思想分为两个阶段。第二个阶段是《讲演录》最后两卷所代表的道路,第一阶段就是《天道书》与《讲演录》之间的道路。 与《天道书》相比,祥龙思想的第一阶段看起来采取了某种退缩策略。出发点从此在(“缘在”)后退到了意识,旨趣也从天道收缩到了心性。其佛学基源渐从中观转到禅宗以及瑜伽行。这么做的理由大约是,此在的彻底形式性,无法保证对“孝”的突出。如果退回意识哲学,“孝意识”作为某种殊胜的意识形态,其专题化倒是顺理成章的。然而《天道书》对时机化、缘发构成的强调,仍然在这个阶段起着重要作用。孝意识至多拥有四心、四端之类的地位,而不是进入性体的本源之路——除非孝意识与内时间意识联系起来从而跃居为本源。可以说,时间性、时机化是海德格尔给张祥龙留下的真正馈赠。即使在祥龙明确批评、背离海氏之后,他也没有一刻停止运用这个馈赠。是否进入时间性层面(也就是真正的“基础存在论”层面)思考孝悌、亲亲与世代问题,是把在心性层面上工作的张祥龙学派与各种各样的“家哲学”区分开来的主要基准。 在第二阶段,祥龙所退更深,而所进更远。在这个阶段,他的“心学”论述退到了阿赖耶识,较“意识”更深;而心性论述则推进到了生生道体。退到了阿赖耶识,在“意识哲学”层面已是退无可退,已穿透了所谓“意识哲学”。阿赖耶识才是生死流转之本。原初生命意义上的“孝”,应该在第八识上考量。晚期胡塞尔现象学及精神分析学说提供了一点从意识转进潜意识的资源,但祥龙没有走这条路,而是带着海德格尔的馈赠,进入了唯识学。其结果就是祥龙一方面吸收了瑜伽行派的学说,另一方面用海氏之学批判其在时间性的粗糙。这一批评在佛学上当然是可以争论的,但祥龙基于瑜伽行派的真正贡献在于提出了儒瑜伽之说,特别是通过“时机化体认本心”(上文名之曰“广瑜伽”),阐释了阳明学,接续了罗近溪以孝悌慈显示道体的道路。从作为时间性源头的、被还原到阿赖耶识而非意识层面上的“孝悌”出发,进一步还原出作为“世代生生”之“骨髓”的道体,这个现象学之伦理式的道学转向,应该就是张祥龙《儒家哲学史讲演录》的最终贡献和最大贡献。 对于这个贡献,在欢喜赞叹之余,也不无进一步讨论的余地。这里尝试提出的问题,和笔者曾经向陈来先生提出的问题,乃至笔者在《道体学引论》中所做的努力,实质上是同调的。差别仅仅在于,由于祥龙教授的道路完全是现象学的,因而我们这里的出发点也是现象学。 首要的问题是,可否有非伦理式的道学转向?或者问得更彻底些,有没有比伦理转向更本源的道学转向?所谓伦理式转向,归根结底就是从人之孝悌显示天地之慈。祥龙道路的始点是孝悌,借力近溪学达到的终点——生生道体实际上是慈体。在发现罗近溪之前,祥龙强调“孝意识”,而并没有将“慈”纳入“意识”之中的考量[89],遑论将之归诸天道。在解释罗近溪时,他亦没有明确在孝悌与慈之间做出区分。晚期罗近溪则将孝悌慈解为未发的良知本体(而不仅仅是已发的情感)更重要的是,与祥龙不同,近溪以慈更为本源,“孝以答慈,慈以启孝”[90]。依近溪,天命之性就是孝悌慈。知性则知天,可知天道即生生慈体。此与横渠以乾坤为父母,万物为一家之说,若合符节。而张载以气化之说得此。近溪亦有”气一”之证,此与念庵入路固然不同,而所证仁体,其实不二。近溪以孝悌证慈体,即以情识证理一也,取精用宏,此之谓也。不过,理一、情识,皆仍是一边,执之不能无蔽。大抵宋儒纠横渠之偏,倡理一分殊。晚明儒纠泰州之偏,批评“情识”甚剧。祥龙之说,宗旨虽与近溪相合,但规模及入路不同。 本文不沿袭宋明儒,而以另外的理据批评慈本体论、慈体论。首先,以天地拟诸父母,义有未安,船山已简别之[91]。天地与父母之最大差别,在于“天长地久”[92],而父母可朽,故曰:“子欲养而亲不待”。父母祖先之为“本”,与“天地”之为“本”,并不相同,故曰“礼有三本”[93]。其次,退一步说,即使以父母拟诸天地,亦非只有“亲亲”、“慈爱”之经验。《礼记.表记》云:“今父之亲子也,亲贤而下无能。母之亲子也,贤则亲之,无能则怜之。母亲而不尊,父尊而不亲。”[94]把“在家”的经验还原为单纯的“亲亲”,无疑忽略了“严”“尊”的源初性。同样,初民对天地的经验,亦非只有“慈爱”“生生”。《老子》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95]祥龙专门探讨过的亚伯拉罕杀子燔祭事件中,亚伯拉罕对以撒的态度,也就是上帝对人类的态度。或者说,以撒如何经验亚伯拉罕,人类就如何经验上帝,那就是喜怒无常、恩威难测、操生杀予夺之大权于一身。在这样的上帝面前,只有一种经验——“畏惧”。这并不是对恶的“害怕”,而恰恰是对“生”之来源的原初畏惧。有力量让人来的,也有力量让人走。能活人的也必能杀人,能保护的也必能迫害。活人还是杀人,护人还是害人,大洪水还是恩典,非理性可推可测。这是最基本的一神教经验。人之所畏,并非单纯的嗔怒或迫害,而只是不确定的、无法理解的、善恶均不足以名之的绝对超越的大能。这当然不是伦理,而是伦理,或者不如说是宗教、律法乃至形而上学的共同源头[96]。 这种本源经验的基本性,甚至超越了一神教。不必依靠位格神,也能在“善”“恶”之“前”,更进一步。《易传·继善成性》章陈述的就是这种原初的不确定性,犹如阴阳的“叠加状态”(“一阴一阳之谓道”)。所谓“仁者见之谓之仁”,就是“继之者善也”,以仁者之“见”,此道即确定、坍缩为生生之体[97]。仁虽然可以述谓道体,道体终究不只是仁体。克尔凯廓尔——这也曾是祥龙的学术兴趣所在——对宗教经验与伦理经验的差别、对苏格拉底与亚伯拉罕的差别,有深刻的体会与描述。海德格尔对克氏的“畏”毫不陌生,只是在文本阐释上,将之暂时脱离希伯来经验,转接到古希腊的文学与哲学而已。海德格尔对超越伦理的、作为基本“宗教经验”的“畏”的论述,与他哲学的底色息息相关。对海氏这一路向的“伦理学”式的批评,应该在超善恶,或善恶的原初条件的这个层面得到回应。 这是讲近溪与祥龙道路所抵达的地方。从其所由之处,可以把同样的问题看得更清楚。张祥龙学派的朱刚教授指出,前者通过时间性赋予亲亲本源地位(“亲亲凭借其时间性而为意义的源头”)这个做法,反而会削弱“亲亲为大”这条原则[98]。这一批评的实质,就是说时间性之类的形式普遍性超越了内容的优先性。“为大”的东西是内容上特定的、在选择上“优先”的,因之不可能是普遍的、整全的。孝悌毫无疑问是善端,但大全兼包善恶,善端不兼恶,则善端不可能是大全之本。时间性或其它的形式普遍性(如太一),是大全之本。此本对善恶并无分别(Indifferent,冷漠、中立),不可能偏爱某某,以某某“为大”。反过来说,如果要主张亲亲为大,就应该放弃其“本体论”的第一性地位、本源地位。既是形式上最普遍的东西,又是内容上位居第一的东西,在祥龙的系统乃至大多数哲学系统里都是不可能的。 这个批评实际上不止对祥龙的具体观点有效,

评价:

[匿名评论]登录注册

评论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