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很大,很难留下
“北京很大,很难留下”是一位读者给我的留言。人在春节总是会有许多感慨,我看他先发来一张北京的夜景照片,然后又留下这么八个字,可见当时内心并不好受。
人们一般不会讲这个类似的北京故事。北京故事里只有胜利,不存在撤离。永远是野心勃勃的外省青年,赤手空拳来到北京,带着改不好的家乡口音,一路拼搏,半步不退。从地下室一直奋斗到高层公寓,看着河流玉带一般穿城而过,夕阳斜射在高脚杯上,水晶散射出七彩光芒。
这是胜利者的故事,这是幸存者的故事,这也是少数人的故事。大部分心怀梦想,怀揣野心的年轻人来到北京,在这大城里蒸干了血汗,最终还是要离开的。只是少有什么文章,什么小说,去讲述这些人的故事。因为不是好故事,里面缺乏热血和激情,以及那种人们永远不会感到厌倦的正能量。北京又不是一座城而已,它是欲望与理想,充满天真和世故,拥有最多的善意最多的慷慨同时也给予最大的薄凉和最大的势利。
每一种对北京的情感都是真实的,每一种对北京的感触是真实的,甚至每一种对北京的叙述也都是真实的。取决于你如何进入这城,也取决你想要在其中找寻什么,以及你在这里找到一种怎样安放自己的生活。这并不容易做到,夜晚来临的时候酒吧和livehouse门口就会挤满年轻人,无论他们在北京的巢穴是几平方还是几百平方米,夜色一旦降临他们就没办法坐得住。
这城到了夜里躁得很,环线上半夜车辆都还在风驰电掣而过,摘去了排气管的摩托车也总在轰鸣着和警察叔叔玩捉迷藏。北京城十二个时辰里都吹着风,吹得业火腾腾燃烧按捺不住,吹得人想出门,想唱想跳想喊想灌一肚子酒精,吹得人魂不附体支离破碎失魂落魄。
然而北京又是一座安详的大城,有北方的河流安安静静穿城而过,有古老的小院爬满藤萝,角落里藏着别致的咖啡馆和小书店,在那些穷街陋巷深处大概中国的每一座县城都开出了一家馆子,只是味道总是容易为麻酱和大蒜所带偏。精致和北京的关系并不大,这里一切都是巨大的,粗糙的,猛厉的,深沉的,以及漫不经心的。无论是一千万人,两千万人,对于这城而言只是一些短暂的尘埃。如果你也认同自己是一颗尘埃,那么就哪里都能去得,哪里都能找见安静,然后突然之间风就停了,你也坐得住了。于是你发现了槐树,你发现了河流,你发现了竟然有那么多灰喜鹊和鸽子,飞过静水上的高楼大厦倒影,你第一次听见鸽哨悠悠,穿过云彩,它们远看上去像是极细的笤帚扫出来的灰尘微痕。
北京很大,很难留下。这句话一点都没有错,它的热情慷慨不需要什么理由,正如它的冷酷和薄凉同样不需要借口。这并非是能力高下的区别,它遴选人口自有它的一套逻辑。北京并不是只需要最好的,最高的,最强的,最快的人,它有一种天然倾向,想要保有一切可能的人。所以,北京依然有许多“无用之人”,终日做一切“无用之事”,但他们竟然也就成功留了下来,就像是万花筒不曾拒绝一个特别的小碎片,只是为了尽可能地保全自己的五光十色。而志存高远,手段凌厉之辈,却有很多选择离开,因为到得头来他们发现这里既没有草原,也没有骏马,而且大部分草场和自己全无关系,不如去别处驰骋纵横。上海,也许更为合适,生命按照秒不断赋予某种质感或是实在。
关于北京有两种陈述。一种会记录银锭桥的日出,燕京啤酒表面的冷凝水,地下室的超时墙壁,以及从极高处俯视的车灯之流和飘浮的万家灯火。有一种慵懒,一种和解姿态,一种刻意的疏狂,还有一种压制不住的洋洋自得;还有一种不曾被人写过,是千千万万个具体的小故事,那些离开的人讲述的北京故事,里面有无数个拒绝的理由和梦想的破灭。这些故事里的北京更加真实,因为它由无可计量的不是所组成,北京城也是由这些不是所定义,就像是无数额头上碰出来的血标记出肉眼不可见的结界的轮廓。
于是北京保全了它的神秘,保全了它“山的那一边”的地位。头一种记录如同灯塔,吸引着疲惫的脚步,前来托付自己的光荣和梦想。而后一种记录秘密存在,变成传说,变成传奇,变成地图和指南,讲述心有不甘和力竭而返,讲述那大城如何大而无当,讲述可以容纳数千万人但未必能多自己一个。于是继续有人前来,目睹两个北京在自己面前合二为一的那一刻。真实宛若叹息一般在平原上响起,面对这一幕,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并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