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惊雪,那些散淡的记忆,都付与匆匆流年
原本阴沉的天泛出些红晕,仿同将死的人回光返照,眨巴眼的功夫,这光又暗淡了下去,但又暗的不彻底,挣扎出一丝苍白。风倒是越来越大,祖母拢了拢吹乱的头发,直起腰望了望天,自言自语,“要落雪了。”
在溪涧里翻螃蟹的我,此前对祖母大声告诫“不要跌到水里去”假装听不见,此时耳朵倒是玲珑,攀上岸来,黏在祖母身边,连问是问,“阿娘阿娘,雪啥时光落?”
祖母紧着时间割了一篮子青菜,抬眼见我满身的泥水,又揪着我将我上下一阵掸扑,“回去吧,讲不定路上就落了。”
山脚下的菜地离家两里路,祖母手上拎着菜篮,又要顾及一路搞洋相的我,自然走不快。临近院子的时候,天空里的那一丝苍白也已消失。
雪倒是真的下了,像是撒盐,一粒粒掉在脸上,冰凉中透着欢喜,瞬间沁入肌肤。雪越来越密,头发和衣服像是沾了面粉,掸干净又重新粘上,我却欢喜的像是在课堂上受了奖励。
若不是祖母催促着加快脚步,不懂跳舞的我,或许会在这迷蒙的天地间做一套广播体操,以此来表达我内心按耐不住的兴奋与欢愉。
祖母在灶堂间忙碌着晚饭,我守在院门口,生怕这雪突然不下了。收工回来的祖父望见了,连忙卸下背上的柴枝,将我捉过去掸掉一身的雪,哄劝着,“阿囝乖,外头冻煞嘞,屋里厢去。”
我却固执着不依,正巧在外游荡一天的叔叔归来,问我在干什么?我说,“等着鹅毛大雪啊!”
叔叔眯起眼望了望天,上前来捏我的肩,“戆头,这雪落不大。”
“你才戆头呢”,我一把挣脱,逃出十米远,拍着手哈哈大笑,“侬看呢,侬看呢,好大的雪!”刹那间,天地一片清朗,鹅毛一朵朵快速坠落,越坠越快、越坠越多,不一会,天地重回混沌。
晚饭自然吃的不消停,隔一会,我就跑出去看看雪还下不下,祖父母和叔叔只好轮流去把我捉回来。
或许是我太贪心又太牵挂这雪的缘故,晚饭后,雪竟然停了。我站在屋檐下盼啊盼,偶尔天上掉几粒雪珠子下来,鹅毛却再也不见了。望着地上仅剩的薄薄的白色,我担心的就像进了教室才想起昨晚忘了作业的经历。
祖母一再开门,探头出来问我,“阿囝,冷不冷啊?”我摇头,眼睛盯着天空,盯着盯着,内心渐渐聚集了委屈,眼泪突然地淌了出来。祖母去灶房给盐水瓶灌了滚烫的开水,看见我在哭,觉得好笑,“侬姆妈去南京了,又不会来逮你回去。”
她以为我是担忧母亲回来,要将我捉回城里的家,催我做作业的缘故,岂料听了这话我更加委屈,干脆放声大哭起来。
祖母去把盐水瓶放进被窝,又来劝我,“阿囝乖,阿拉不回城里厢。”我觉得祖母爹头娘脚把我误会了,跺着脚喊,“雪怎么不落了?”
知晓是这个缘故,祖母笑了一阵,又来宽慰我,“戆不戆啦,夜里厢天气再冷一些,这雪就会落了。”
听了这话,我来了精神,一抬手拿衣袖抹掉眼泪,瞪着眼珠子问祖母,“当真?”
祖母笑着点点头。
我却嫌祖母笑得不诚恳,裂开嘴又要哭,叔叔在里屋听了不耐烦,一声吼,“再哭,再哭连夜把侬送城里厢去!”
祖母把叔叔呵斥了一阵,又回屋掏出一把预备过年的瓜子塞我手上,“阿囝乖,我们坐被窝里吃什货。”
磕着瓜子,挨着祖母,被窝里又有滚烫的盐水瓶捂着,身子渐渐暖和起来。
困意缓缓袭来,打了几个哈欠,也就不再惦记外面是不是还在下雪,身子一软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扭头发觉窗外的天色白的发亮。
“阿娘阿娘,雪落得大不大?”我躲在被窝里连连叫唤。
不消一会,祖父手里捧着一团雪,笑眯眯进来让我看,“阿囝阿囝快看,雪落得大嘞!”
顾不得冷,也等不及祖母来帮我穿衣服,自己把衣裤胡乱一穿,拖了鞋子就奔出去。
奔过灶堂门口,祖母追出来把我捉住,“衣裳穿得爹头娘脚,手骨冰骨死冷的,要冻出毛病来了!”
祖母把我拽到灶火前,扒了衣裤重新给我穿上。我却在祖母的怀里坐不住,挣扎着要跑出去。
无奈,被祖母死死摁牢,只好将头拼命往外伸,恨不得自己的眼睛能够转弯,看一眼外面的雪究竟下成了什么模样。
重新穿好衣裤,祖母取了毛巾沾了水,强抓着我的身子,将我的脸好歹抹了个囫囵,一拍我的屁股,“去吧!”
雪落满了院落,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响,抓了一把塞进嘴里,激的牙龈一阵刺痛,却不管,又弯下身去团了一堆雪往天上抛,落下来,将自己砸个正着。
忽然听见隔壁有小孩在喊,“堆雪人了!堆雪人了!”
跑出去看,有大孩子带着小小孩子滚了雪团在堆雪人。
因为早两年母亲在村里任教,村里的孩子都怕我母亲,却不忌惮我,常趁大人不在欺负我。
我不跟村里的小孩子玩,那几个小孩看见我在边上偷看,都拿雪球来砸我。
惹不起我却也不会就此罢休。跑回家也没心思玩雪了,琢磨着要教训一下这些野孩子。
吃午饭的时间,我匆忙扒完碗里的饭。
祖母还纳闷,“怎么啦?下饭不好吃?侬顶喜欢的红烧肉也不要吃?”
我不吱声,丢下饭碗,悄悄溜进里屋,翻出一个备着过年放的炮仗,左右看看没人注意,往棉袄里一塞,蹑手蹑脚出了门。
隔壁院子静悄悄的,那些个孩子都在屋里吃饭。
他们堆的雪人一点都不好看,眼睛鼻子都是木炭做的,身上还插了把扫帚,像个妖怪。
我把炮仗往雪人脖子上一塞,划着火柴点燃了引信。引信冒着火星呲呲地响起,我赶紧把耳朵一捂,猫着腰一路跑回自家的院子。
炮仗炸裂的声响我听了个明明白白,那种沉闷的爆炸声告诉我,自己得逞了。
我奔回屋里,心脏跳得扑通扑通,却端了碗跟祖母说,“再添半碗。”祖母倒也开心,笑着说,“到底红烧肉好吃的。”
却听见外面有人嚷嚷,也听不清楚,又听到小孩子的哭声,心里突然有了一丝担忧。
不一会,有隔壁大人带着小孩子上门了,对着我的祖母喊,“侬孙子做坏事体了!来阿拉墙门放炮仗!”
向来不跟人红脸的祖母,却把来人呵斥了一顿,“阿拉阿囝好好地在屋里厢吃饭,啥时光到侬墙门里去了?自家小人不看牢,闯祸了来怨别人?”
我此刻正端着碗慢条斯理地吃饭,睁着眼珠子看着对方一脸无辜,那人也狐疑了,又给自己找台阶,“我想也不会,邵老师的儿子斯斯文文的……”
那人又说了一番好话,也就是恭维我怎么会念书,怎么聪明一类。
祖母一直板着脸不做声,那人觉得无趣,转身在自家孩子的屁股上踹了一脚,“书不会念,一天到夜只会野,你倒学学人家志刚呢,文文静静成绩又好……”
那孩子受了委屈,听着他一路哭嚎着回去,我得意地对祖母笑了笑,又伸出筷子去夹红烧肉。
祖母一巴掌打掉我的手,轻声问,“去闯祸的吧?”
我扒着饭默默点了点头,又狡辩,“他们拿雪砸我的!”
“让侬姆妈晓得扒了侬的皮”,祖母笑着把红烧肉推到我面前,说,“下半日就在屋里玩吧,别出去招惹事体。”
雪一直下,一直下到了过年。隔壁的小孩子见了我,依旧拿眼睛斜斜地瞪我,我指指他家的屋子,压着声音对他们说,“小心打屁股。”
他们到底没再敢欺负我,他家的大人还塞了几个核桃给我,我拿回家在门框上一夹,三下五除二就给吃了。
祖母没把我干的坏事告知我的母亲,因为那年期末我考了双百,祖母给了我一块钱的压岁钱。
钱被我藏着藏着就找不到了,但那年的那场雪,却在我的旧梦里一直下。
在梦里,我突然找不见我的祖母。
我知道,她在天上看着我笑,“阿囝乖,不要出去闯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