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里的庄稼
城市里的庄稼
1、
夏天的时候，他把父亲从农村老家接来城里住。短短几天，父亲就变成一条脱了水的鱼儿，全然没了精气神。
父亲闷在屋子里抽旱烟，一语不发，烟雾缭绕着将客厅慢慢笼罩。早晨上班，他为父亲打开电视解闷儿，晚上下班回来，发现父亲还坐在原地，而电视荧屏里正上演一部原版美国电影，叽哩哇啦，把家吵翻了天。他看了，把头摇得像波浪鼓。
起初，他以为是父亲想母亲了——母亲刚刚过世，家里只剩下了孤独无依的父亲，没人照顾，于是他把父亲从老家接来。
为了开导父亲，闲暇时，他带着父亲开始熟悉周边的环境，告诉他这是什么街，那是什么巷，小区外面的几条路口都有哪些明显的标志。父亲操一口浓重的乡音，挤着眉头，和用普通话说话的他交流学习心得。解放路、幸福街……一条街道一条街道的走下去，父亲佝偻着身子边走边背，活脱脱一个小学生在上课。那一瞬，他看到父亲吃力的样子，觉得又好笑又可悲，仿佛父亲就是一棵被移植到城市里的庄稼，水土不服，孤独无依。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父亲终于算是熟悉了环境。他开始走出家门，孤独地游走在城市的大街上。有时，也停下来，看路边的老头儿下棋，急不可奈时，就插上一句话——这样下不得。浓重的方音把下棋人吓了一跳，抬起头看他，迷迷糊糊直摇头。父亲就愣住，尴尬地站着，笑笑，然后转身匆匆离去。
父亲也曾尝试向他上班的地方找去，可多半的结果是连回家的路也找不到了。被好心人送回家的父亲就格外郁闷。
2、
碰过几次壁后，父亲就吵着要回老家。
老家有什么好？他生气地向父亲吼。
老家是没城里好，可老家有地，有养着的鸡和狗。父亲掷地有声。
可老家没亲人照顾你呀。况且你年龄大了，也种不了地，呆在老家干什么……他不依不饶，滔滔不绝。
可我在城里快要憋疯了。等他的长篇大论讲完后，父亲终于愤怒地发出了最真实的心声。
他被父亲的话镇住，开始沉默不语，低下头，想着什么。
第二天，家里忽然就多出一条小狗来，是一条长不大的长毛子宠物狗。他对父亲说，城里没办法养鸡，你就将就养狗吧。好歹白天也跟你是个伴儿。
他上班后，父亲就带着那条宠物狗在小区外面遛弯儿。父亲走得很快，小狗跟得也很快。父亲加紧脚步，小狗快步跟上。父亲摆出一副欲要脱身的样子，可怎么做也无法做到。在外人看来，这怎么看都不是在遛狗，而是在遛人。父亲不喜欢狗，几次在回去的路上用脚狠狠地踢它，赶它走。小狗发出几声残叫，跑出老远，扭回头抖抖身上的毛，鼓起眼睛瞪父亲。父亲就追上去又是一脚。父亲决定把小狗弄跑。在他看来，遛狗属于古代没事儿干的少爷们干的事，在农村也就那些二流子玩儿这些，他怎么会和他们同流合污？
几天后，他回家，家里只有父亲孤独的身影，全然没了小狗的踪迹。他就问，小狗跑哪了？
丢了。父亲冷漠地回答。
于是，父子就开始陷入长长的无声的对峙中。
后来，他又尝试拉父亲到小区里的棋盘室玩儿。棋牌室坐满了老头老太太，打牌的打牌，下棋的下棋，聊天的聊天，个个趾高气扬，快乐无比。可只呆一会儿，父亲就找借口说太吵，把他留下甩手走了。他不知道，这些娱乐，父亲一个都不会。况且那些城里的老头老太太怎么会和一个乡下老头玩呢？
那天回去后，他和父亲狠狠干了一仗，吵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末了，他说，你来城里就必须学会适应，难道还要在老家呆一辈子？如果你不愿意照我说的做，怎么生活你随便，反正我不允许你不能回老家。
父亲从此又回到了原来的生活中。他上班后，就独自一人开始漫无目的的在城市里游走。
4、
转变是在某一天。他回家，突然发现父亲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微笑，就高兴得合不拢嘴。后来，他还发现，许多次，在回家的路上父亲哼着小曲，高兴的和小区里的邻居打招呼。
父亲的改变，让他既快乐又不安。快乐的是，以后他再也不用为父亲发愁了，不安的是，父亲刚来城里，老实巴交的，会不会上了骗子的当。
那天早上，他告别父亲后上班走了。刚出了小区，他就打电话给公司的领导请假，然后躲在一个商店里偷偷向外窥视。父亲从小区里出来后。他开始跟在父亲的身后，一路尾随。
父亲很熟悉地走街穿巷，一会淹没在人群中，一会又闪现在十字路口无助地张望，仿佛在等一个人……
接近中午的时候，父亲终于停下脚步，站在穿城而过的河边，手扶栏杆向河里张望。
他急出了一身冷汗，以为父亲要寻短见。正要张口喊父亲时，他看见父亲又开始沿着河岸向下游走去，才放下忐忑不安的心。
在河堤的一个拐角处，父亲终于停下了脚步，把眼睛定格河里，脚步也再也没有挪动了。
父亲张望了很久才转身离去。走时，笑意已经荡漾在他的脸上了。
父亲走后，他走到父亲站着位置往河里看。河里只有浅浅的略显浑浊的河水，除此以外，并没有什么奇特的。
他终于放下心来，迈着轻快的脚步往回走。
5、
那个夏天，父亲和他相安无事了很多天。
那个夏天，父亲的笑脸飘过小区角角落落。
那个夏天，城市下了几场暴雨。每次暴雨倾盆，父亲都冒雨出去。
有一天晚上，冒雨回来的父亲脸上突然没了笑意。他的心就咯噔了一下。
夜里，他听到父亲的梦话：玉米淹了，玉米淹了，快救救它们……
他忽然就忆起一些什么。前一阵子，在父亲站着的河岸边，他看见几棵一人多高的玉米，在河堤下方没被水淹没的石头缝隙里冒出来。那几棵玉米，叶子绿得发暗，不大的棒子在风中招摇着，倾斜的身子几乎要倒进水里……
6、
父亲再一次沉默起来，像是一只将要冬眠的青蛙。他就急得团团转。
不久，他请了假，在家里忙碌起来。他请了花店的师傅送来了十几个花盆，又托朋友从乡下运来几包肥沃的泥土，还在种子公司买了少许的种子。父亲的庄园，就这样在自家狭小的阳台上建成了。
每天回来，他都要问父亲庄稼的长势。父亲就舒展着眉头，轻轻回答他。
来年春天，那些盆栽的麦苗，长得郁郁葱葱，绿得晃人的眼睛。父亲的眼睛终日闪着亮光，把细微的笑藏在眼角里，格外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