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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厂区的日子

2019-05-02 09:13:32 作者:13164 来源:文章吧 阅读:载入中…

在厂区的日子

  我有段时间,住在郊外的工厂聚集区,大概三个月。那时大学临近毕业,瞎混四年,别无所长,找不到工作学校组织招聘会,投了简历也没人要。就在寝室继续熬,熬到有出路同学都一个个消失,熬到宿管大爷每天问你多久搬。当然问的语气是很客气的,因他垂涎你的被单枕套。终于放暑假,整栋宿舍楼空荡荡。夜里去厕所小便,回来发现溜进来两只猫,就蜷在床板上酣睡。我毫无底气驱赶它们,因为从数量上说,我更像是“外来物种”。万般无出路,想起进工厂。进工厂于我是一个笼统概念意味着低门槛流水线、基本生活保障单调枯燥、或许还有几缕人血的腥味。既然决定好,想起之前有个朋友在工厂上班,就打电话给他。他说已经不在厂里干了,不过当初是他亲戚介绍他进去的,他给亲戚打声招呼,让我第二天直接过去。到的时候,朋友亲戚在车站接到我,他在那边卖烧烤。矮个子粗壮糙黑,右臂上不知纹了一条什么鱼,还有蓝色缎带似的波浪。这位豆豉鲮鱼大哥给我说,先带我找个地方住下,工厂还有半个多月才招人。带至一四层独栋小楼,打门口贴着的“办证、搬家、租房、安装宽带”的电话。过一会儿,房东来了,穿一白色汗褂,脖子上的金链子粗得能栓狗,张嘴一股蒜味:住三楼最左边吧,一个月三百,卫生间公用,屋里有床有电视水电费统一收,十块。上楼看房子,一层楼隔出五个单间来。厨房洗手间公用,在走廊最右。单间极窄,一床,一柜,十平方米左右。交了房租,又去市场席子枕头,这算是安顿下来。住我隔壁的,是个眼睛很大的女人。她看着该有个三十一二岁吧,扎马尾身材单薄。单薄得过瘦,初春柳絮不外如是。因瘦、显得两只本来就满月的眼睛,越渐大而无当,涣散失神。她不在厂区上班,自己临时工。每天一大早,由工头安排指定地点集合,然后随车去一些更偏远的小工厂或人力加工作坊,当天凌晨四五点去,晚十一二点回来。一天基本八十块,稍高一百。她休息的时候,爱炖肉炖排骨。公用的厨房里因为只有电磁炉,火力小又耗电。因此她自己在走廊砌了个蜂窝煤炉子,炖的时候,她就拿个小板凳坐在房门前。一会儿拿火钳子拨拨火苗,又揭开盖看看汤沸没,做完这一切,她还是就这样坐在门前望着,睁着无神的大眼睛,她眼睛里有些什么东西,决非天空。她应该是没什么朋友的,也不招呼邻里。吃饭时一个人。不用碗,将就那个炖锅。拿筷子往里面捞,吃完了,去炉子上烧点热水,把碗筷涮一涮,拿出来抖抖,把脏水倒在门口。脏水四下流淌在水泥地上,引过来,几只绿头苍蝇。有一个中年男人三天两头来找她,常穿一件雪花啤酒宣传T恤。背上印着四个绿色大字“勇闯天涯”。啤酒男人和她好像是情侣,有时候晚上会留下来过夜。有一天晚上,我听见他们吵架,女的说,你想来就来,一来就找我拿钱,然后第二天又走了,你能不能少打点你那个烂牌,你把我们关系当什么了。男的没说话,过一会儿,我听见“砰!”,门用力关过来的声音,然后灯歇了,黑暗中有高高低低地,男人粗重呼吸声、女人低声抽泣、沥沥春雨。  那夜之后,男的有将近一个多星期没有冒头。再见他是个下午,我在走廊晾衣服。女人还没下班,他进不了屋,一个人烦躁地在走廊上踱步,基于陌生人之间基本的“礼仪”,我俩只是互望几眼,并没有搭话。他走动的时候,腰间一大串钥匙被带得飞晃,撞在皮带上,卜卜有声。 等许久,天终于暗了下来,女人下班回来了。在楼道口他们相遇,开始争吵。声音很大,我在屋里看电视都听得很清楚。男的说,小燕,我之前跑摩的撞人了,要药费,这次真不是赌了。女的厉声,揭露出,看见男的昨天还在砸金花,你个烂赌棍!  男的终于还是着了急,或许是情知要不到钱的愤怒,他开始攻击女的和某些性工作者相似的地方,以及在他的描述中将近腐烂的生殖器:  “臭屄,狗都不X!” 这句话像个炸药,或许是说出口之后,惊觉两人都被骂到了。尴尬之下开始推攘,动静越渐大,我也忍不住探出头去看,发现同一层的住户,在工地砌墙的的老韩也打开房门在观战。说实话没什么观赏性,胖大肥硕的男人和单薄矮小的女人之间的争斗滑稽地像猎人在提拉一只兔子,而且不由得让观众又生几丝怜悯。 老韩跃跃然想劝架,刚想开口说点什么,首音的“哎”还未完全递出去,就被他老婆拽止,随后他家房门重重地‘挞’了过来。  这一声竟成了休战符,或许是提醒他们有旁观者难堪,继而停止了这场表演。男的再不发一言,迈步随着他的钥匙声同下楼梯,女人闷闷地呆立原场,又站了好一会儿,我看着没意思,就把视线收回屋去了。  没过几天,男人又来女人屋里过夜,之前那些争吵谩骂都没发生过似的,像是一摊被晒干的水迹。  大眼女人的出租屋右边,住着一对小情侣:男的沉默寡言,留着一头长发,偶尔撞见面,还会笑笑给你递支烟。女的个性有点泼辣,听口音像是重庆下面区县人。常听她大声侉气在厕所里叫男的给她送手纸或者卫生棉。他们是在夜市摆摊卖塑料拖鞋,下午的时候,在楼道里碰见他们:男的扛着个大的塑料袋子走前面,女的在后头佩个腰包,手里拿个大喇叭循环全场打折处理,十元两双,十元两双。  因为都是年轻人,也有些共同话题,后来慢慢熟悉起来,知道男的叫林林,女的叫阿菊。有次去他们屋里看电视剧,听阿菊抱怨说,来这地方好几年,没找到钱,过年都不敢回家,冷冷清清地留在这边。阿菊常提的还有她在北京打工父亲,说起来骄傲体面,是某服装厂的正式工,月薪四五大千。当然不免地是拿来和林林比,她直白地讲,是不可能和林林结婚的,没出息、没出路。“只是凑合在一起嘛,啷个是耍朋友咯,就是搭伙过日子。”她这样描述道。  林林听了只是平静地吸烟,屋内再没人说话,电视里正演到光鲜靓丽的女主角一脸幸福笑着接受英俊男人的求婚。        我有时候在想,那个叫小燕的大眼睛女人和那个男人,林林与阿菊之间,谈得上爱恋还是双方之间的肉体需要?我想不明白,只是感觉这里居住的人都有种在生活泥泞中打滚,拍拍裤腿的淡然。这或许又不能说淡然,更不能说甘之如饴,而是一种麻木,一种习以为常,在他们看来,生活就是这样吧,生活就是每天上工下工,在工地上、在夜市、在流水线上。生活就这么大块地方,是那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生活,变成了苟延残喘,“活着”。  那一刻,我想离开了。又过了一个多星期,我朋友的那个亲戚,也就是豆豉鲮鱼老兄还没联系我进厂的事情。于是就只好自己去找,这附近有一片棚户区,除了开桥牌室的,最多的就是人力中介了。专门介绍人进厂,拿抽头水钱。我随便找了一家,那个老板照例收了我七十块钱的报名费,又填表照相,还特意叮嘱我不要说自己是大学生,因为厂子里不要大学毕业的。报名之后,我天天都在那边等消息认识了一些年纪和我差不多大的,也是准备进厂的。他们大多来自偏远农村,着装多T恤加牛仔裤,脖上有圈黝黑的汗链。有的没钱租房子,又一时找不到工作。就把行李放在中介这里,睡中介处的沙发地板。(这也是要收钱的,等上工以后,直接从工资里扣。)每天吃得什么呢?一块钱一袋的豆沙馅小馒头。那大概是吃不饱的,只是抵饥。偶尔会去买袋方便面,给中介老板说好话,要来热水,泡上面,再加一袋廉价的麻辣海带丝。这算是美美的一餐了,吃的酣畅,连汤都不剩。他们说,有那种生活好点的,就是自己不去上工,但是有关系能拉来人进厂给中介的人,都在网吧住。随身还有个小包,装着毛巾牙膏牙刷,就在网吧的洗手间洗澡漱口,吃、睡都在网吧。他们说起来,语气带点羡慕。要进工厂面试那天,来了好多人。一大早大家都聚集在中介那里,有领头的让他们排好队伍,挨个喊名字,在的应声到,统计出名字。然后就进厂区,等招工面试是在一间很大的会议室里。坐许久,出来个板着脸的老女人。熨斗脸女士说,这次只招年满二十二岁以上的,不到年龄的自行离去。一阵喧哗,一部分不甘心地走了,这里面不包括我,我走得很快意。准备离开这里,收拾行李。把两本读库的本子和一支钢笔给了老韩的儿子,因为天热买的小风扇给了阿菊。那个大眼睛的女人,本来也想和她说点什么的,想来想去没话。去车站的时候,林林送我,替我提包。到地方,车还没来,我俩蹲在街沿抽烟。烟快抽完,车到站,他让我早点上去占个靠窗的座位。我说,以后来这边的时候,找你们吃饭。“别回来了,出去了就别回来。”林林这话好像是在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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