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合
先是细细的针穿透皮肤,激起战栗,随后针与粗糙的细线穿过血肉,像一把卷了边的锯子在肉里强硬地切割,然后针头从伤口的另一边穿出来,细线绷直,再次扎入、切割、穿出。
晕眩中他的五感都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纱,于是痛楚被放大了千万倍。他想嘶叫出来,但是喉部传来干渴导致的剧痛,使他倒吸一口冷气,随即沙哑地咳嗽起来。
他模糊地看见身边立起了一个黑影,走到他所躺之处的另一边,微弱的哧啦声后,一盏烛灯亮起,他看见一个女人——就是那黑影,走到原来的地方,继续她手里的工作——为他缝合伤口。剧痛又持续了一会儿,但他麻木的神经只能感受到钝痛,他头朝向那偶尔跳跃的烛光,再次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时烛灯依旧亮着,他清醒了许多,感觉全身清清凉凉的,像是被覆上了一层草药,脸上头上也全是。女人坐在他身边,什么都不做,一动不动。
“水……”他忍痛说。
女人像是沉浸在自己思考中的人被突然打断,愣了一下,随后取来一杯水,扶起他的上半身,让水流进他的嘴里。他喝掉所有的水,女人去放下杯子,再回到他身边坐下。他终于得以观察一下身边的环境。
几乎密闭的房间,烛光所不能及之处被黑暗笼罩,细窄的窗户开在高处,墙壁厚实,只能隐约听见外面呜呜的风声,分辨不出哪里是门。他又去观察女人——她浑身裹在纱质地的布料中,包括头颈和下半张脸,她的身体边缘模糊在黑暗中,眼帘始终低垂着。
“飞机在哪里?”他问。
“飞机怎么样了?”
“烧得只剩残骸。”
“我的工程师呢?”
“什么?”
“我的同伴。”
“死了。”
“……我昏过去多久?”
“两个小时。”
“这是哪里?”
“贝都因人的部落。”
“战争?”
好吧,他失神地想,现在我被困在这该死的沙漠中心,飞机没了,杰瑞米死了,自己被烧成这个鬼样子,全身没一块好肉,腿上还有一道口子。我现在应该已经在上校的死亡名单里了吧。
上帝保佑我们。
也许是他沉默的时间过长,女人抬眼看向他。这是他第一次直视她的眼睛。
这是一双宁静的双眼,或者寂静,甚至死寂。瞳孔是漆黑的,眼白很白,没有什么血丝,跃动的烛火反射出两块亮斑,在静止的黑潭中不断变换形状。他感到身边的空气仿佛都在她的目光下凝结。他移开目光:“谢谢。”
女人摇了摇头,继续垂下双眼。
他再一次梦到了那段挥之不去的记忆。他刚从俘虏营逃出来,脖子上吊着一条缠满绷带的手臂,原来抢来的一匹马在半路饿死了,于是他靠马血在寸草不生的荒原上走了三天,凭着记忆走回了家。剩下的梦并不完整,他只能看清厚重窗帘上密密麻麻的蛛网,木质楼梯上的浮灰在眼前一闪而过,蜡烛燃尽,烛泪扭曲地凝结在烛台上。房子里没有人,回应他的只是墙壁的回声。
邻居们怜悯地看着他,一周前敌军才从此处撤离,他们去了别处避难才免遭劫难。这房子里的所有人……屋后歪歪斜斜的几个十字架下的土堆是他们最后的归宿。
上帝保佑你。
他想大叫出声,但是用尽全力也发不出丝毫声音,血和泪都被禁锢在胸中,变成无声的嘶吼。
“父亲,母亲,黛安……”
一阵心悸,失重感席卷上他的身体,他仿佛是从高空坠落到床上,猛地睁开眼睛。
女人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枯坐在他的身边,除了为他换药与喂水进食时起来走动。她悲伤的眼睛总是凝视着空中一点。他知道她并不是在认真地注视着什么,只是需要一个地方来停放思绪而已。不过,每天黄昏之际,女人会起身出去,直到天幕陷入漆黑才会归来。
那段时间对他来说是每天中最黑暗的时刻,习惯了陪伴的他一个人躺在昏暗的房间里无法动弹,从前的回忆就像沼泽一般把他拉进记忆,越陷越深,直到无法摆脱。
他就这样日复一日静悄悄地养着伤。有时,愈合中的伤口奇痒无比,像是蚂蚁在痂与新生出的皮肤之间爬动。缝合的伤口在他受不了痒而扭动时开裂过一次。但是,他的身体总是在渐渐恢复。
有天傍晚独自一人的时候,狂风声把他从记忆中唤醒,大股的沙粒从小窗中飞入,喷洒在窗口周围。隔着厚墙,他能听到部落中其他人惊恐的呼叫,沙暴来了。
可是她在哪里?
他的心脏突然漏了一拍。
挣扎着坐起,遍体的厚痂咔嚓作响,他把双腿挪下床,感到血液突突地顶着伤口涌动,他试着站起来,成功了,他僵硬地朝门走去。
我一定是疯了,他想。
还没等他走到门边,门忽地被大力打开,风沙狂涌而入,随后门被哐地一声关上,一切声音在瞬间的数倍放大后被隔绝在了外面。沙子顺着她的衣褶向下流淌,她蹲下,抱住双膝喘着粗气。
他俯视着女人。光只能照亮她的部分侧脸,能看到清晰的下颌线,她的唇无声地快速说着什么,但是他听不见。
他默默地僵硬地走回床上,拂去身上和床上的沙子,躺下,闭上双眼。
昏昏沉沉之间,他听到破碎的泣声。
终于有一天,他恢复到可以自由下床移动,这可能过了一个月,或者两个月,他也不知道。
午觉醒来已是黄昏,一小块被切割得整整齐齐的日光从小窗中照射进来,投射在地面上。女人不在房间里,他决定去外面走走。
这是他第一次踏出这扇门,看到陌生的沙漠风光,一时间竟感到恍如隔世。上方是透亮的无云的天空,黄沙延伸至远方,凹凸不平的巨大沙丘构成地平线优美的弧度,斜射的日光没有炙烤的温度,让他新生的皮肤感到暖洋洋的。脚下是焦黄的土路,一脚踏上去,热量从地面传至脚底。他沿着土路漫无目的地走着,偶尔和路过的贝都因部民打声招呼——多么美好的下午。
直到他在部落东边最边缘处看到了女人。她独自一人站在黄沙上,身侧是长长的黑色影子,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立着,视线在远处的地平线上漂浮。他不忍打破这静止的画面,然而女人听到了他的脚步,回过头来。他不由自主地走上前。
“请让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女人打破沉默道。
“大沙漠中心,有一群人在这里定居,他们开井取水,养殖骆驼与牲畜,与沙漠里的其它部落做交易来养活自己。这个部落的部民都吃苦耐劳,也过着无拘无束的日子。这里曾经有一对互相深爱的男女,他们在古尔邦节的狂欢夜晚结为夫妻,相约一生恩爱。从此,丈夫照料牲畜,妻子打水、挤奶,每天都过的幸福快乐。
“有一天,部落首领谢赫的儿子病了,于是丈夫被命令代替他和一队部民去别的部落交易食物和药品。临行前,丈夫让妻子在黄昏时刻,去村子的最东边看着远处的地平线,因为他会从那里出现,妻子把这句话刻进了她的脑海。于是,丈夫出门远行,妻子每天依旧打水、挤奶,只是要干的事多了一项,就是每天在黄昏时分去村子的最东边眺望远处的地平线,等待丈夫的归来。
“她等了十天、二十天,丈夫依然没有回来。一个月、两个月,依然没有。
“就在她快要失去希望的时候,那一队人终于回来了,妻子高兴地冲进队伍,迎接她深爱的人,却没有找到。队长告诉她,他们在返途中遇到了沙暴,后来又迷失了方向,而她的丈夫则消失在了沙暴中。
“妻子跌跌撞撞地回到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屋子,她没有眼泪,因为她太过悲伤,她甚至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因为这样就可以去天堂陪伴丈夫。
“但是,如果丈夫并没有在沙暴中死去,而只是迷了路呢?如果他正在独自返回的路上,蹒跚着一步步走向他爱的地方呢?
“如果他返回了,而他深爱的妻子却不在村子最东边等着他,他会多么的失望啊。
“因此,无计可施的妻子只能日日等待,期盼着丈夫的归来。
“那天的沙暴发生时,她多么想也被风沙带去某一个地方,不管是沙漠的哪一个角落,说不定还可以与他团聚。可是,她在照顾的可怜的病人又浮上脑海,于是,她像一个懦夫一般逃跑了。
“请你告诉我,丈夫还会回来吗?”
他沉默了一瞬,随即看向她的双眼:“我不知道,”他停顿一下,“但是我知道,我可以和你一起等待他。”
女人看着远方,轻轻地点点头。
第二天,他搬去了部落里的一间空屋,女人未曾挽留,只是在黄昏时看到村落东方等待的他时,嘴角弯出了一个小小的弧度。她走上前,两人打了个招呼。
“伤口怎么样了?”她问。
“还在恢复,但是想必会留下伤疤。”
“伤疤没什么不好的,至少可以证明伤口已经被缝合了。”
“有道理。”他隔着裤子触碰了一下那条伤口,感受到凸起的疤痕,有些隐痛。
“我可以留在部落里吗?”他想了想,问道。
“当然,我们贝都因人热情好客。”
“不……不是以客人的身份。”
“那你可得去问一问谢赫,”她停顿了一下,随即微笑着对他说,“不过,我欢迎你。”
他回之以微笑,随后继续眺望远方的沙丘。
后来,一个月之后的寻常傍晚,两人习以为常地在部落东边等待,他突然笑着说:“谢赫终于同意了。”
“同意什么?”她似是想不起来了。
“当然是同意我留在部落里。”
身畔一直没有声音,他侧过身来看着她,发现她也正在看着自己。她的眼睛愉悦地弯起,夕阳的余晖把她黑色的瞳孔染得金棕,眼睛里似乎有波光闪动。
“我觉得非常,非常的开心。”她笑着说。
后来的后来,贝都因部民们每天都会在黄昏时刻的部落东边,看到两个互相陪伴的身影。女人有时候站累了,就把头倚靠在男人肩上,不时说着什么。他们的语句被沙漠的热气送上了天空,或许会被哪只路过的飞鸟听见,去带给某个在沙漠中迷路的人,也许能够指引他找到正确的回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