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散文|嫁妆
一朵回忆，时光之城文学社团社长。八零后，江南女子，职业记者。现飘落中原，常梦回江南。对于文字，我时常触摸它的温度，感知它的色彩。并，随手记下生活和心境，不奢求欣赏，惟愿时光深处，存有一朵清澈的回忆。
01
婚期定在秋天。刚入夏，母亲就开始张罗着为我准备嫁妆，却费尽了脑子。做新被子新衣服吧，是她那个年代的传统，送电器家具吧，我远嫁外地，多有不便……
送什么嫁妆呢？母亲每天都要和父亲商议，始终定不下来。她多次去街坊邻居那里取经，又打电话征求同龄姐妹的意见。但每家的情况不一样，反倒越听头脑越乱，更没了头绪。
我对母亲说，嫁妆都是以前的传统，越多在夫家的地位越高。现在观念不一样了，而且，你们都给我准备那么多了，现在什么都不缺，就别再费心了。母亲停下手中的针线，打断我，那怎么行，哪有嫁闺女不送件像样嫁妆的？
我心里一疼，眼睛有些涩，针线筐下面的箱子却映入眼中。我灵机一动，妈，我想要一件东西，就是不知道你给不给？
母亲有些惊讶，你要什么？我都给。
我用手拍拍她身边的箱子，我想要这个箱子，你给吗？
母亲怔了片刻，面带犹豫，若有所思道，嫁妆得是新的，这箱子太旧，不适合。说着，拉起箱子上罩着的台布，细细端祥。
箱子是旧了，但它是母亲当年的嫁妆，褐红色的油漆斑驳掉落，有的地方已经露出了木纹。虽然年头已久，靠近时依然能闻到淡淡的樟木香。箱子做工精致，正面雕刻的花鸟虫鱼纹络，活灵活现。箱子上挂着老式的铜锁，锁扣与箱子包角都是铜艺雕花，没有一丝锈迹。箱子的容量很大，除了放置衣物，里面还有家里的各种证件，箱子底还压着我和妹妹读书时的奖状和连环画等各类图书。母亲时常用布擦去上面的浮尘，对她而言，这两只箱子和她的两个女儿一样，都是手心里的宝贝。
母亲说，很多，吃的穿的用的都有，但这两只箱子是你外公亲手做的，留着，是个念想。
02
从小到大，我们搬过三次家。很多旧家具都送人或者丢掉了，唯独母亲的箱子，始终不离不弃。
小学五年级，我家从镇上搬到城里，只带了母亲的箱子，放满了东西，沉甸甸的。我坐在箱子上，稳稳地进了城。那时，我们住在父亲工厂的宿舍里，一居室，四口人显得有些拥挤。读初中我住校，只有周末回来，因为不想挤在妹妹的小床上，母亲就把两只箱子并在一起，铺上竹席，被褥，拉上帐幔，给我创造出一方小天地。我躺在特制的床上，闻着樟木淡淡的香气，甜甜入梦。为此，我没少和妹妹炫耀这张“床”有多舒服，她终于没经受住诱惑，到了晚上，就抢先赖在我的“床上”。但她太小，母亲怕她翻身掉下去，总在她睡熟后被抱回小床。安静的夜晚，我放下围帐，打开台灯，背书看课文，独享私人定制空间。
中考后的那年秋天，我们又搬家了。新家比较宽敞，我有了独立的卧室，真正的床，不用睡在箱子上了。家里添置了不少家具，在时尚现代的柜子和桌椅中，母亲的箱子显得老旧和另类，与新家格格不入。但母亲早替箱子找到了合适的位置，铺上台布，箱子变成了裁剪衣服的案几。
母亲的针线活很好，裁剪缝制出的衣服和商店卖的没什么区别，样式甚至更时尚些。我小时候的衣服都是母亲缝制的，在街巷里玩耍，经常被大人们称赞。亲朋好友拿着旧衣服找上门，改大小改样式，或者买了新布料，让母亲裁制，母亲从不推辞，有时白天忙家务，就利用晚上的时间，费时费功夫，从没有抱怨过。我写完作业，就呆在母亲身边，看她做衣服。她把布料平整地铺在箱子做成的案几上，用粉笔画好尺寸，拿起剪刀裁剪好。接着，家里就传出缝纫机“嗒嗒嗒”的转动声，如乐曲一样悦耳，流淌在静夜里。
来年春天，父亲买回两颗桂花树，种在西墙边。母亲让我和妹妹各认领一颗，浇水、管理，还说树木长大后就是我们的嫁妆。我已经读高中了，知道嫁妆是什么意思，羞红了脸。妹妹却兴奋地说，我的嫁妆肯定比姐姐多。母亲问为什么啊，她说，姐姐不常在家住，她的树不好好浇水，就没我的树长得快啊！那年，我十六岁，妹妹十岁。我只知道嫁妆是结婚时父母送的礼物，但不知道嫁妆意味着什么。
时光，在我们这个小家庭琐碎而又平和的岁月中，一年又一年，无声无息地拉长。院子里的两颗桂花树好像在比赛，愈加粗壮，树叶茂盛。每到金秋时节，满树淡黄色的桂花，香气清幽绵长，漫延到整条巷子里。
03
转眼，我也到了待嫁时，父母开始为我准备嫁妆。
母亲说，以前，江南人家添了女孩，门前就会种上一颗香樟树，寓意这家有女孩正在成长。女孩到了婚嫁时，就用长大的香樟树做箱子当嫁妆。母亲的箱子，就是外公砍了家里的香樟树，亲手做成的。
外公去世那年，我十岁。童年的记忆中，外公是个清瘦的老人，花白的头发，面容慈祥，不多言，总是埋头干活。每次到我家，就没闲下来过：修椅子，钉桌子，磨菜刀，做扫帚……什么样的活儿他都会做。外公是个木匠艺人，我的书桌，上学坐的小板凳，都是外公做好送来的，结实又美观。
月光柔和地洒下，桂花树映下婉约的影子。这是秋天夜晚，母亲细细地挑捡着桂花，用清水洗净，准备做我最喜欢的桂花糯米糕。她神情专注，似乎没有听到我的问话，又似乎是在回忆。一筐桂花清洗干净，母亲把它们细细摊开，控水。接着把白糖，糯米粉混和在一起，边搅拌边说，这两只箱子，还是你外公连夜做的。他忙着给别人做活儿，顾不上自己闺女了。
外公是不舍得你嫁人吧，我问。你外公是担心我找不到好人家，怕我吃苦，嫁妆才准备得晚了些。母亲叹了口气，语气中是对过往岁月的感慨。
母亲不到一岁，我外婆就去世了。外公虽然疼她，但忙于一家人的生计，在家的时间少之又少。外公有木匠的手艺，还会雕刻，方圆村镇小有名气。那个年代大部分人家的家具都是木头做的，婚嫁人家都是提前一年就预约木匠上门打家具。外公朴实厚道，手艺又好，几乎每天都要去别人家做工，早出晚归，尤其是春秋季节，往往一出去就是一两个月，母亲在她年迈的奶奶怀抱中一点点长大。日子虽然艰辛，免不了跌跌撞撞，却也一天天走了过去。
母亲在生活的磨砺中学会了做家务，做女红，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性情善良而隐忍。外公外出做工不那么操心家中事情，让他放不下的，就是小女儿的婚事，媒人登门的不少，总没有合意的。说着说着，母亲就到了二十五岁，在当时的农村算是大龄姑娘了。
这天，外公被请到三十多里外的邻镇上做一套木艺沙发。这家女主人与外公聊天，得知他有女儿待字闺中，就热心地问要找个什么条件的。外公还是那句话：男方身体无病无疾，家里母亲健在。女主人很惊讶，问外公为什么要找个有婆婆的人家，婆媳多难相处啊。外公回答：我闺女从小没了娘，受了不少苦。婆婆也是娘，多少能弥补她些母爱。
母亲出嫁的前两天，外公推掉了手中所有的活计，专心给母亲准备嫁妆。他用香樟树做原料，量尺寸，画图案，边做箱子边交待母亲，这户人家不错，婆婆做事利落，听说还念过书，知大礼。你从小没了娘，把婆婆当亲娘，对老人孝顺，遇事多忍耐……
04
母亲的嫁妆装满了两只樟木大箱子，风风光光地出嫁了。外公没想到，他的女儿并没有享受到来自婆婆给予的母爱。
虽然我的奶奶挑剔难相处，但父亲对母亲呵护备至。我出生后，因为是女孩，不得奶奶欢心，满月之前，她没有抱过我一次。母亲一边照顾我，一边还要做全部的家务。我蹒跚学步时，摔倒后头磕在石板上，血流不止。奶奶坐在大门口摇着扇子，正与人闲聊，一动不动看着我趴在地上哭。母亲听到哭声，放下手中的衣服奔跑而来，她终于忍无可忍中，冲着奶奶发了火。
母亲的日子更不好过了。外公心疼女儿，接回去住些日子，劝说几句，等母亲气渐消后又送回来。
母亲说，那段日子是她过得最苦的日子，身体与精神状态越来越差。父亲下定决心，强行搬出家，住在镇西的两间平房里。房子不大，家具简单，但母亲从此有了自己的小家，婆媳不在同一屋檐下，不再有正面的冲突。再加上父亲不断从中协调，化解，婆媳间的矛盾渐渐有所缓和。
母亲与奶奶关系彻底改善缘自于一个冬天。雪后冰冻的院子里，奶奶提水时滑倒，腿骨折了。母亲第二天就带着我回到了奶奶家，日夜守在奶奶的床前，伺候她吃喝拉撒，照顾一家老老小小，面面俱到。奶奶多次让母亲回家看看，母亲走了，她又反反复复问什么时候回来。奶奶说话柔和了很多，不再咄咄逼人了。半年后，奶奶能下床走路了，第一件事就是请外公到家里，全家人吃了顿团圆饭。奶奶还特意到商店买了一块绸缎，说要过年了，给她的孙女做身新衣裳。
绸缎啊，那可不便宜，你做衣服了吗？听母亲讲到这里，我有些好奇。做了啊，给你做了一件唐装式样的外套。你奶奶抱你出去时，总向别人炫耀这是她选的布料，说你穿上像有钱人家的大小姐。
你被婆婆刁难，受委屈，我外公很心疼吧？
哪能不心疼呢。每次回娘家，你外公看到我的神态就知道过得好不好。母亲说，她每次从娘家回来，外公都把她送回来，车上放着他做的新椅子、箱子，还有我的小床，父亲的书桌，大大小小的家具。外公总是以为贴补越多，闺女在婆家的地位就会高一些。
母亲说，当父母的都想让孩子过得好，吃不愁穿不愁，手头宽裕些。我那时家庭条件一般，没少过苦日子。现在不一样了，条件都好了，但有一样是不变的，你以后结婚了就有了一个新家，要勤快，对婆婆孝顺，不能像在家里一样任性，自由。
05
母亲的箱子没有给我，家里的桂花树也没有成为我的嫁妆。箱子依然盖着台布，是母亲的工作台。桂花树安然地立于庭院，由于养分充足，生长茂盛，悄悄地越过了围墙，进入了邻居家的院子。父亲每年都要修剪，母亲则做了桂花糕送给左邻右舍。
每次父母送我离家时，还是一遍遍叮嘱：把公婆当自己的父母，要孝顺，要勤快……
父亲退休后，喜欢到公园散步，下棋；母亲依然是守着家，打理着院落，她在庭院里种上太阳花，栀子和兰花，小院里的花草长得热闹欢庆。黄昏时，他们一起出去散步，节假日，等我们回家团聚。时光知味，岁月沉香，就这样恬静地向前走着。
夏日夜晚，一家人坐在院子里乘凉。风在枝叶间游走，花香淡淡，喝着父亲泡的普洱茶，聊着工作与生活。过去与现在，片片断断，组成了此时的静好岁月。
编者按
嫁妆，一个古老的词汇，它浓缩了寻常百姓的生活史，一代又一代的嫁妆，就是一代又一代的生活。一对樟木箱子，两颗桂花树，老一辈人的嫁妆是那么简单，它体现的永远是父母对儿女的一份爱，纯粹、质朴。他们对子女的要求也是那么简单，孝顺、勤快，即令自身有过屈辱的过往，亦不改观念。本文通过母亲为作者准备嫁妆的往事，叙述了母亲在家庭生活中的坎坷与艰辛。在平静的文字里面，外公的沉默不语，我们看到的是父亲对女儿的怜惜和疼爱，更有一种欲哭无泪的痛苦和隐忍。苦在母亲的生活里，疼在外公的心坎上，而他又无能为力。这是一个让人无比怀念的人。文字是淡淡的，情感是浓浓的，它把时光拉长，外公、奶奶、父亲、母亲，全在这时光里留下了他们令人回味的痕迹。佳作，鼎力推荐。【编辑：时光城】【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002030003】
江山文学网
江山文学网是创作群体最为广泛的文学原创网站。
开设栏目有：长篇频道、短篇频道、情感小说、传奇小说、散文、杂文随笔、影视戏曲、电影剧本等。
其中江山“萌芽”是全国中小学生习作园地，专门选拔优秀编辑指导，以最快的速度提高孩子的写作能力。
时光之城社团简介
不忘初心，相伴安然时光；书写本真，静守心灵城池。 论坛： 时光城
扫码关注我
制作：绝版红枫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