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葵(5)
山葵
这地儿大多有粮有钱财主都住着高大的土堡子，山葵舅舅家的芦家堡子更是坚固，仅 砖石箍就的门洞都比一般人家的整个建筑昂贵。大门内住着五个护院家丁， 山葵知道堡子西面有两棵大柳树，树枝靠着堡墙，九个人当夜悄悄到堡墙下，爬上树进了院，等护院家丁发觉，枪口已经抵到脑门子上了。护院家 丁本就是稀怂，哪敢反抗！
山葵叫人把舅舅家所有人集中到一个屋里看管， 然后喝令做活的与兄弟们开仓装粮，十几匹牲口驮足后，他又把两囤子麦豆 堆到庄外场上，叫一个刘姓家丁天亮后通知庄里没粮的人来拿，并对刘家丁 说：“不准你们往粮仓里返，我若知道你们返了粮，断顿户没吃上，小心着！”
舅舅一家人见一帮子蒙面土匪洗劫了粮仓，心疼得了不得，可大气不 敢出一个。土匪走后，舅舅听一个长工说，有个土匪进了上房要开炕柜， 被领头的进来踹了两脚，骂道“胡乱翻腾啥呢，小心我剁了你的指头”时， 心里竟狐疑起来，这帮龟孙子好像对我家里很熟，举止很诡异，他们是哪 拨土匪呢？
山葵让其他人先行，自己牵了骡子驮着一大口袋麦子去了寡妇程玉娘 家。
程玉娘见半夜有人进了院，又惊惧又难过，寡妇的日子咋就这么艰难， 没吃没穿不说，夜里连个囫囵觉都睡不成。她不敢点灯，摸索着穿起衣裳 勒紧裤带，从窗口往外看，是一个人抱着什么东西进了院门，提心吊胆地 她不敢声张，悄悄溜下炕，从门背后抓起一根闩门棍，通过破门缝，看来 人把抱的东西轻轻放在房檐底下，在院子里站了一阵出了门。玉娘猛然感觉 这不是个坏人，大胆拉开门，走过去一捏揣，啊，是一口袋粮食。她顿然明 白了，三脚两步追出门，来人正欲上马，她轻轻唤了声 ：“先生，你别走！”
山葵不意程玉娘出门来，便从骡子身上溜下来。玉娘走到跟前，借着 月光一看，哦，这不是早先来的那个后生么！她顾不得嫌疑，一把抓住山 狼的手 ：“先生，我和你无亲非故，互不相识，你深更半夜来救济我，究竟 是为了啥呀，我还不知道你的贵名呢！” 山葵推开寡妇手 ：“你和娃娃没吃的，这口袋粮食先解个急，别问我是 谁了”。
玉娘再一次扯住山葵衣襟 ：“点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我穷寡妇报不了 恩，总得知道恩人是谁么！”
啊，山葵？土匪！寡妇程玉娘惊出一身冷汗，倒退几步差点跌倒，等 她稳住神，已见山葵骑上骡子“哒哒”消失在黑夜里了。直到后来才知道，土匪山葵给她送的粮，就是她死去的男人在芦家苦 下应该得到的那部分。山葵又是逼死她男人的芦老财的外甥。
天蒙蒙亮时，山葵和他的土匪队伍来到马家大山。马家大山，名符其实， 三面皆是裸露着岩石的陡峭高山，靠东北面仅一条河沟可以通行。与其它 地方不同的是，这地儿是块山湾，黑黝黝的肥沃土地，不但能长庄稼，还滋 生各类树木，且非常茂密，即使已到冬天，走进树林，依然遮天蔽日。
刚 刚归队的刀把子提枪抢步在前，一溜人马向山内行进。刀把子的枪法是这 股土匪中无人能比的，闻声射击，百步穿杨，要不能成为山葵的左膀右臂？ 这时，一个穿长衫的中年人从一棵大杏树后探出头，略一观察，迅速跳起 身子奔了过来，“老刀子，你来了，大哥呢？”
“大哥在后头，平静着么？”刀把子牵着来人手问，眼睛却朝四周观望。
“平静着哩，瘦猴小老四来后，我就在山豁岘处放了哨。”中年人说。
随着晨曦，山葵他们来到一处宽敞的农家大院，一夜奔波，人困马乏， 一进院子几十号人便东倒西歪躺下，不一会有的已经呼噜呼噜打起鼾声。 接待的人正是陈秀，明是马家大山的甲长，暗里却是任可超南路上一个秘 密坐探。两个人叽叽咕咕说了一阵话，山葵抬头欲叫刀把子，却见刀把子 偎在炕柜边睡着了。他知道这人来回奔波了一夜很疲惫，于是到外面喊过 兄弟任可能，吩咐带上两个人在山上去布哨。 山葵要在马家大山停留一段时间。此次南行，不同平常。
这一晌山葵 几乎夜不安寐，昼不安食。土匪出门，打家劫舍，老百姓既怕又恨，官府 动辄追剿，也是在刀刃上滚哩。山葵虽不像其他土匪滥杀无辜，胡乱抢劫， 但专区县府却把他列为头号剿灭的对象。马家大山东南六里处就有一支 二十来人的自卫联防队。中午吃罢饭，山葵正要出去溜达一圈，安梅走 进房来。 安梅递过一支烟，和山葵对吸上，盯着山葵的脸，说 ：“大哥好几天 没刮胡子了。”
山葵下意识在下巴上摸了一把，道：“这几天忙着出门的事，没顾得上。” 稍停片刻，又随意说 ：“人要出门，最好不急着动刀动火的，这刮胡子也得 动刀哩！”说着他少有的呵呵笑了起来。
见山葵心情畅快，安梅便试探着说 ：“离家近了些，我想先偷着回趟 家，叫准备准备，路过时咱好好吃喝吃喝。”
一听他想回家，山葵警觉起来，和悦的眼神迅速变得冷峻严厉，抬头盯 着安梅打了个制止手势，“出门时我咋给你们说的，立下的规律不能破！”
“对咧，对咧，那我就不去了。”安梅爽快地服从了山葵的拒绝，返身 走下房阶时，还听到山葵在屋里对他说：“这一夜走乏了，好好去睡个觉吧。”
对于安梅，山葵不像对待其他人那么随便信赖，有些事还瞒着他。 因为安梅入伙比较特殊。 民国三十三年秋，也就是老北风被打死半年后，定远县警察和自卫队 到西乡来剿土匪任可超。 县长胡葵知道这地儿土匪多如牛毛，且狡诈凶悍，单靠县自卫队和几个 警察连个屎毛都揪不着。无奈地方绅士告状告到洮州专区，专员骂他为政 不力，动辄要撤他的职。不久前北山区长阴孝贤又来诉苦，说是任可超称 霸一方，他这个区长都用不上手了。阴孝贤是他手下一个得力区长，不能 不管。于是派当警察副局长兼自卫队队长的挑担杨任带队出征。 也是山葵疏忽大意，正在家里为老妈妈过寿，迟来的一个土匪快到庄 口时发现山头上有大帮人下来，这个土匪感觉不妙，赶忙进庄报信。山葵 乘自卫队还未围住庄子麻利的分流突围，结果是虽然伤了两个弟兄，但自 卫队的目的没有达到。 胡县长并不想与山葵结梁子，不久省上传来一份重要密件，说是任可 超勾结陕北共产党，不是一般打杀劫掠的土匪，为防养虎为患，务必乘早 铲除。
洮州专员亲自到定远来督战。胡县长正在向专员叫苦，会州有人来 通报，半年前会州的老北风与自卫队火拼，其实就是任可超施的离间计， 企图让会州的鞠虎与定远自卫队相互残杀，达到他 “一箭双雕”目的。胡 县长这才感到任可超果真有点像“那个”了。要不，他何以花大量钱财贿 赂县府和自卫队的人，烧起一把火让自卫队跑到别人的地盘上打老北风 呢？那次老北风被打死了，他与自卫队长杨任得到洮州专区的嘉奖，可自卫队硬是搭上了八条性命。会州来人说老北风死得蹊跷，并不像自卫队所 杀，而是任可超下的手，只是当时真假难辨。真是这样的话，山葵可是一 股不可小瞧的危险势力。胡县长便改变原先拖磨立场，积极行动起来，再 让挑担杨任追剿。可挑担并没马到成功，第二次出征自己还负了伤。 任可超强悍，杨任却咽不下这口气。为剿灭这股草莽，杨任在第二次 失利养伤期间，就暗里布置密探在西乡一带活动，还把县府秘书安梅从 县长身边要来给自己出谋划策。前天得到甲长杨鹏密报，说是山葵与他的 人在北山一带活动，估计两日后返回，返回必经苦水沟。苦水沟两面陡峭 高山，仅沟底蜿蜒一条窄道。这里是打埋伏的好地方。杨任即带自卫队疾 驰七十多里向西乡杀来。 在杨鹏家宰了两只羊犒劳弟兄们，准备翌日旗开得胜。杨任咧着大嘴 对杨鹏说 ：“一家子，这羊我可不白吃，明日我到苦水沟，看他山葵还给我 飞上天去。剿了这狗日的，我也给你请功！”
杨鹏忸怩着“嗨嗨”干笑了几声说：“到时候大队长你给我弄个保长当当。”
“那还用说，干脆让王书滚蛋，青塬乡你来当家。”一句话说得杨鹏飘 飘然不知其所以然起来，在地上忙不迭颠着个簸箕脚又是倒茶又是递烟。
卯时鸡叫，安梅叫过杨甲长，让注意庄子里人莫随便出入，以防走 漏风声。他出门解开裤带正欲撒尿时，隐约看到庄外人影晃动，伴有轻微 说话声。他忙闪到树后仔细观察，我的妈呀，庄周围有好多人，还能看到 刺刀被晨星映照发出的幽光。这一惊他连尿都没了，猫腰跑进院，喊道 ： “快操家伙，土匪来了。”杯盘狼藉的自卫队一阵慌乱。大胆的杨任知道窝 在庄子里只有任其宰割，必须冲出去。他率先跳出大门，岂料土匪已涌上 台阶，他扣动扳机撂倒两个，在杨鹏引导下带队员迅速跨过河湾，撤进树林。 安梅建议占据有利地形等天亮再说，杨任说一群乌合之众，这次决不能 让他得势，天一明更不好办了，指挥自卫队 ：“使出辣手给我打！”
山葵自上两次被剿后，知道未能得逞的自卫队不甘罢休，虽有准备， 但此次遭遇并不想大开杀戒，最好缴械，给自己扩充些枪弹。然杨任安梅非等闲之辈，打击强烈，先后有四个弟兄伤亡。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 生，山葵组织他十几个人凭着地形熟悉，不一会就将自卫队三十多人压制到树林里，他向杨任喊话 ：“杨大队长，我不想伤你和弟兄们的性命，放下 枪，我让你们一条生路！”
“要放下枪的是你土匪任可超，别再与政府作对了！”杨任斩钉截铁 回话间，“啪”一声，回话嘎然而止，神枪手刀把子循声一枪要了他的命。
这一仗，自卫队捉鸡不成倒蚀一把米，死伤六个，除安梅带着几个 人侥幸走脱外，其余人全被缴了械。 三次清剿，三次落败。驻军军长郝泽川素与县长胡葵有隙，乘机上告 省里，说胡葵与安梅暗中通匪，故意让县警和自卫队损兵折将。胡葵迅 即被省府撤职羁押金城，安梅被投入监牢听候处置。 陷进大牢的安梅感觉凶多吉少，利用社会关系买通狱卒，在一个月 黑风高之夜逃了出来。他哪儿都没去，直奔西乡任可超家。见到山葵，诉 其出入牢狱经过，最后说 ：“今日以前，我是你的冤家，因为我在县府胡葵 跟前当差。今日以后，我是你的人，从省里到专区，连郝泽川都怀 疑我勾结你，不但把我塞进大牢，还逼得婆娘抛弃我回了娘家，我人走财 散，还成了政府的敌人，无路可走了呀！这世道，当官当匪都一样， 只要有口饭吃就行了。任先生，你看着办吧，要命我这就给你！” 当时山葵没杀也没收留，只让他在家里住几天。他安排人到县里去打 听，摸底回来的人说，安梅没撒谎，他越狱后，洮州警察局又将他大给 拘走，硬是罚了两百个银元，又把他弟充了民伕发配到陇南送军粮去了。 看来，这个“智多星”确是走投无路来投靠的，山葵还不放心，亲自走了 趟城里探实，才收留安梅盟誓入伙。
这年冬，汪家屲汪华为地租的事打伤了山葵手下高金魁的姨夫。高金 魁在一个雨夜去报仇，结果被汪华打伤捉住关了起来。山葵派刀把子和兄 弟任可能去要人，汪华说，都是一个地方人，任可超也太不仗义了，窝边 草都吃。放人可以，但总要有个表示么！刀把子问“表示”是啥意思？汪 华说高金魁来杀人是不是任可超指使的就不说了，拿一百个银元给我受伤 的护院抚恤了结算了。刀把子回来告诉山葵，山葵就依了他。 事情总算了结了，可高金魁在汪家发现了一个秘密，汪家地窖里关着 一个人，听说是从南路过来找什么人，人没找着，咋让汪家弟兄给逮住，警察局近日就要来拘人。山葵听了心里一惊，但他摸不准高金魁说的这 个人究竟是何来路，然既是地方一霸汪家逮住的人，又要送到警察局，肯 定有来头。事不宜迟，先抢下人再说。他与手下商量，安梅自告奋勇说 他去救人，给大哥送个进门礼。行！山葵虽然也去了，但具体行动由安梅落实。在高金魁指引下，安梅很快摸到汪家地窖，就在将被打得行走 不便的人背出窖口时，让庄丁发觉双方动了手。汪华汪富身手不凡，安梅、高金魁亦有高招，处在暗里的山葵怕安梅、高金魁吃亏，对空放枪 吸引汪家人，安梅乘机背着伤人出了庄。汪华认出山葵，大骂：“任可超， 咱是咋说的，我抓个地下党，你却来抢人，我就知道，你也有一腿。等着， 政府是不会放过你的。”
山葵听到此，回应道 ：“我任可超是土匪，你汪华 是恶霸，乡里乡亲的你也坑害过不少人。你不容我，我还不容你哩！”甩 手一枪，汪华便倒在地上。
就在山葵打死汪华的同时，安梅也打伤了追 过来的汪富。这遭救人，山葵看到安梅人还利索，有胆有识，比他兄弟 任可能之类的强多了，自己队伍里还真缺少这样的人呢！至于那个被救出 来的人，山葵藏在他亲戚家养了一段伤后就放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