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葵(6)
山葵坐在半山一块岩石上，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通往沟外那条河道， 心中总有一个扭结不开的疙瘩。此时瘦猴找着刘良才没？此次行动胜算究 竟有多大？虽然他与刀把子、瘦猴反复盘算过，可四十来号人马一动，吃 喝住行、家里安排都得操心，况经过之地，红道、黑道，险象环生。如今 的他，可是洮州专区重点打击的对象，新任县长林子先，有国民党驻军军 长郝泽川撑腰哩。 朔风拍打着树上干枯的叶子掉下几片，落在山葵脚前。触景生情，山葵心里一揪，快一年未见到程玉娘了。这个无依无靠的寡妇过得如何？唉， 他那个畜生不如的舅舅，硬是把个好端端的家庭害到如此地步，造孽啊！ 他是个土匪，是地方上富汉躲之不及，穷人也不敢靠近的土匪，但他也有 颗怜贫的心，只是在这战乱不休，浑浊的社会风气遮掩着别人看不清，连 自己有时也迷蒙。猛然，他觉得自己必须得去看一趟那个受苦的女人，要在马家大山呆几天，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他起身大步进了庄，叫过刀把子 安排了一番，骑上大骡子驰向山外。
一年前，也就是民国三十四年秋一个傍晚，路过程玉娘家附近时，山葵乘便去看她。当他跨进大门，一下子愣住了 ：只见寡妇与一个中年男子 拉扯着，没男人的女子耐不住情感的寂寞，与人私通并不是惊奇的事。他 尴尬间正要退出门，拉扯的两人都发现了他。
程玉娘忙喊 ：“快来救我”， 乘机挣脱中年男人的手奔到山葵跟前。
山葵才感到他们并不是亲昵，可中 年人瞪着一双牛眼赶过来，恶声恶气地问 ：“你是谁？”
山葵盯着中年人没吭声。玉娘过去踹了一脚，“他是我兄弟，你欺负 我一个孤寡女人！”说着，竟扑到山葵怀里大哭起来.
山葵勾头安抚她时， 看到她一个奶子被人抓出两道血印子。 中年人“嗨嗨”一笑，他晓得程玉娘并没个娘家兄弟，这明明是她的 相好。他拍了拍身上土，讥讽道：“都是来蹭荤腥的，他蹭得我就蹭不得？”
显然，他没把身形清瘦的山葵看在眼里。山葵不想惹多少事，只是轻蔑地 瞪了他一眼，声音不高却很严厉地喝了声“滚！”
中年人却不买山葵的账 ：“唉，谁滚？这女人就是我的，你还想从我嘴 里夺食，毛头小子真不识好歹！”
其实，山葵还没把握中年人与玉娘的确切关系，用征询的眼睛看着玉 娘。痛哭的玉娘指着中年人骂 ：“我是个寡妇，你有婆娘有儿女，还隔三差 五搅扰我，我咋活呀！”
山葵听得出，这哭腔充满了委屈与辛酸，绝不是 逢场作戏装的。他慢步走到中年人面前，警告他 ：“有种的回家骚自己的婆 娘去，别在外头祸害人！”
中年人自恃膀大腰宽，抡拳照山葵眼窝捣来。山葵敏捷一闪，反手一 把拧住他的胳膊，一推一拉竟将这个大汉扯了个四仰八叉。爬起来的中年 人脸涨得像个猪肝，又撕住山葵衣领，歇斯底里吼道 ：“你到底是谁，还敢 在老子头上拔毛？”
玉娘知道中年人有些无赖，凭着臂力在庄间爱逞个能 惹些事。她怕山葵吃亏，推开怀里娃娃，上前把两人往开分。
山葵轻轻拨 开玉娘，对中年人说 ：“我不想知道你是谁，你真想知道我是谁吗？”
“这地方，谁还敢欺负我，一个臭寡妇我想占就占了。”
没容他说完，山葵一声断喝 ：“我是山葵，你别想。”一巴掌甩过去把他打了个趔趄。
中 年人一听“山葵”二字，吓得目瞪口呆，看架势这真是这个地方人闻之色变的 大土匪山葵，他再不敢纠缠，转身欲跑。
山葵飞起一脚又把他踢倒在门槛上， 斥骂 ：“狗日的你听明白，他是我山葵的女人，再来骚扰我拧下你的脑壳。”
这番争斗把玉娘吓得半死。如果二奎在世，她不至于被毫无瓜葛的两 个男人争夺。男人无妇财无主，女人无夫身无主，可憎的中年人来欺辱她， 她绝望之间，救星来了，可这救星是让她又挂牵又生畏的土匪头，这是她 始料不及的。然当山葵站在她面前，又是这天黑之时，她欣慰夹杂着恐惧， 竟茫然不知所措了。
山葵从骡子身上卸下包袱放在炕头上，掏出一卷花布，说 ：“这卷花布 质地还好，给你缝个棉袄，天快冷了，把身子暖好。”同时将一疙瘩洁白 棉花塞到玉娘手里。又掏出一卷深蓝色粗大布，说 ：“给娃娃用这块布缝套 衣裳，土里蹭着耐实。”
玉娘好几年没见过如此崭新的布料了，颤抖着双 手接过来，感激间嗫嗫不知说啥好。山葵瞟了一周屋里，见锅台上有半拉 谷面饼，他抓起来大口大口嚼着。玉娘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要烧水做饭。
山葵一把按住她拉勺子的手，道 ：“我这就走，你和娃娃自己吃去吧。”说 着准备出门。
“你真要走？”程玉娘愣了。 山葵回身，看到的是一个无助女人留恋的眼神。玉娘一阵难过，挪着 小步走过来，牵住他的衣襟，哽咽着道 ：“我不知道该叫你哥还是该叫你 弟，这几年你照看我娘儿俩，我就把你当成亲哥了！”
山葵望了眼屋外已 经漆黑的夜，安慰她 ：“你好好过日子，我有机会就过来看你，给你吃穿， 不让你困着。”说完他挪步欲行。猛然，这个自重的寡妇一把紧紧抱住了 他，他竟扳不开她钳在腰间的手。他只感到，玉娘抽泣着整个身子在颤抖， 他有意识第一次抚摸了一把她的头发，只听玉娘沙哑着深沉地说 ：“你走 了——我——怕！”
山葵随了程玉娘的心愿，这一夜他歇在她家。睡觉时玉娘将仅有的一 条破被子给他盖，他从墙角扯过一条烂毛口袋，硬是把被子盖到玉娘娘儿 俩身上。只是天已深秋，破屋漏风，他一夜未合眼，也听得玉娘辗转反侧整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山葵动身。对着有些依依不舍的玉娘，山葵把自己刻有名 字的马鞭递到她手里，说以后谁来欺负你，你就用这条鞭子抽他，说让他小 心着，他并不忌讳地对玉娘道：“有土匪头子这条马鞭，你也许能睡个安稳觉！” 土匪头子的马鞭真是神鞭，程玉娘凭这条鞭子还真过了段比较平安的 日子。
乡里人在背后地里议论，牛家寡妇嫁了个土匪过日子，吃香喝辣穿 绸缎，让她脸面总是拉不下来，自觉下贱得见不了人。曾有邻家大嫂拐弯 抹角问她那土匪是温柔还是蛮狠，她反问道 ： “如果说那个男人压根就没 粘过我的身，你信不？”她不愿多说了，声名赫赫的大土匪不同于常人的 举动，别人不知道也不相信，只有她知道。 尘土飞扬，大青骡子停在程玉娘门口。山葵翻身下马，敲了敲大门。 玉娘蹑手蹑脚走过来，当她从门缝里看到是山葵时，急忙拉开门一把抓住 山葵的手，脸上溢出久盼欣喜的红光。她娇媚地问 ：“坐一会，还走么？”
“你说呢？”山葵破例给了个热情的笑。 玉娘脸上掠过一丝伤感与依恋，犹豫了一阵，大胆地说 ：“我想留你过 个夜。”
“行，我依你。”山葵答应了。 程玉娘喜出望外，高兴地从院里捉住一只鸡宰了炖上，娃娃也懂事的 圪蹴在灶旁帮妈妈烧火。山葵从口袋抓出一把糖果塞到娃娃手里，玉娘想 叫孩子谢恩，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想了想，便让孩子叫舅舅吧，娃娃甜 甜地叫了声“舅舅”，嘻笑着便把一颗糖塞到嘴里，一旁的玉娘顿然泪水 盈眶。与前几趟不同，山葵这遭因为是专门过来看玉娘，所以买了好些东西， 他总放心不下被舅舅害苦了的这个年轻寡妇。
天还没黑，可强劲的老北风刮得天昏地暗，窗外尘土弥漫灰蒙蒙一片。 玉娘早早点起油灯，不一会，鸡肉炖熟，煎饼也烙好了，玉娘端上来热腾 腾的汤肉，招呼山葵吃。山葵也不作假，盘腿坐在炕上津津有味地大嚼大咽， 一是跑了好长段路他确实饿了，二是他故意吃得让玉娘满意。 可怜的玉娘看着山葵，心里五味杂陈，说实话，如果不是这个土匪照料， 前年饥荒她就饿死了，从心里她非常感激他。这两年，她竟做梦梦见他几回， 说不清的期盼之情萦绕心头。可他是个别人当面噤若寒蝉，背后鄙夷斥骂 的土匪。每次他来，只是谨慎地给她些生活用品转身就走，她也不敢造次， 就是一年前那个夜晚，他把她推到炕热处，自己躺了一晚上冷炕头。她也 是个有七情六欲的女人，真想爬起来肉贴肉暖和他的身子暖和自己的心， 可她咬着牙硬是没敢动弹。当他临行时，她紧握着他给她的那条“护身符”， 把他当成一座巍峨的靠山。看来，今晚上他真是不走了，她脸上不由一阵 阵灼热，内心满意间，她放下碗，出门提了一大筐干牛粪添到炕洞里，她 要让他睡个热热的好觉。 吃过饭，天上零零星星飘起雪花，山葵把骡子牵到圈棚下拴好，玉娘 给添草料时还特意从缸里挖了两碗豆麦加上，他知道山葵就凭这头牲口赶 路哩。
这一夜，山葵与玉娘都想知道他们俩年岁上究竟是兄妹还是姐弟， 可两个都未开得口问。玉娘絮叨的是寡妇过日子的艰辛，山葵念叨的是怎 样熬过这不安定的年馑，有合适的再嫁一个。睡觉了，山葵依然把最温暖 处让给玉娘和孩子，自己躺在炕头一边，可玉娘没睡，她替山葵压好被角， 靠大腿一侧坐着，过一阵拨拉一下结出的灯花。山葵理解她的心思，但他 照顾她并不是占她的身子，走南闯北，见过的漂亮女人多的是，可他不是 欺男霸女的流氓恶棍，他有他的匪道。此刻，他单是从玉娘孤身连个异性 温存都得不到这一点更加怜悯起她来。想到这，他决定今晚满足一次她， 他从被窝里伸手捏住玉娘的手，玉娘脸顿然飞起一片桃花红晕扭向一边， 可身子随着山葵的拉扯慢慢顺势偎在了怀里。这一夜，玉娘春情荡漾，六 年来，她才算是过了一个女人的生活！
一夜北风，翌日天晴，吃过早饭，山葵动身。玉娘绯红的脸上挂着泪珠， 依依不舍相随他送了好半程。直到山葵阻止几回才止住步。当他骑着骡子 跃上山口，听得身后飘起一阵凄楚的山歌 ： 打秋的天气变凉了， 哥哥你今日个走了。 妹子我撇不下心头的想哦， 问一声你几时价再来？
山葵看见玉娘竟蹒跚着依然在雪地里追随他，一声山歌一声呼唤。他鼻子一酸，打转马头安慰玉娘 ： 秋后的太阳么变冷了， 妹子你把衣裳穿暖。 哥哥我走到天尽头， 心里呀忘不下你来！ 山歌在山谷间梁畔上萦绕。
玉娘跋到豁岘，只见漠漠山道上一溜牲口 蹄子飞奔尥起的烟尘，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