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差
连续一个月，我们省没有新增病例，出行不再受限。大半年没去邻市的大姨家，我决定去看望两个老人家。
那天晚上，从地铁口出来，天空飘着细雨，已经晚上九多了。我坐上出租车，给大姨打了电话，告诉她我20分钟后到。
自从三年前我表弟留学加拿大，大姨和小大姨夫守着一个城郊的院子，悠闲自在地过着退休的生活。
哪里冒出来个孩子呢？表弟可是连女朋友都没有，难不成养了个私生子？他说他没有谈过，可是谁知道真假？表弟毕竟是个很优秀的才子帅哥。
出租车里，我脑子里臆想着表弟的八卦。如此倒不寂寞，时间飞逝，不知不觉就到了位于市郊小姨的大宅门。
自从疫情被困在城市里，我不羡慕北上广繁华，就嫉妒农村人的蓝天白云青砖红瓦的大院子。
我叩响了门环，院子里的灯亮了，接着大姨夫来开门迎我进去。大姨父70岁上下，身体却很壮实。能下田种庄稼，能下河抓鱼虾，身体倍儿棒。
我们一边寒暄，一边朝正屋走。
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倚着门，怯生生地看过来。小女孩穿着毛绒绒的红色睡衣，扎着冲天小辫子，脸圆乎乎的，大眼睛黑白分明，长而浓密的睫毛向上微卷。这是一个漂亮可爱的小女孩，除了肤质稍微有点黑。
进了正屋的客厅，房间里一切如旧，依然飘散这着淡淡的檀香。大姨信佛很虔诚，早晚各焚香一次。这个香味与我倒是十分喜欢，虽然我不信宗教。
大姨端了一盘饺子从厨房出来，招呼我我趁热吃，说是我喜欢的韭菜鸡蛋馅，她特意留锅里热保温着。
火车上早吃过了，我可不想吃成个胖冬瓜，于是婉拒了。大姨失望地放下盘子，起身帮我去楼上准备卧室。
小女孩紧紧跟着我们，寸步不离，有时偷偷地打量着我。
上楼忙乎完，我忍不住好奇，悄悄问大姨：“这是谁家的孩子？”
“是啊，租给一个小伙子， 一个月房租600元，帮他带带孩子，一天30 元，管她吃喝。”大姨理了理满头白发，很得意地笑着，“又不累人，小孩子可乖了！再说，你弟出国后，家里太冷清了，有了孩子就多了人气，不给钱也可以带啊，总比你们城里人养猫养狗强吧？”
“你了解人家人品怎么样吗？”我不免担心起来。为了千把块钱，家里住进一个外人，还要起早贪黑地照看一个孩子。表弟拿着奖学金，又勤工俭学，花不了他们多少钱。大姨父退休金5000多，足够他们生活的了。
大姨笑道：“你是不是法制节目看多了，看谁都像是坏人！放心吧！他是你大姨父老乡呢。再说，干坏事的人还带着孩子吗？”
我尽管大姨一脸轻松，我还是觉得不爽：
“这么晚了，她爸爸怎么还不回来呢？都十点多了！你有高血压，不能熬夜照看孩子。”
大姨也着急起来：“是的呀，平时没这么晚。该不会路上出了什么意外吧？他说晚上不接单的，回来陪这孩子的！”
“那些快递员，特别是美团外卖的，为了多挣钱经常闯红灯。上个月，我的门口马路上就发生了车祸，美团外卖的车子都摔得变形，饭撒了一地，救护车把人拉走了，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我说完，大姨的脸色更加凝重起来。而小女孩似乎是听懂了我们的对话，撇撇小嘴，眼中闪着泪光，仰脸看着我大姨说：“奶奶，我要爸爸！”
我走到窗边，夜色阴沉沉，院里的杨树叶在风雨中哗啦啦地响。
突然，门环响了两声，大姨父反应奇快，摁亮了院长的灯，急忙穿过雨幕去开门。
“是爸爸回来啦！”小女孩欢叫一声，撒开我大姨的手，满脸喜色向楼下跑去。
大姨紧跟着她下楼，嘴里念叨着：“妞妞，慢一点儿，别摔着！”
我搀住大姨，相跟着到了一楼。
只见一个高大黑色的背影正在过道放电瓶车，他戴着头盔，冲着大姨父说着什么，然后走进旁边的洗手间。
过了好大一会儿，小女孩等得都不耐烦了，嘤嘤哭泣。他才穿着便服，身体微前倾，右手挡住雨丝，朝正屋一路小跑过来了。
这是一个瘦高的年轻人，看上去二十多岁。落满雨点的板寸头，在灯光下闪着光泽。浓密的眉毛下，是一双略显疲倦的大眼睛。这双眼睛聚焦在小女孩妞妞的脸上，瞬间有了神采。
他俯下身子，抱起妞妞，高高的鼻梁和嘴唇贴在妞妞的小脸上，深深一吻。然后安抚道：“妞妞不哭，爸爸得先消毒，才能来抱你啊！”
妞妞在他怀里安静了，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只是眼里还闪动着泪花。
我们不忍心打破了父女二人的温存，静静地在旁边看着。直到片刻后，他方才如梦初醒地环视一圈，不好意思地对我大姨说：“大娘，抱歉，今天有点事儿耽搁，妞妞又耽误了你们休息啦！”
“下雨天，你安全回来就好！”大姨说。
“这位是……？”他好像才注意到我的存在，拘谨地看我一眼，转头问大姨。
“这是我外甥女，来玩两天。”
“哦，怪不得和您有几个像呢！欢迎啊。今天真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休息啦！我带妞妞回房间啦！”
见他彬彬有礼，言辞得体，我不由得对他生出几分好感 ，退去几分先前的戒备，倒多了几分好奇。为什么一个男人带着孩子，身边没有个女人呢？
睡前，我缠着大姨问个究竟，果然这个快递员是个有故事的人。
这个叫金家琪的快递员，原本家境富裕，是个官二代。虽然他父亲曾是个镇长级别的小官儿。但是因为城关镇紧临县城，拆迁权带来的好处自不必说，是人人都羡慕的肥肉。一时间，金镇长家门庭如市。这个从小吃够了苦头的镇长大人，在灯红酒绿和权色诱惑之下，敛聚了数百万的财富，还悄悄地包养了一个二奶。当然，这些勾当瞒着老婆和儿子悄悄进行的。
父亲大权在握时，金家琪当时20岁，在外地上大学。父亲给他的零花钱每个月5千多，在大学的日子比较宽裕清闲。金佳琪谈了个女朋友，带回家给父亲母亲过目后，父亲很不满意女孩贫寒的家境。
天高皇帝远，回校后，金家琪依旧和女孩保持着男女朋友关系。女孩也死心塌地跟着他。毕业那一年，女孩子还怀孕了。
也是在这一年，金家琪父亲的贪污行为被曝光，从老家搜出了很多古玩和现金。还有很多财物被二奶挥霍掉了。为了退赃和减刑，家里的两套房子也被拍卖。金家琪的妈妈养尊处优惯了，接受不了这个现实，重度抑郁症，被家里的亲友凑钱送进了精神病院。
父亲坐牢，母亲疯了，家里穷了。金家琪从锦衣玉食的生活，跌入赤贫。而女友的家人对待他大不如前，从贵宾级的待遇，发展到猪狗不如，仅仅用了半年。真是人情薄如纸。感情好不好，一场变故就
金家琪像多年前的父亲一样，一下子回到赤贫的境地。回到农村的爷爷家 ，还带着一个不到一周的小女孩。奶奶去世多年，爷爷原本就疾病缠身，因为父亲的丑闻，从被四邻羡慕，到遭人嘲笑，爷爷也很受打击。病情愈加严重，自理尚困难，怎么能照顾一个幼儿呢。
金家琪也被家里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击垮了一段时间。有道是，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父亲的故人都避之不及，更何谈帮助呢？
原本父亲给他安排的工作也泡汤了，考公务员的计划也没能实现。母亲的治疗费，女儿的奶粉钱，都是亟待他去挣来，他没太多时间忧伤。
他带着女儿，避开熟人，来到这边做起了美团外卖的快递员。只有这个职业才能给他充分的自由，可以背着孩子工作。
小女孩是在爸爸的背兜里长大的，她很喜欢和爸爸到处奔波。难怪皮肤偏黑，不如一般孩子白嫩。
这个年轻爸爸的真是太难得。
很难得，他没有成为一个浪荡的纨绔子弟；很难得，他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没有放弃孩子的抚养权；很难得，他是一个有担当的人，扛起一个残破的大梁，竭力支撑住一个分崩离析的家。
这么多的变故了，他该经历怎样的心路历程，才能没有被压垮？
我在心底叹息，对于贪官的子弟，我居然生出了几分同情心。可是这个大男孩又没过错，他还没被父亲的事情污染，不是吗？
大概因为思虑过重，我沉沉地睡着了。醒来已经是早晨七点，误了每日的晨跑。我索性躺在床上看新闻。
突然，一则新闻图片吸引了我的注意。一个美团外卖的骑手救出了煤气中毒的饭店老板夫妻和一个员工。监控拍到了他进进出出救人的画面。被救人员由救护车拉走的时候，骑手悄然离开。
现在，全城都在“人肉”这个高大的骑手。我反复看着，这个被寻找的救命恩人，服装，身形，气质，发型，口罩上露出的眼睛，分明就是在这院里的年轻爸爸金家琪。
难怪昨天他说遇到一点儿事情，所以回来晚了一些。
窗外，阳光灿烂，照着绿油油的树叶反射着光芒。真是一个晴朗的春日。我穿衣洗漱后下楼，但见昨夜的雨水清洗过的小院子干净整洁。晾衣架上搭着小女孩的艳丽衣衫，湿漉漉地滴着水，在水泥地上绽开一朵朵水花。
厨房里飘着粥香，大门边的耳房里，传来小女孩的笑声和大姨软糯的说话声。门半开着，我走过去，大姨扯着穿戴整齐的小女孩走出来。
“这么早，他爸爸不在房里？”我问。
“他每天六点就走了，去快递公司分货物。”大姨说，“你带她在门口玩一会儿，饭马上就好了！”
我伸出手去，小女孩目光炯炯，很警惕地摇摇头，后退一步，转身跟着大姨后面，也跑进了厨房。少顷，从门里伸头看我一眼，又隐在门里。
我尴尬地 站在原地，无论怎么说，我也不是面目可憎的人，怎么不讨孩子喜欢呢？最后想明白了，没有得到完整的爱的孩子，缺乏安全感，也是正常的。
我在大门外溜达了两圈就进了院子。我刚关了大门，朝前走了几步远，大门在身后响了一下，我回头一看，见金家琪拎着打包好的食物，伴着一阵风跨进来。
“你好！这是宝宝喜欢的豆花，大伯大娘喜欢的油条。你给带进去吧！”
“快吃早饭了，你进来一起吧！”我说。
“不了。我已经路上吃了。现在活多，我是顺道送回来的，马上去市里。”他急匆匆地说着，又准备掉头走开。
我想起新闻上的事情，追了两步，问道：“昨天救了三个煤气中毒的人，是你吗？”
他站住，回头看着我，眼里略带羞涩，说道：“我也看到了新闻，他们在找我。单位有人联系我了。其实没什么好说的，是谁遇到那个紧急情况，都会那样做。嗯，我走了，在忙着，万一宝宝看见，就会缠着不放我走，再见！”
他骑着车子，渐行渐远，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远处繁华的街道上。
我看向他的背影，心里没有了对他家道中落的怜悯和同情，只有对一个内心强大的灵魂的敬意。
一个人心智的成熟，就是经得起大风大浪的颠簸。把荒凉和繁华，利益和声名都看得云淡风轻，方能这般荣辱不惊吧。
正如目光掠过的野花，经过寒冬的风雪，不也是在枯枝残叶间，努力地向着阳光微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