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映影
虫鸣声参差不齐,寂灭于浮空之上,翻腾于丛木之间,与星屑共同点缀夜晚。
这是仲夏的圆月之夜,并州城外的乡间万籁俱寂。此时已是亥时,乡民们都已安然入睡,从村口望去昏暗无明,有如混沌未开,五太未定。
然而黑夜并非真的如此安宁祥和,在另一片夜空下,未眠人守着荒坟,别有另一番滋味。
现在明明处于夏季,高明宇看着远处稀稀落落的塌房,心里却泛起一丝寒意。
村口百米外的林区间有一条曲折的羊肠小道,沿着它走小几里就可以到达高家庄的大门。
在高家庄后院径直行上两个时辰,就可到达祖上就存在的高家原住址。
那里临近国道,现在已经成为一片荒地。几处坍塌的房屋和乱生的杂草营造出破败落魄的景象。
在荒芜之边零落地散着几棵桑树,随处都可见到石斑累累的坟碑,更不知是否有无名尸骨被掩埋在这稀湿的泥土下。
而如今,七八个人围站在荒地的四周,他们的中间是一座装饰华美的花轿,灯光映出一个孱弱的倩影。
仆从们手里提着夜灯绕着花轿小心翼翼地游走着,这明亮的灯火透过灯罩放射出殷红色的光芒,在空中悠悠地飘浮滑动,点亮了夜晚。好似鬼火幽冥,诡异地周旋着、簇拥着,如怨如慕。
高明宇,并州人士也。先祖高氏曾在唐高祖建国初期任职五品御史大夫,尊崇道家,于太宗年间致仕从商,到如今武家天下,已然成为并州一大户人家。
这高明宇长相虽然一般,但是其爱女高如月确实有几分姿色,长乌发扎环髻,弯弯细柳眉下正是清泉明澈目,削瘦脸庞可谓冰清玉洁,曼妙身姿仿若天女下凡。
就在不久之前,湖州封臣梁王看中了高如月,欲与高明宇约为婚姻。
高攀梁王本是美事一件,而梁公子又是一表人才,受到皇帝的赏识,这实为喜上加喜。
不料,天有不测风云。
就当过门之日即将来临之际,这高如月一夜间卧床不起,而且那病症甚是怪异,她的身体一弱再弱,最终动弹不得。
爱女心切的高明宇急忙请来全国各地的大大小小的名医来诊断,但没有任何人能说出她到底得了什么病。
就在这时,管家张洋有意无意地问出一句:“大小姐莫非是中邪了?”
这一语点醒梦中人,高明宇当即请来平时供奉的道长青灵子,让他来看看是否有妖孽作祟。
说起这高家尊崇道家,就因为这无欲无求地理念祖上才退出官场。高明宇也延续了这个家族传统,有事没事都会定时去道观参拜,因此与青灵子交好。
这青灵子来到病床前,右手掐指一算,先皱了皱眉头,在把完如月的脉象之后,留下一脸难色。他说此事即使他的师父玄灵子都无法应对,但青灵子基本可以确定高如月这是被人施加了邪咒。
高明宇欲再求果,青灵子直摇头,他说:“天机不可泄露,道法自然,天命有数。”
说完青灵子便飘然离去了。
连青灵子都无能为力,其它道士自然也都没有办法,也都推辞为如月破咒。
此事传到了梁王耳里,他直叹可惜,然后取消了儿子的婚约。
高府上下都在哀天怨地,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尤其是张氏,她一想到自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几度昏死过去。
高明宇心中无奈,对老天的不公感到愤慨。他只好安排张洋准备后事。
就在三天前,事情出现了转机。
一个十七八岁的小道士拿着悬赏单来到了高家庄。
高明宇赶紧接见这位道长,但是就在见到他的第一年,心就凉了半截。
这小道士眉目俊秀,未脱稚气,一副未经世事的书生之气。再看他的穿着,是一身旧道袍和补过的纶巾,就在他走路时,似乎有些跛脚。
就这行头,真不知是哪里来的野道士。怕不是来蹭吃蹭喝的打秋风的破落户。
高明宇把这一切都显示在了脸上,他一脸不快,想要赶紧打发这小道士离开。
这小道士也看出了端倪,他摇了摇头,拔出挂在腰间的配剑当即在高明宇面前舞了起来。
那剑法和步法如同神仙下凡,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小道士舞剑恰似人剑合一,随心所欲地挥动剑身,剑锋所指,剑意纵横。
高明宇惊叹地呆住了,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收起佩剑,宛如身形未动一般。
“好!舞得好啊!”
高明宇一反刚才的态度,大声夸赞。
“在下道号镜心,是一名火居道士。”
名叫镜心的道士还礼,一身正气,仙气弥漫。
“看了镜心道长的剑术,我敢确定你一定能救下小女的性命……”
“不必多说,出家人本就该除妖去魔,救死扶伤。你带我去看看吧。”
镜心打断了高明宇的客套话,直奔主题。
“好!镜心道长真是痛快,我这就带你去。”
高明宇笑着引镜心去了如月的病榻。
镜心一个人在屋里待了大概有一个时辰,高明宇在外面走了走去,万分焦急。
看到道长出来了,他一脸期盼地望着他。
镜心说:“这是囚龙咒,一种十分复杂的咒术。请问这附近有没有坟地?或者是荒地可以。”
高明宇想了想,他刚想说这里没有,却突然想到了早就遗弃的老宅子。那里与国道相近,一有战乱就会成为战争的场地。
他如实地告诉了镜心。
镜心松了一口气,说:“三天后,在子时之前把小姐带到那里,我来替她解咒。”
高明宇赶紧答应下来,目送镜心一晃一晃地回去了。
三天后,也就是今天,高明宇带着六位仆从在深夜出发,提着灯笼抬着花轿赶到了镜心说的那个地方。
他们提着夜灯,在荒坟间焦急地等待。
终于,子时快到了,镜心的身影也出现了。
他摇摇摆摆地走到了花轿前,点燃了一只蜡烛,扔向空中。
那蜡烛竟没有掉落在地上,而是悬浮在空中。
镜心从怀里掏出两张用朱砂写的黄裱纸,猛地将它们掷出,那两道符咒在空中变成六六三十六张,将高如月坐着的花轿贴的严严实实。
做完这些,镜心开始左手捏诀,脚下踩着禹步,口中念念有词。
高明宇等人在远处屏住了呼吸,局面异常紧张。
“开天门、闭地户、留入门、塞鬼路,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镜心高声念咒,拔出配剑向蜡烛的火苗处一挥,那蜡烛熄灭了。
顿时,冷雾四起,周围的温度骤降。
那冷雾弥漫出来的中心正是高如月所在的花轿。
霎时间,从花轿中钻出来蓝色的鬼火,如幽灵一般四处乱窜,又像地蛇一般奸诈阴险。
鬼火所到之处都滋生出冷气,是刺骨的寒冷。
高明宇的灯笼熄灭了,其他人也是如此,现在能看到的只有那些自由穿梭的妖火。
镜心冷笑一声,手里捏了两个诀,振臂一挥。
“疾!”
一道白光向空中划出,击中了一朵最暗的鬼火,随后所有火焰都消失了。
“雕虫小技。”
镜心的这句话深深地刻在了高明宇的心里。
……
两天后,高如月的病情彻底好了。
高明宇把镜心请到高家庄吃饭,他一个人陪同。
看着镜心对着肉食大快朵颐,他心中苦笑,这才是符合他年纪应该做的事情。
“道长,我现在还是没明白到底是谁给小女下的咒。我从来都没有让她独自在外面过。”
面对高明宇的疑问,镜心停下了手中的酒杯,注视着他。
“高公,我第一次见到高小姐时,就在考虑这个问题了。在她身上的不单单是囚龙咒这种复杂的禁咒。”
“哦?”
面对高明宇狐疑的眼神,镜心一字一顿地说出:“还有离火咒。”
“在她身上的是一咒二法的手段,这囚龙咒和离火咒在她身上只显露出囚龙咒的效果,但是要解除咒法,只需要用解两个咒法的其中一个就好。”
“其他道士无法解决是因为他们只注意到了囚龙咒,如果要解它,至少需要两个月,那时高小姐早就归天了,因此谁都无法解开。但是离火咒好解,离火咒属火,在子时属水之时离开木行之地,就很容易破除。更何况这是一个完全的外行下的手。”
高明宇注意到了重点:“外行?”
“高公,你还不明白吗?离火咒是可以用至亲的血发动的类似厌胜术的咒法。”
镜心的眼神愈发凌厉,“下咒的人就是你吧。”
“哈哈哈,道长真会开玩笑。这怎么可能?”
高明宇刻意躲开了镜心的眼神。
“你让青灵子在女儿身上下了囚龙咒,自己用血下了离火咒,成就了一咒二法。目的就是让梁王取消婚约,等到风头一过,自己解开离火咒吧。”
高明宇沉默了。
他猜到这个镜心早就知道了真相。
高明宇只有高如月这一个女儿,当梁王提出婚约时,这是不能拒绝的,因为高家虽富,但是无权,他不能得罪梁王。
但是女儿嫁给他的儿子,到后来一定会受苦,因为梁公子的妻子肯定不会只有一个。
所以高明宇想出了这么一个计策,委屈一下女儿,让她有一个更好的人生。从小就熟知高如月的青灵子也无条件地答应了请求。
这就是事情的原委。
突然,镜心的手抖动起来,他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他看了一眼桌上的酒杯,吐出一口黑血。
“哈哈哈,镜心道长,对不住了,你知道的太多了。”
高明宇的眼睛冒出凶狠的光,想要把镜心撕碎一般。
下一刻,镜心的手停止了抖动,他就像没事一样,继续喝酒。
“你……”
高明宇大惊。
“没事,高公,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人性本恶,道非一条。”
这话让高明宇更加震惊了。
他不知道能说出此话的镜心是怎么得到这么高的道行的。
“但是您要记住一点,黑夜因为微弱的灯光而更黑。”
镜心盯住高明宇,“人心不也是一样吗?”
……
送走镜心之后,高明宇来陪同大病初愈的女儿。
如燕对父亲滔滔不绝的说着自己的感受。
高明宇却恍恍惚惚,他仔细地回想着镜心的话,
看着眼前如燕身后被灯光映出的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