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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杏谦,杏谦,胡不归 ”

2020-07-05 19:15:14 作者:文:卿袅袅 来源:九号酒馆 阅读:载入中…

“ 杏谦,杏谦,胡不归 ”

  欢迎打开九号酒馆的第786故事

  小二,上酒 ”

  【一】

  “人老了,少,可昨夜我梦见了先生……”

  黯然春意中,肖老人来了,带着手中的细长的匣子,淡淡与我述说着来意

  老人家是我的房东,极富盛名中医大夫,从前这院子便是他们肖春医馆,只是如今他老了,不大替人诊病,就将这院子连同屋子都租给了我小住。

  房子军阀时期保留下来的老医馆,无形中带着古韵

  老人放远了双眸,接上方才的话,似正回忆自己口中的梦:“梦中他说爹爹舍不得老屋,本该留在老屋中,我就想着将这东西送回来。”

  枯槁双手打开了精致的木匣,画卷暴露在我眼前,单看那卷轴就知这画保存得极好。

  卷轴被一点点打开,我眼底被画氤氲满眼水墨杏花,一俊秀男子立在满枝的杏花之下,手持书卷眉眼倾在书本之上,青灰长衫,肩上落了几点杏花的粉红,可那画中人一点也不为春色所动,专心书本。

  即使画中之人已非活物,但我依旧能从那清逸的水墨中品出那男子眉眼间的温柔淡泊而不失温润

  

  卷轴的右下角,落着行书提字——1919.春,程扬绘肖杏谦。

  程扬的盛名我还是听过的,油彩大家画笔之下多少浓墨重彩人间繁景,却不想他竟也会水墨,且所绘之物如此清淡闲舒,全然不似他笔下油彩。老人逝世已久,画作却仍旧备受人们追捧

  肖家老人唤大家程扬一声先生,却不曾传他一手画技,而是成了杏林医者

  肖老人凝望着手中的画卷,眼中浮现出一丝我看不分明情绪,抬手指点我向门前短矮石阶一番话掀起一段被墨色晕染不为人知云烟往事

  ——数十年前,我不过一个乞儿,瓢泼日,我就缩在石阶那躲雨,也是那时先生从家中出来,说我生的像他;问我可愿唤他一声先生,可愿冠以肖姓,做一世肖家子孙……

  【二】

  程扬第一次见肖杏谦是在民国二年的鹿城。

  那年鹿城的春一反常态,没了往日的盎然春色,多了阴绵细雨雨水大地,整座鹿城仿似浸没在一片水墨点染间。

  雨中有人执伞,步履匆匆不染雨意,随即成了这“水墨图”中的一抹风景;而有的人则是画者失手落下的一滴墨汁,是这画中一点令人厌恶污渍

  肖杏谦是前者;而程扬为后者。

  雨水滋养小巷石缝中的青苔,一户人家推开了大门,随手将吃剩下的腌臜之物泼出门外。

  大雨磅礴野猫都不敢出来,一个鬼影一样的人却在那户人家关上门后迫不及待地扑了上来,拾起地上一个吃剩的馒头,不管上头的泥渍与雨水,疯了一般将馒头塞进口中。

  大雨中,程扬如野狗一般将馒头吞下肚子,身上的破旧衣服沾满了雨水与泥巴春雨冰凉,他忍不住向这户人家的石阶角缩了缩身子,企图向冰冷的石阶寻求一丝庇护。

  他是个乞儿,父母在他十岁时因林大帅与外城的恩怨死于冰冷的流弹下。今年是他流落街头的第五年。乱世之中人人自顾不暇,又有谁会多管他,饿了他与野狗争食物;冷了便与破庙的神佛一同挨着。

  活得那叫一个人不人鬼不鬼。

  冰冷的馒头下了肚子,膈得胃生疼,一阵一阵翻涌上酸味,令人作呕。

  胃中一点点被疼痛席卷,雨水顺着发梢从头顶滑落,模糊双眸得不知是雨水还是因疼痛而来的泪水。雨大了,春寒料峭,刺骨的寒凉,他一声不吭地缩着,无声地忍受着一切苦楚。

  “翁。”

  耳畔传来一声推门声,石阶之上的人家开门了,脚步声踏水而来。

  “别……别打我,我这就走,这就走……绝不脏了您的门户……”

  程扬一个激灵,惶恐地起身要逃,却生生扯了胃,腹中的疼痛加倍,双腿发软怎么也站不起来,他怕挨打,又向石阶缩了缩,颤抖的双手无力地抱住了脑袋。

  半晌,拳头出乎意料地不曾落下,反倒雨水浸润衣料的冷意少了几分,清润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惊愕了人世的苍凉。

  “莫怕,寒凉伤身,你可要进来避雨?”

  粗布衣服上的水渍落在地上,抬眸的刹那,如撞上一抹光芒。

  眼波流转,只见一位看起来比程扬长上一两岁的少年郎眼眸清澈,白皙的五指握着油纸伞为他撑起方寸世界,一缕清光透过乌云,悠悠落下,明亮了少年温和的笑颜与伞面所绘杏花。

  “愣着做什么?进来吧,我这是肖家医馆。若是你因淋雨受了风寒还得多劳我给你诊治。”

  少年郎笑了笑,不曾注意程扬眼底的惊异,五年来从未有人如此友善,即使只是一句言语都令他如沐阳光,惊艳了过去的苦难。

  眼见这人再一次将伞向他倾了倾,冥冥中似有一股力量引诱着他起身,可才支起身子,胃里的疼痛便铺天盖地地翻涌,令他不受控制地双眼一黑,倒地不起。

  待他醒来,温热的汤药送到了手边,只见那少年郎温和地笑着,年纪虽小却是家主风范。

  他是肖家医馆的传人,肖家父母早逝,整个肖家由他做主,年岁虽轻,医术却深受城中人信赖。

  人如其名——肖杏谦,杏林高手,谦和温柔。

  “我看你一人流浪也是可怜,我刚好缺个弟子,不如你留下拜我为师如何,我肖家医馆在城中也算有名望,至少日后你不必再风餐露宿。”

  一语戳,点头的瞬间,程扬向肖杏谦望去仿佛又瞧见了那道天光。

  ——试问这世间谁不愿向阳而生?

  【三】

  夏意闷热,整座鹿城被这热气涨地几乎快喘不上气来,医馆中人来人往,都是来散热良方的人。

  肖杏谦忙着坐诊,偶然一次抬眸便能望见程扬抓药的身影。

  这是程扬住进肖家的第二年,外头军阀混战,多的是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之人,程扬能得以容身之所已是大幸,更何况还有肖杏谦教他读书写字甚至还学得一身医术。

  他生的机灵聪慧,任何事物一学即会,就连幼时被吹捧为小医仙的肖杏谦都自愧不如他伶俐,肖家伙计也无不喜欢他。

  看着那小子不羁的性子与机敏,肖杏谦倒是很庆幸当年将他收入肖家。

  一日坐诊结束,肖杏谦抻了抻双臂,捏着眉心缓缓起身,抬眸却不见了抓药少年的身影。

  他随手拽住一小伙计,眉眼中带着询问之意,冲着药柜的方向挑了挑眉,仿佛在问,“这的人去了何处?”

  小伙计指了指后院的方向,自去给大户人家送药。

  掀开竹帘,便是后院,肖家的院子不大不小,种着一颗百年的杏树,杏树夏日繁盛,树影婆娑,将黄昏的残阳遮挡,护住一院清凉。

  树下坐着一清癯的身影,背对院门,手中不知在忙什么,松垮的袖子被随意地挽起。

  这一方,程扬捧着从西洋画馆买来的画纸与炭笔,沉浸在画间,手掌挨于画纸的部分被晕染上淡淡的炭黑,丝毫不知已有人来到了身后,直到那人轻轻探头,影子倾落在画纸之上。

  “少爷!”

  只瞧影子,程扬便知身后之人是谁,站起身来抱着画纸冲肖杏谦爽朗一笑,眉眼似两道弯月。

  白皙的五指取过他手中的画纸,画技生涩却带着程扬性子里的张扬,画的是院中的杏树,可他每一根枝干都透露着生机,枝叶肆意生长。

  一丝愕然涌上肖杏谦的心,他从不知程扬会作画,还是这样的西洋画法,眨眼间,他似想起了什么,嘴角微微抽动,勾起一抹苦笑,苦涩之意无声蔓延。

  “你喜欢画画?”

  肖杏谦问完,程扬那小子激动地点头,提到画时眼角眉梢都溢出一丝光芒,是他学辨认草药时全然不同的神情。

  “西洋画他们大都用油彩,色泽鲜丽,绘着的西洋的建筑,大都是人世繁华,是我不曾见过的光景,与我们的水墨大有不同……”

  说到西洋画,程扬便彻底来了兴致,滔滔不绝地说着有关油墨作画之类的东西,嘴角的笑越发灿烂,酒窝似注满了好酒。虽说医者之道他学着不难,但若真要论喜欢恐怕也只有这西洋画了。

  他说的起劲,抬眸却发现肖杏谦出神地盯着自己,久久不发一言,深邃的眼角似隐隐泛起水光。

  那一瞬,程扬僵住了未说完话的双唇,以为自己说话的功夫耽误了收拾药材,不觉耳根发热,有些无措地收敛喜色,起身就要回药房磨药。

  “阿扬,你可想去西洋学画?”

  一句话,换得一个难以置信的转身,回眸间,肖杏谦立在树影中,一丝残阳透过枝叶,落在他眉眼,像极了初见时透过油纸伞的那抹天光,柔情无限。

  “什么?!”

  “你收拾东西,我找人送你出西洋学画。”

  肖杏谦来到程扬面前,眼眸绽放出一丝动容,抬手抚了抚他的脑袋,这一次的语调是肯定的。

  语毕,肖杏谦淡淡一笑,不再多言转身离去,微风挽起他青衫下摆,背影融进黄昏中,暖进身后少年的心扉。

  半个月后,离别的游轮上看着肖杏谦挥别的手,程扬想起了昨夜从李管家那听到的话:

  ——“少爷自幼丧母,从前养的性子飞扬,虽医术精湛,但最爱西洋油彩的浓烈,本想弃医从画,却不曾想那年肖父丧命与战乱,整个肖家医馆的担子落在他一人身上。从此,少爷收敛心性,将颜料画纸收了个干净,咬牙撑起了整个肖家。”

  游轮冒出圈圈浓烟,岸上的身影也渐渐远去,可程扬知晓他一定还不曾离去。

  阳光倾落在海面,金光浮动,那粼粼水光恍惚了他的眼,看着那已消失殆尽的身影他想:

  

  ——若有人能化身为光点亮他一生,那人只能是肖杏谦了。

  

  【四】

  你渴望阳光吗?

  有的人,身处黑暗一辈子都在渴求阳光;若有那么一刻阳光倾落,无需其他,那人自会爱上那抹光亮,对着光芒恣意生长。

  于程扬而言,肖杏谦便是那抹阳光。他于大雨磅礴中撑着一把油纸伞托起他一身泥泞,从此所见所看皆焕然一新。

  从前他不知爱为何物,西洋留学之时,多有女子倾心于他,可他却全然提不起兴致,满心满眼除了学画,便是那一封封远渡重洋还带着一丝药香的信纸。

  信到,他抚着信纸上的墨迹,空荡的心才觉稍稍填满。

  程扬学成归来的那一日,肖杏谦带着几个伙计早早的到了码头等待。

  周围人来人往,相拥之时皆是激动涕零,肖杏谦不免有些心急了,伸长了脖子寻了许久,却始终没有看到那个的熟悉身影。

  就在他苦寻无果之时,一个清朗、语调微扬的声音穿透耳边的嘈杂,飞进他的心底,在还来不及辨认那声音来自何处之时,一个身影已经与他撞了满怀。

  “阿谦!”

  那一瞬,肖杏谦愣在原地,面前的少年抱着自己,一身西洋服饰,分开后他才看清程扬一身修身的西服里穿着马甲,胸口的口袋塞着一只时髦的怀表,头顶的帽子因为飞扑,早已落到了地上。

  “四年不见,我倒是时时刻刻都念着你,盼着你给我写信!”

  被拥住的刹那,肖杏谦僵住了身子,耳边是一句从前从未有过的“阿谦”,几根细碎的发蹭地他耳根发痒。

  这一相拥,阔别了四年的光阴,从前那个被他送出鹿城的少年,终于以另一种姿态回家了。

  一别四年,程扬倒是变了许多,从前他性情飞扬,但碍于身份始终有些小心翼翼,如今学成归国,越发不羁,眉眼微动神采飞扬。唤起肖杏谦来张口闭口皆是“阿谦”,绝口不提从前的“少爷”二字,平时仍旧帮着抓药,也不知怎么了,无事时坐在竹帘后头,望着肖杏谦可坐上一天。

  有时那灿烂的笑意令肖杏谦无不神往,一喜一笑都刻进他心底,若当年父亲不曾早逝,恐怕他也能如此逍遥自在。这幅恣意快乐的模样他最喜欢不过。

  程扬油彩画的出神入化,富贵人家争先恐后上门约画,险些将肖家的门槛踏破了,肖杏谦不知帮他挡了多少邀约,而他却只答应了城中教堂的邀请,帮着绘圣母壁画。

  教堂薪酬优厚,还特为他准备了一间屋子,可他却宁愿每日披星戴月,早出晚归也要回肖家医馆。

  每每回来,都带着一枝白玫瑰插在肖杏谦屋中的花瓶中,只说是教堂送的,洋人兴这玩意儿。

  春意正浓,院中杏树悄然生出花苞,吐露粉意,满院芳华。

  今日闲来无事,下午李家小姐硬是要约着他喝茶,说是喝茶,说白了实则是李家小姐倾慕他已久,非逼着他相看一番。

  肖杏谦只得了半日的闲暇,如今正拿着一卷医书立在杏树之下,鼻边是闲闲花香。浓眉舒张,眉眼低垂,细长的睫羽在眼下落下浅浅的阴影。

  春风一沐,几点杏花落在书间,遮住了上头的细小的墨迹,被他抬手拂去,肩头的杏花倒是好运气,不曾被他拍落,沾染他身上淡淡的药香。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炙热的目光惊扰了他的神思,烧得他脸颊发烫,疑问间对上那目光的主人。

  只见程扬立在不远处,支着画纸,手中捻着的竟然是一只毛笔,过去一瞧,肖杏谦花间读书的身影已悦然于纸上。

  画纸的右下角,落着提字——1919.春,程扬绘肖杏谦。

  “我总想着为你做一幅画,可我又觉得西洋的油彩绘不出你的淡泊的气韵……我水墨点晕的不佳,你只当看着玩吧。”程扬收笔,笑时眼角依旧是两道月牙,昂贵的洋装蹭上墨迹。

  “我倒是不知,你水墨也画的这样好,待会叫人送去裱了吧。”

  肖杏谦淡淡一笑,将书卷收好,看了看天光,也该到了与李小姐相约的时辰了,口中喃喃了一句“我得走了”,转身就往外走。

  “阿谦,你可否别去赴约?”

  一句话顿住了前人脚下的步子,转头间蹙眉看身后人,却见程扬眉眼凝上冷意,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中的渴求,却掩不住眼底的阴沉。

  “总不好失约于李……”

  “肖杏谦,你可知白玫瑰的花语!”

  这一方,肖杏谦的话被程扬厉声打断,随即院子沉寂下来,仿佛这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二人在院子的两端站着。

  “什么?”肖杏谦愕然,心口却微微停了一拍。

  程扬垂头,将双眼埋在碎发中,话语间喉头滚动:“那本不是教堂送的玩意儿……是我日日特意买来插在你屋的……”喉结顿住,他缓缓抬眸,似乎是鼓起了巨大的勇气,找准了肖杏谦的双眸,一字一句:

  “只因在西洋,白玫瑰的花语是——我足以与你相配。”

  一语落下,万物无声,却是满院荒唐。

  肖杏谦僵在原地,双瞳巨震,白净的脸孔掀起波澜,白一阵红一阵,从难以置信一点一点化成无人能解的神色。

  无名的情绪在院中发酵,暧昧三分,惊愕七分。良久,他吐出一句话,快步离开。

  院中阳光透过杏树的枝丫,落在程扬肩头,满是凄凉的眼微微抬起,耳边回荡着方才肖杏谦的那句话:

  

  ——你疯了。

  望着头顶的阳光,他伸出了五指,任光芒穿过指间,轻不可闻地讽道:

  “我只是向阳而生,疯在何处?”

  【五】

  肖家的下人都知道,近日自家肖大夫和程大画师闹别扭了,自那日肖杏谦回绝了李小姐之后两人便一直冷着,不曾说话。

  城中热症兴起,肖杏谦忙于坐诊;而程扬忙着给教堂绘制壁画,早出晚归,可那白玫瑰倒是每日夜里都插到肖杏谦的窗台,一日不差。

  李管家也不知两人在闹什么,早饭时不知好歹的问了一句却换来自家少爷一个白眼,可他就纳闷了,前些夜里他还瞧见少爷为程扬熬凉茶,怎么两人见了面却又神色怪异,一言不发。

  所有人都不知其中缘由,可两位正主心中一清二楚,肖杏谦那日冷骂程扬疯了,其实不然。

  自他意识到自己日日都惦念着那一张信纸起,他想着:这便是爱吧,无关男女,只因那人如光,照亮了他前半生的阴影。他不过是如常人一般,没有理由向阳而生,便这么爱了。

  终了,还是一封信打破了肖家的僵局。

  邻县李司令的儿子病危,急求肖杏谦前去瞧病,可谁都知晓那孩子强弩之末,找了多少大夫都回天无力。况且,前去给李家的大夫,若是治不好病症,皆是有去无回,如今已再也无大夫敢入那李府了。

  这李司令不知从哪打听了肖家大夫医术高明,上赶着派了副官带着求医信亲自来请。

  “不许去!你可知李司令吃人不吐骨头,邻县多少人死于他的子弹!还有上次,他向我求画,我嫌烦推了,险些被他叫底下人打断我的腿!好在我应了洋人的活,为教堂绘制壁画,才得庇护!再者说,他儿子药石无灵不过是想多拉几个赔死鬼!何须你上赶着去送死!”

  寂静的夜空,怒声盖过了月夜的虫鸣,屋内药香徐徐,程扬拍案而起,动作之大,不慎掀翻了桌上的茶碗,茶水漏尽,沾湿了桌上老式花纹的桌布。

  “医者本没有选择病人的权利。”肖杏谦见程扬激动不已,依旧淡然,连眼都不曾多抬,伸手将被打翻的茶碗扶正。

  “总之,我不能看着你送死!”

  冰凉的手死死地抓住肖杏谦白皙的手腕,程扬一步来到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用一双茶色的眸死死地擒住他的眼,阴影落下,无形的压迫,吓坏了在一旁伺候的下人。

  一时激动手上的力气自然大了些,待程扬反应过来,骤的松了三分力,收敛厉色,在肖杏谦面前缓缓蹲下,放软了声色。

  “你好好想想,这一去九死一生,你肖家还无后人,你怎可因这事丢了性命?”

  不想,一声嗤笑从肖杏谦口中哼出,平日里那个如玉般温润的人,如今眼中锋芒大盛,带着锐利的冷光直直扎进程扬眼底,双唇轻动,讽意无限,惊叹了屋内的所有人。

  

  ——怎么,难道与你在一处我肖家就能有后?

  一字一句,字字诛心。

  蓦地,整个屋内陷入死寂,不明所以的下人们听到这番话,皆倒吸了一口冷气,眼睛齐刷刷地在两人身上流连,浮想联翩。

  程扬骤地瞪大了瞳眸,似一瞬间掏空了灵魂,抓着肖杏谦的手抖了三抖,心口有什么东西被肖杏谦亲手掰成碎片,踩得粉碎。

  空气中似有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众人的脖颈,可那人嘴角的讽刺溢于言表,如刀一般,一次又一次地捅进程扬心底最深处。

  “我去定了。”

  “你不、许、去!”

  程扬看着肖杏谦发狠地掰开自己的五指,依旧咬牙从牙关里挤出一句话,不知何时发红的双眸,爆发出一阵酸涩。

  “这个肖家我还是做得了主的,来人将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锁进柴房,若有反抗尽管动手,不必留什么情面。”

  肖杏谦轻轻一挥衣袖,抬步便走,丝毫不顾身后的那人被不敢违命的下人们一拥而上,狠狠地压在地上,昂贵的西服蹭上了灰尘,吼声中的歇斯底里,滚烫的热泪。

  “肖杏谦!我不许你去!!”

  撕心裂肺的吼声响彻整个肖家医馆,程扬双手死扣着粗粝的地面,挣扎着不愿被带走,修的干干净净的指甲,崩出鲜血,在地上留下血痕,刺眼的红。

  直至被锁进柴房,他依旧扒拉着屋门,一遍遍地唤着肖杏谦的名字与那一句“你不许去”,直至嗓子嘶哑,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东方泛白,洋车绝城而去,下人们将半死不活的程扬放出来时,却发现门前多了两样玩意儿:

  

  ——外敷的膏药与一枝沾着露水的白色玫瑰。

  【六】

  肖杏谦去的第四年,程扬在院门口的石阶边将躲雨的孤儿领进了家门。

  “你生的倒是像我。”

  泼天大雨中,程扬一身长衫,执一把油纸伞,为那小儿遮去风雨,嘴角带笑,可双眸空洞不已,不似当年灵动。

  “肖家无后,你可愿以肖杏谦为父;唤我一声先生,冠以肖姓,做一世肖家子孙?”

  那孩子点点头,握住了程扬伸开的手,跟着程扬迈进了肖家的大门,自此拜肖杏谦灵位,取名肖逸。

  “这孩子眉眼之间生的倒真有几分少爷的气韵,倒也不亏如今拜少爷为父。”

  进门之时,李管家揩去眼角的泪水,一声感叹却令肖逸困惑不已,分明先生说“我生的像他”……

  自肖逸进门,每日跟着程扬辨药学医,也渐渐知晓了关于那逝去父亲之事。

  当年肖杏谦尽心为司令之子医治,可终是药石无用,被盛怒之下的李司令所害,死时不甘枉死,硬是拉着那杀千刀的李司令同归于尽。

  而如今肖逸眼中的先生:着青衫,医众生,撑肖家,性子恬淡,可双眸始终无神,好似早已失去了魂魄,不过一具行尸走肉。无事时便望着屋中那一副肖杏谦花间看书的水墨,一坐便是一天。

  老管家与肖逸言:先生与父亲之间可念不可说,父亲走后,管家才说出实情,原来求医信上头白字黑字威胁,若是父亲不医,仔细想肖家众人与那恣意的程大画师还能逍遥几时。

  “先生竟会画西洋画,我倒不曾知晓,也从不知先生除了长衫还曾着过西服,活的那样畅快潇洒……”

  听着老管家过去烟云的回忆,肖逸将自己脑海中的先生与管家话中对上,却发现始终无法重合,如今的先生倒像极了众人口中的父亲。

  一日,有人记着程扬从前的盛名,上门求画,却不想程扬二话不说拒绝了。回屋却捻着画笔看了许久。

  “阿扬,你这又何苦,自少爷走后的四年,你倒活得越发不像自己。”

  久违的一声“阿扬”,是他刚进肖家之时,众人取的小称,李管家的眉目蹙起,看着程扬满眼怅然。

  “若不是为了我,他如今定然还活在世上,如今我活成他的模样,本是我欠他的,只当是代他看过这风起云涌,朝晖夕阴。”

  “可你若是如此!少爷在这个世上最后一点喜爱之物都将被磨灭于世!”

  终于,李管家的双目流下泪水,哭的浑身发颤,惨老的身躯越发枯槁,忍着嗓中的酸涩,吐露了多年前的那不为人知的一番话……

  还记那时,程扬被强行关进了柴房,他舍不得程扬受苦,想着给他送些清水,却不曾想遇上了放膏药与鲜花的肖杏谦。

  “少爷,咱们家下若能保你,咱们死不足惜!你又何必固执,一定要去了?”

  李管家正开口哭劝,却被自家少爷拉到了院中,清冷的月色下,肖杏谦抬头望月,悠悠开口:

  “李叔,你看着我长大,是最明白我的。我这一生,多少无奈,父亲早亡,为了肖家,所学所做皆不是我所喜爱。”

  夜风挽起肖杏谦的青衫衣角,侧脸被渡上月色的光华,喉头滚动,续道:“可程扬出现了,他爱画,性子飞扬,像极了从前的我。这也是我送他留洋的原因之一,可如今我却发现他与我不同,他笑意灿烂,至真至性,无不叫我眼底放光。”

  “这次我也不全是为了肖家之人,是我想着此事牵连了程扬,日后若真不能再见他那不羁的笑脸,心头说不出的难过,就连死亦好似也不那么可怕了……”

  肖杏谦淡淡地叙着,听不出任何情绪。李管家愕然地望着自家少爷说话,心中五味杂陈,只剩下眼角的泪湿了老眼。

  突然,肖杏谦轻盈一笑,他转头看向李管家,第一次笑的如此轻松自在:“李叔,说来荒唐,但也不怕你笑话,也不知这是不是爱……只因,他活成了我最向往的那副模样……”

  一番话被风吹散,却吹不散肖杏谦嘴角最后一丝笑意,转头而去,眼底却不知何时泛起了晶莹,留在柴房前的玫瑰沾上了露水……

  此一番回忆作罢,肖逸看见程扬跌坐在画前,从不落泪的先生第一次捂着脸放声大哭,宛若一个失去了挚爱之物的孩童。

  【七】

  “自那之后,先生收起了青衫,重新换上了自己喜爱的洋装,拿起了画笔,再不拒绝求画之人,之后名扬鹿城的事恐怕你也听过。”

  画卷被挂进了院中,肖老人家回忆着故事的最后,看着父亲的画像嘴角霍然勾起一丝了然的笑意。

  “现在我才明白,先生说我像他,实则是像父亲,只因收留我的时候他将自己活成了父亲罢了。”

  老先生走后,望着家里的水墨图,看着画中读书的少年,我想起了一首写少年之情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可既君知,不得长相欢好,踩君尸骨苟活,又当如何?

  (希望看到你们的理由——

  【来自袅袅的手动狗头】)

  作者前言:

  这个故事其实是因为那天我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一句:难道跟你在一起我家就能有后?然后就发散出这样一个故事。这是一个小孩向阳而生的故事;这是一个杏花少年再无归期的故事。

  最后替杏花少年说一句:我死后,你无需活成我的样子,只因你的灿烂,是我这一生最爱的模样。

  程扬和肖杏谦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也许有一天当程扬来到天国的长巷,会瞧见一个少年打着伞笑着等他。

  

  ——卿袅袅

  酒馆编辑后记:

  这篇故事的剧情设计得颇为精妙,由后辈视角引出先辈故事,先给人以自相矛盾之感,读完全文方才顿悟。文章笔触细腻,将民国光景的美与温柔刻画得淋漓尽致,文中人物性格分明,相生相克。通文写尽二人之间的爱恨痴缠,是一篇佳作。

  ——卿袅袅所属的酒馆实习编辑

  故里九书

  你们好

  我是卿袅袅

  余音袅袅

  不绝如缕

  心系富川一枝花

  胸有首尔吴贵族

  很高兴认识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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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卿袅袅

  所属编辑/故里九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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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顶图/麻海夕微

  编辑/顾晞妖妖

  封面绘制/木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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