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猫记
放眼望去，地下街只有三种颜色，柏油路的漆黑，被上层社会高楼遮盖的白色天空，以及臭水洼和人们眼里倒映的灰。其实也不尽然，街道旁边也有些青葱的树；然而，当没有人会去注意它们的时候，那些色彩好像也会逐渐褪去，与黑白灰的地下街融为一体。
地下街上会有什么呢？不过是些无聊又可笑的东西罢了。废铜烂铁的腐朽，下层人的狡猾，无法企及的美梦……
失落和破败，永远不会有人因此而哀伤。旧楼区的杂乱草丛里，一道白色影子闪过去——异乡的白猫跑进地下街。
一
“妈妈，我吃不下了。”小雨坐在遍布铁锈的四角桌前，抓着一块跟火山岩差不多的硬块——她不愿意把那东西叫做面包。
妈妈一下子变了脸色，这使她本就苍白的脸上更加没有了血色。她的干裂的嘴唇上下轻颤着，话音不像是从她嘴里传出来的：“你说什么？我不能允许你说这样的话！食物是天使给我们新纪人的恩赐，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吃得越多，干的活越多！咱们就不会被那些该死的机器人抢了饭碗！”她突出的眼球一转，像是想到什么，又掩着面呜呜地哭号起来，“都怪我们，我们的力气为什么有用完的时候！为什么永远比不过他们！是我们吃得还不够吗？不够！呜呜……”
对于这种每天上演无数次的荒诞剧，小雨早已习以为常。她将硬块揣进兜里，对自己的演员妈妈道，“妈妈，我要去上工了。”她打开大门，发出沉重的声音，或许是因为家里光线太暗，外边的白光令她觉得有些刺眼。
事实上，外边的白光并不是什么太阳光，而是上层专门为地下街投放的人造光。在地下街，人们根本无法判断白昼与黑夜，因为人造光会永久地照在这片肮脏的土地上。上层这些年越建越大，已经达到了遮天蔽日的地步；地下街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地下街，人们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有见过真正的阳光了。对于下等人来说，享受阳光的权利都成为了一种奢求，因为长时间缺少阳光，这里的人们普遍羸弱不堪，根本就是所谓的廉价劳动力。
缺少阳光，对于只需要营养液就可以无限运转的机器人来说算不了什么，这样对比，人力就像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已经不能作为有价值的商品可以到处贩卖。即便如此，上层也不放过一丝一毫的榨取机会，人造光的不停释放会给下层人们一种永远身处白昼的错觉，人在白天就要劳动，这样一来，地下街就会永不停息地为上层提供低级的加工产品和手工制品——这些都是目前的机器人仍无法做到的。虽然是低级的东西，但上层仍然需要它们。
望着远方穿梭于云雾之中的空气船，小雨不由得低嗤一声。再高级的人，不也得靠低级的东西才能活下去吗？一想到如今的他们都是在给一群高等的机器人打工，她恨不得现在就能长出翅膀，逃离这里。
是的，随着超科技的发展，机器人的潜力已经被很大地激发出来，它们不仅拥有很大的力气，也拥有了类似于意识的“意性”。受到感情左右的意识和纯粹理性的意性，哪一个更高明一些呢？毫无疑问，理性往往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因此，上层中的高层，越来越多的人被具有意性的机器人代替，尽管他们站在一起都差不多，没有一个像真正的人。
带着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小雨开始了一天的工作：给上层运输下来的超科技产品进行人工雕琢。这本身没有什么意义，纯粹是让那些循规蹈矩，整整齐齐的高端制品看起来更有些人味。小雨从来也没明白为什么一些不是人的东西会喜欢人的文化，她只感到可笑。她看了看旁边和她一样的工人，他们都在像生产机器一样工作，她不知道他们之中有没有人和她有一样的想法，但她很清楚，她对于整条地下街来说，是个异类。
在这个地方，人们对于情感已经极大的淡化了，表情对于人们来说则更加奢侈。在无法生存的年代里，一切的感情都显得那么荒谬可笑。人们逐渐为了生存放弃了喜怒哀乐，变成真正低等的人。可是在小雨的眼中，并非什么东西都毫无色彩。她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她看得到树叶的颜色是绿的，柏油路的颜色是漆黑的，人的面庞是苍白的。每天结束工作回到家里，她都会悄悄地写日记，记下今天看到了什么，完成了多少工作。她也不像其他人，工作千篇一律，她会感到无聊和疲惫，她时常感到很痛苦，却也只能这样继续痛苦下去。
小雨左手扶着一个悬浮框，右手举着陨铁特制的锉刀，突然间，她感到余光里有什么东西闪了过去，她迅速地抬起头，望向正对的门外——
一只白猫蹲在草地里，目不转睛地睨着她，忽地又跑开了，没留下什么踪迹。
二
按理说，在地下街出现任何除了人以外的动物都是很奇怪的。自从二十多年前，能源之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以来，地下街便是个受到重度污染的贫困地区，有几棵树和一些草已然是天使给的恩赐，猫这种娇气的动物怎么会到这里来？
回家以后，小雨躺在床上，她望着头顶的小天窗，那是家里唯一的窗户。天窗里射入的光像是一座窄窄的桥，勾连起了小雨和她的回忆。
她想起很多年以前，当自己还是一个小孩儿的时候，因为人造光睡不着觉，她的妈妈也会温柔地给她讲故事。那时候的妈妈很漂亮，也会对她微笑，曾几何时竟变成了这个样子。妈妈好像说过，白猫象征着幸运和自由，如果有人在地下街遇到白猫，那么他一定会成为一个幸运的人。
难道她就要成为一个幸运的人了吗？小雨翻过身来，用手撑着脑袋，她拿出枕头下面的日记本，翻开了新的一页：
“今天我在加工厂遇到一只白猫，是真的白猫。妈妈给我讲的故事会是真的吗？其实我没有抱什么太大的希望，我只是好羡慕那只白猫。
它那么好看，还有淡黄色的眼睛……它好像一个出逃的公主。不对，它应该是一个喜欢冒险的旅行者。我感觉它和其它的猫都不一样，它的眼里好像没有任何东西。我想它一定是它们猫之中的佼佼者，如果它想要去什么地方，就会立即启程，谁也困不住它。
它会在月光里跳跃，跨过楼房的屋顶；在烈日暴雨之下跋山涉水……我好羡慕它，如果我也能那样就好了。”
这天，小雨带着种种幻想睡着了。在梦里，她跟着那只白猫，看到了外面的大千世界。
而就在天窗的外面，那一只白猫匆匆跳过，在窗檐留下一只淡淡的脚印。
三
小雨醒来以后，发现外面飘着雨。地下街从来没有阳光，可风雨却总是如期而至。她慢慢坐起来，在屋内张望，房子里空无一人，妈妈又不知道去哪里了。她从橱柜里拿出一把泛黄的旧伞，伞骨已经有些歪斜。可以看得出，这伞有许多年头了，毕竟整个能源之都除了地下街已经没有人会在雨天用伞这种不方便的老古董。
小雨撑起伞，走出家门。但她并没有想到，刚刚出家门没有几步，她再一次遇到了那只白猫。不是幻觉，这一次她确认了。它仍然蹲在草地上，毛比起昨天有些黑了，此刻在雨水的冲刷之下不停的滴水。可它的眼睛一眨不眨，紧紧地盯着小雨。
真是奇怪，它总这样盯着我，不怕人吗？小雨默默地想，或许这就是勇者的风范吧。倏地，那只白猫轻轻向矮墙跃起，它回头看着小雨，轻轻地摇着尾巴。没有丝毫犹豫，小雨飞快地跑了起来，跟上了白猫。
这是第一次，小雨体会到了不一样的感觉。她感觉自己跑得越来越快，可无论如何，白猫始终在她的面前。周围的街区楼房和稀疏的树木在不停倒退，逝去的成为了身后的黑白，而眼前的开始逐渐明快。终于，白猫将她带到了她的目的地，竟然是个幽暗的死胡同，小雨忽然感觉自己的梦破碎了。
然而，当她的目光顺着白猫下移，地面上的一滩东西却让她出乎意料。一个近乎四分五裂的机器人仰躺在湿漉漉的地面上，身体里流出的营养液一直蜿蜒到她的脚边；部分电路暴露在空气中，遇水则不时地打出电火花，它的身体正在不受控制地抽搐。从它的穿着来看，这应该是个上层“人”。
小雨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切，她从没想过会有上层当宝一样供着的机器人会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脏乱不堪的地下街。白猫跳上机器人的身体，低下头嗅着什么，又抬起头看看小雨。
“你……该不会是指望我去救它吧？”小雨僵硬地指指地面上那一滩。
“可、可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救啊。”
小雨心道自己多管闲事，只为了一个传说，竟耽误了上工，还摊上这么件事。机器人，还是来自于上层的机器人，她不把它身上的芯片抠下来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她怎么可能会救它？
毕竟，它们可是害地下街堕落成这样的罪魁祸首，一个，或是一群，看起来都没有任何区别。
她想转身，她想离开这里。这不是逃跑，她对自己说，这是战略性的撤退。可是她的脚步却无法移动分毫，就好像自己陷进了一片沼泽。
凝视着机器人的无神双眼，明明就是个死物，可是小雨却从机器人棕色的双眸中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就是她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她突然间觉得机器人和她有点像，都是孤独的异类，同样孤身处于别人无法到达的地方。
不知怎么地，她鬼使神差地放下了手中的伞，将机器人身上精致的外套扯下来，将其包裹起来往外拖。机器人是由金属零件组成的，拖起来异常沉重，小雨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它拖进一栋废弃的筒子楼。她擦擦脸上的雨水和汗水，转过头却发现白猫还在她的旁边。
“好了，这下我可真的是仁至义尽了，你可不要再来找我。”说罢，小雨也没有去看那只白猫，径直跑向雨里。
四
因为小雨无故旷工一天，她和妈妈没有领到统一发放的食物——也就是那些硬块。虽然小雨很不愿意接受它们，可是为了填饱肚子，她不得不像一个吞咽机器一样把它们都吃掉。更何况，妈妈不能没有这些食物，她如今看起来虚弱极了，身上就剩一副骨架子，她很担心妈妈会不会突然昏倒，但她的担心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生。
窗外的雨还在不停地下，拍打着脆弱的窗户和斑驳的墙壁。小雨昨天就吃的很少，今天又是一天没有吃东西，她感觉自己的嗓子眼和肚子在不时地收缩。她努力地吞咽着，仿佛这样就可以减少饥饿的感觉。
她蜷缩在床上，默默地听着雨的声音。她想，墙壁真是惨啊！人可以走动，可以避雨，可是它们却不能移动，甚至扭扭身子也不行。觉得痒没办法去挠，下了雨也只能承受雨的击打，直到它们坍塌，变成一片废墟，最后变成灰尘和土，被风一吹，竟然什么痕迹也没有了。
“咚咚”，耳边忽然响起不同于雨声的敲击声，小雨抬头，从小天窗射下来的人造光被什么东西挡住了，模模糊糊竟是个人影。
小雨慢吞吞地走下床，取了梯子过来，一阶一阶爬上去，快要到顶时，她终于看清了来人，也认出了它。
一双无神的棕色眼眸，此时稍微有了些光亮。它打着小雨的旧伞，直直地立在屋顶上，身上裸露的电路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脚边还跟着一只白猫，它正在舔舐着自己的爪子。
小雨一时惊愕地没有话说，就那么僵硬地微张着嘴。她看到那个机器人从怀里掏出几个黑块，她认出那是硬块面包，它微微蹲下身子，拿着面包的手向她伸出来，好像……是要给她？
小雨打开窗户，雨斜斜地洒了进来，溅到她的脸上。“这是给我的？”她有些睁不开眼睛。
机器人点了点头。“当前监测显示，你的身体状态处于中度饥饿，需要摄取食物。”
小雨半张着嘴，想说些什么，却没能说出口。她默默接过硬块，飞快地说了句谢谢，随机啪地一声关上天窗，逃也似的下去了。
五
“我叫考克，来自能源之都的上层，西格列。”第二天，小雨上工之后，机器人堵住了她回家的去路。
“我没有兴趣知道你叫什么，如果你想要报答我的话，就离我越远越好。”小雨心中很是不快，她并不希望被一只机器人纠缠。
名叫考克的机器人掏出一把伞，是她昨天留在街上的那把。“这个应该需要物归原主。”它平静地说。
小雨回头看了看那把伞，又看了看它，这是她第一次真正看清楚考克的样子。考克被设定为与自己种族不同的高大外形，五官深邃，皮肤白皙，还有一头和眼瞳颜色一样的棕色短发。
看起来还挺人模狗样的，她想，一把夺过考克手中的伞。“好了，这下我们就没有什么关系了。”她说。
考克却没有说话，只是那样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有那么一瞬间，这样的眼神让小雨回想起了那只白猫的眼神。
“如果你怕我泄露你的行踪的话，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会和任何人说我见过你。你们机器人那么神通广大，肯定有办法分辨我有没有说谎。”
半晌，考克对她叹了口气，“你知道吗？我们并不喜欢别人叫我们机器人。”
“难道你们不是吗？”小雨脱口而出，但几乎是瞬间她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你说得对，我们不过就是金属零件组成的类似于人的东西，实际上什么也不是。可是，在每一个机器人的内心深处，都渴望着自己有一天能够真正融入人类的社会。”
“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至少，你们已经把我们这些下层人排挤到了这种地方，不是吗？”
“这并不是我们的本意，”考克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可是听上去却又没什么突兀之处，“我们尊重人类，并且希望与你们和平共处。然而，造成今天这样的局面，我只能称其为一种必然的趋势。根据能源之都的发展速度，就算高科技仿生人没有大规模应用，人力也终将被取代。或许是机器，是我们能想到的边界以外的什么东西。”
“你在胡说什么？”小雨心中突然蹿起一股无名之火。“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把自己的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了么？难道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么？”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规律。”
“只要是规律就对么？”
考克突然无话，它低下头，垂着眼，好像在思考什么。过了一会，它慢慢地抬起头来，“在我的数据库里，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然而，我所经历的一切使我对数据库产生了质疑的判定。”
谁管你判不判定，小雨心道。她用奇异的眼光瞟了她一眼，转身欲走。
“我可以把我的经历全部告诉你，我希望你能够帮我用真正人类的意识对它进行判定，不，是决策。作为回报，我会向你和你的母亲提供食物。我知道在你们的社会，如果有人帮助了你，你一定要对他进行回报。”
这真是个傻得可以的机器人，小雨心想。她回过头，“为什么是我？”
“或许你是这里唯一一个真正的人。”考克说道。
六
这天，小雨没有回家，反正妈妈也没空管她去干了什么。她和考克来到了那天的废弃筒子楼，毫不意外地，她又见到了白猫。它慵懒地趴在窗边，眯着眼睛看她，过了一会又看向别处。
“你和这只猫到底有什么关系？如果不是因为它，我才不会摊上这种事。”小雨问道。
“它是我在逃出西格列时遇到的，之后它一直跟着我，我并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
“逃？”小雨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是的。我现在的身份是整个新纪元范围的通缉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考克是机器人的缘故，就连说出这种话，它的样子都十分平静。
小雨一时愕然，心想自己果然上了贼船。“在西格列，你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从没去过上层，更没有去过西格列，她想象不到那里的生活。
考克不知道从哪找来了两把椅子，请她坐下。随后，它慢慢说道：“或许，你听说过新纪元教会。”
小雨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天使教的圣光洒满了新纪元的每一个角落，就连地下街这样的地方，也有一座简陋得不能更简陋的教堂。但小雨其实对天使是否真的还存在感到质疑，如果她们还在，又怎么可能听不到地下街整日的祷告？
又或许，是他们不配被天使拯救。
“我曾经的岗位与教会的关系十分密切，自从教会支持能源之都打造超科技军团之后，我便一直在那里进行工作。”说到一半，考克突然停顿了一下，随机又问道：“你认为超科技军团的诞生是福音，还是灾难的开端？”
对于超科技军团，小雨知之甚少，但是她曾经看见过那些士兵。他们身形是像小雨这样的女孩的两倍，身上穿着一样的坚硬的白色防护服。他们并不是普通的人，但也不是考克那样的机器人，他们是上层制造的人造人，据说还混入了超能基因什么的，使他们拥有了怪物般的力量。
超科技军团代表着整个新纪元的最高战力，是维护新纪元秩序与和平的军团。至少教会是这样对外宣称的。可是，维护新纪元的和平，真的需要制造那样的人形怪物吗？
“你是说，超科技军团的诞生，并不是维护和平那样简单？”
“是的。我在无意中得知了他们的秘密，教会即将发动战争。”
“什么？”小雨惊呼起来，她想过这种可能，但没想到会是真的。“我怎么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
“因为我的工作原因，我的程序里没有“‘说谎’的指令。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直接把我的数据库呈现给你。”说着，考克就摁住了自己的头，小雨打了个手势让他停下。考克继续道，“教会已经变质，他们不再是天使的忠实仆从，也背弃了和平的宗旨。超科技军团是为了向新纪元之外的另一个世界发动战争。”
“那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考克摇了摇头，“我不能知道更多了。只有一点，据说那是个和我们一样的世界，只是还没有进入超科技文明。他们很快就发现了我的数据库里出现了不应该出现的东西，随后对我进行了销毁行动，之后就像你看到的那样。”
“那你是怎么恢复的？”
“这需要感谢你避免让我短路，还需要感谢它，”考克看向窗边的白猫，“它向我提供了营养液。”
小雨心中唏嘘，这白猫可真是有本事。“上层的人知道你没有被销毁吗？”
“因为程序重新激活，他们现在已经知道了，所以我成为了通缉犯。”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小雨喃喃道。
“什么时间？”
“当然是将教会的阴谋公之于众的时间。”
考克又低下头，思考了许久才道：“这样做不会是正确的选择。我对于反抗教会的指令始终存疑，数据库的分析结果是，教会决策的可执行性达到了百分之八十以上。这说明教会具有充分的理由作出发动战争的决策。如果教会作出了正确的选择，那么反抗教会是不是就成为了错误的选择？”
“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正确和错误可言。”小雨低着头，看着自己手指甲缝里的污泥。“凡是做一个选择，在维护一部分人的同时，必定会使另一部分人受到伤害，就像你们一样。所谓正确的选择，不过是怎样做才能让自己更加心安理得。”
她抬起头，直视考克的眼睛，“如果你认为教会的选择是对的，那么你为什么不执行，而是选择逃亡？”
考克沉默不语。“对不起，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良久，他说道。
小雨望向窗外，“我不知道什么样的选择才是对的，可是我知道，教会的决策已经违背了天使教的宗旨，也打破了教会对天使的承诺。难道用这样的代价所作出的选择就是对的吗？更何况，主动发动战争难道就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吗？一旦打起来，受害的只会是无辜的人！到时候，就会出现十个，一百个，一千个地下街这样的地方！如果这也能被称为正义，那么我想没有什么东西能被叫做邪恶了。”
房间里一下子沉寂下来了。只剩下灰尘在窗外投来的光线之下飞舞。过了很久，考克道：“你说得对。”
“反正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除了妈妈还需要别人照顾。”小雨向后仰，靠着椅背，“但妈妈一定会支持我这么做的。”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会保证你母亲的生活。”
“现在除了相信你，我也没有任何办法。我早就恨透了教会，如果能想办法推翻他们，地下街就能解放了，大家都不会再受到现在的压迫。”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阻止教会？”小雨问。
“我已经分析过，如果只有我们两个的话，成功的几率在百分之三左右上下波动。”
“去你的那些数据分析！”小雨腾地一下起身，把椅子转了个圈，“你只要告诉我，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教会。”
“好吧，只有一个办法，对教会宣战。”
七
“你到底在打什么算盘？”小雨跟着考克气喘吁吁地爬到筒子楼的楼顶，这是整条地下街最高的地方，也是距离上层最近的地方。
考克不知从哪搬来一堆废铜烂铁，它拍了拍手，道：“从地下街，是没有路可以去到上层的。所以我们只能在这里制作一个简易的发电台，向上层传送信息电波。”
“我是问你，为什么要对教会宣战？如果这样做，恐怕地下街马上就会被夷为平地！我们的目的不是为了阻止战争吗？”
“是的，我们需要阻止战争。教会对外一直宣称超科技军团是为了维护新纪元的安定，但是，你认为他们会动用超科技来消灭我们么？杀鸡焉用牛刀，教会想要除掉我们根本不需要动用那些士兵。这样一来，人们便会对超科技军团的意义产生质疑。众所周知，以特洛德为首的古老地区对超科技始终存在矛盾，教会对我们的屠戮，或许会让他们找到契机阻止教会对能源之都的控制。”
“我们能做到的只有这些了么？”小雨道，她显然有些失落。
“是的，只有这些了。你决定好了么？”
小雨慢慢坐在地上，曲起双膝。她看着头顶，只是白茫茫的一片，但她知道上面就是上层。“妈妈跟我说过，一个人存在的意义就是他的价值，如果对他自己，对社会都没有任何价值，那么他的存在便是毫无意义的。所以就连现在，她也每天都催促我劳动，多劳多得。
“可是我有时候在想，我们地下街上的这些人的存在是否真的有价值。我们之所以能活到现在，是不是仅仅是天使给的恩赐。”
考克摇了摇头，它也坐下来，在小雨的旁边。它掏出一块手表，这不是普通的表，而是多功能全息手表。它把那块表给小雨看，“你看，如果没有你们，这块表不会变得这么好看。”
小雨看到那块表上有精致的手工雕刻，考克道，“这不是任何一个上层人能够做出来的，因为它们是独一无二的，它们让一模一样的产品变成了不同的艺术品。这就像……一种魔法。上层人都很喜欢这样的魔法，因为拥有了这些不一样的艺术品，一模一样的他们好像也有了不一样的人格，虽然这只是一种自我催眠式的幻想。”
“或许这就是人和仿生人的区别，即使你们中的大多数已经失去了基本的人格。只是，我们都知道，再高贵的机器人也不过是一堆金属零件，再卑劣的人也是有血有肉的生命，我很羡慕你。”
小雨先是愕然，继而嘴角微微扬了扬。“我不希望地下街因为我们被毁灭。”
“那我们要去哪里？”
“去冒险。”小雨的眼里逐渐有了光亮。
考克似乎是在数据库里搜索这个词的含义，它低头不语。小雨却站起身来，走到栏杆旁边。她深吸一口气，大声喊道：“从现在开始，冒险小队成立了！”
回音漂浮在地下街上空。街上有些行人，他们抬起头，用空洞的双眼看着小雨，面无表情。
“带上那只白猫，一会在街头汇合。”小雨激动地回过头，对考克说道，“以后我们三个就是同伴了，先说好，我要做队长。”
八
小雨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神气过。
她经常做梦梦到自己成为了拯救新纪元的英雄，教会的老头子们都被她打得屁滚尿流，她每天都会收到无数新纪人送给她的鲜花和来信……只是她不认识别的地区的文字，看不懂信的内容，但她坚信那些信里都是祝福。
离冒险小队离开地下街已经过了很久，他们来到了离地下街很远的地方，这是一片荒芜的平原，他们住在一艘废弃的空气船里。
当然，小雨在离开地下街的那一瞬间，也成为了新纪元的通缉犯之一。但她本人对此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能成大事的人必须先学会忍辱负重，她想。
小雨坐在空气船顶，望着不远处，考克又在摆弄那些废铜烂铁。他说发射台很快就能做成了，就在这几天。小雨觉得如果他住在地下街，一定是最佳工人。
她又望向远方，这个时候，白猫应该要回来了。白猫作为小队里的后勤部长，每天都会出去，到了晚上就叼来不知道从哪来的营养液和食物。说来也很奇怪，这只白猫一直跟着他们，却总是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它不会让小雨抱，也不吃小雨分给它的食物，就像一个我行我素的独行侠，好像没有人能决定它的去留。于是小雨更加崇拜它了。
今天是昏黄的天，地平线上的太阳轮廓模糊不清。东边的夜色已经上来，开始吞没整个天空。小雨很喜欢看外面的天空，她如今才知道，原来天空不是白茫茫的一片，有一个叫太阳的球，也有一个叫月亮的球，还有很多很多星星。
“好了，大概等到明天早上就可以发射电波了。”一旁的考克道。
小雨从空气船上跳下来，跑到发射台这里。她看来看去，怎么样都像是一堆废铜烂铁，这玩意竟然还能有那么大的作用？
“你不相信？”考克道。
“……不是，”小雨有些尴尬，“我，我是在想，这个发射台的发射范围有多大？”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但是到能源之都肯定没有问题。”
“最远的距离大概能到哪里？”
“我调制的电路和普通电路不一样，应该要远一些，从这里应该能传达到奥斯兰提斯吧。你要做什么？”
“我想再发一个信息。”
“什么信息？”
小雨想了半天，道，“我想把教会的阴谋公之于众，还有我们的名字。”
考克道，“你觉得有人会相信么？多数人对教会的权威深信不疑，就算是特洛德也不敢正面顶撞教会。到时候，我们就变成了新纪元眼中的有名有姓的公敌，你确定要这样做吗？”
小雨点了点头，“真正的英雄总是会受到质疑的，真理最初也会被认为是错误。但是这没有什么，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会有人知道，我们的那些坚持。总会有一天真相会大白。也总得有人为了真理而牺牲，不是吗？否则，更多的人都会被卷入这场阴谋。我想告诉大家，我们曾经有价值地存在过。”
考克说了句好，便没再说什么，又低头摆弄起来。小雨听到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是白猫回来了。
九
“最后一次确认，你要发射这两条信息吗？”考克问。
漫漫长夜即将过去，东方的拂晓将要来临。夜晚的风有些萧瑟，吹动着小雨的头发，站在发射台前，她感到视线有些模糊。
“发射完这些信息，我们是不是就再也没有选择的机会？”
“不，我们早就无从选择。”考克身上只有一件薄外套，他显然并不怕冷。
这个时候，小雨从没有如此强烈的感觉到，考克像一个真正的人。这几个月里，小雨经常给他讲小时候妈妈讲给她的故事，尽管他什么也没有说，但她知道他一直都在学习，学习怎样作为一个人活着。或许这些都不再有意义，因为他们今天就要永远的葬身于此，但是至少这样不会有太多遗憾。
小雨紧了紧身上的围巾，点了点头。动作不是很大，却很坚定。
她伸出手，和考克一同按下那个按钮。
周围什么也没有发生，连风声也不曾有一刹那的停顿。可是他们都知道，一切从那一瞬间就已经变了。因为就在几分钟之后，能源之都发出的无人机就冲着他们飞了过来。
还挺快的，小雨心想。无人机被荒原上的风吹得有点飘忽不定，但总算还是在离她和考克大概十米左右的位置停了下来。
无人机内传来悦耳的女声，“二位，经过身份核实，你们的确是新纪元的在逃通缉犯。但是，根据新纪元法第三百零五条，必须存在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生命体才能满足宣战的基本条件。很抱歉，你们无法对教会宣战。”
“关于这个问题，”考克定定地望着无人机，好像在透过它注视着别的东西。“你们可以对我们近几个月的行程进行核实，与我们同行的还有一只白猫。期间它向我们提供了物资，我们认为它支持我们的行为。新法上只规定了生命体的存在，我们这样是不是符合条件？”
无人机没有传来声音，可以想象能源之都的上层正在满头大汗地商讨。过了许久，小雨觉得就像一个世纪那么久，无人机再次发出声音：“新纪元法确实没有对此进行相关规定，我们认为三位已经构成了背叛信仰，反抗教会之罪。对此，你们是否还有任何反驳？”
小雨和考克相互对视了一眼，那一秒之中，他们仿佛说了很多的话，只是那样站着，他们仿佛看到了彼此身后的那一片阳光。
“没有。”
“没有了。”
“审判立即执行。”
广袤的荒原上，响起两个微小的声响，很快就淹没在风中。
太阳像一个好动的宝宝，不甘于地平线的束缚，一下子跳了出来。于是天边升起一轮红日，所有的星辰将因为它黯然失色。
白猫的短毛被风吹起，它无声地来到已经摧毁的发射台旁边，舔舐着地上流出的营养液，直到营养液已经干涸。最后它走了，再也没有人见到它的踪迹。
尾声
新纪元历5013年，白色区中心。
“妈妈，那个雕像到底是谁啊？”一个穿着绿格连衣裙的女孩子牵着母亲的手，她看着不远处的一座青铜雕像。那同样也是一个女孩，她的身上围着厚厚的围巾，右手伸向远方，好像要托起什么东西。如今那上面停着两只鸽子。
“她是我们的英雄，新纪元第一个敢于对教会宣战的勇士。”
“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小雨，”年轻的母亲脸上挂着微笑，“人们更喜欢称她为冒险小队的队长。”
“什么是冒险小队？”
“那就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了。”
“那我晚上要听！”女孩兴奋地摇晃着母亲的手。
母亲慈祥地摸着女孩的头，她笑着说：“不行，孩子，我希望你永远也不要变成那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