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涉艰难
那一年春季,因父母的意外离世,我被舅舅带去抚养。舅舅将我送到了当地的村小学一年级插班。站在学校门口看着那堵高高的砖墙,感觉学校看上去庄严而神圣。我问舅舅“校长是个啥模样的?”
“待会儿你自己瞧吧。”
走在教学楼的走廊上,我鼓起勇气问舅舅:“校长知道我的一只脚有毛病吗?“
舅舅还没来得及答话,门倏地被推开,校长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在我看来,他简直是个巨人:他很高,肩膀宽阔,一双硕大无朋的巨掌。他说起话来,嗓门很大,语调轻快,可是他那股咄咄逼人的快活劲儿,却使我胆战心惊。他同舅舅握握手,接着又把我的小手捏在掌心里。
“来学校觉得带劲吗?“他大声说。
“你多大岁数啦?“
“六岁。“我说。
“年龄有些偏小呀。”
“但他已经认下了足够多的字了,完全可以上一年级。”舅舅连忙说。
“那我来考考你。怕不怕。”大个子校长说。为了给孩子鼓鼓劲,校长用他粗壮的手指搔逗起我来。我给他这么一搔,又难为情,又发痒难受,不住扭动着身子。
经过校长的测评,确实认为我已将掌握了一年级孩子该掌握的数字运算和足够多的字。他说:“我暂且把你安排在高老师那个班……在那儿你会喜欢的,是不是?“他朝我加了一句。这时门打开了,一个肤色黝黑的女老师走进来,她乌黑的头发,嘴唇厚得出奇,鼻子挺小,鼻尖圆圆的,一双眼睛又大又黑。这位女老师的神态冷若冰霜。校长介绍给说这就是高老师,然后又亲热地把我住她身边一推。“这是个新来的孩子,高老师,放到你们班。”
“我想,我现在就托你多多照应啦。“舅舅满脸堆笑着说。
“没说的。孩子在我这儿保管没问题。要不了一两天他就习惯这儿的生活啦。”高老师一本正经地说。
“跟我来。“高老师扯着嗓门对微微后退了一步的我说,“我领你去看看教室。“
高老师迈着大步,大喇叭的甩裤裤腿在地上扫来扫去,摇摇曳曳地走出客厅。我赶紧在她后面一瘸一拐地跟着,走到走廊尽头的一间教室里,里面空间荡荡的,几排桌子和几排长板凳。在教室的最前端有一张单独的桌子,旁边坐着教室里的唯一一个孩子,那是个胖乎乎的女生,她看到我,便憨憨地笑起来。
“这会儿是大课间,教室没有什么同学。“高老师说,“我再领你去看看操场,然后就和同学们玩去吧。还有,你刚才见到的那个女生脑子有些问题,她表示友好的方式就是扑过来紧紧的抱住你,我看你的这条腿可能撑不住她,所以你要有思想准备,尽量避开这样的事情发生。“
高老师在前面领路。我发现自己来到一个大操场,操场的三面都围有高高的砖墙,砖墙下,一条小溪静静地绕流着,最后在靠近校门的墙根下穿墙而过,流出了校外。操场的左侧是一片菜园,菜园一道铁栅栏,透过栅栏,可以望见一大片的卷心菜正攒足劲地长着自己的卷心。一个小男孩在栅栏边没精打采地闲逛,一边走一边踢着脚下的石子。
“喂,张锦州,“高老师大声招呼,“你过来?“
小男孩走上前来同老师问好。
“这是个新同学,年纪比你小,个子也比你小,可别欺负他呀。领着和咱们班的同学玩去吧。“
高老师友善地望着这两个孩子,微笑着走开了。
“你叫什么名字?“
“光明”
“你爸爸干什么的?“
“爸爸过世了。“
“哦!你妈妈呢?“
“我妈妈也去世了。“
我以为他的回答会使那孩子发窘,哪知张锦州并不当回事,仍嬉皮笑脸地开玩笑。
“你是没爹妈的野孩子,哈哈哈。”
这时候他一眼瞧见了我的脚,又问:“你的脚怎么啦?“
我本能地缩回那只跛足,藏在好脚的后面,不想让他看见。
“我的脚有点畸形,“他回答道。
“怎么搞的?“
“小时候受了伤,就这样。“
“让我看看。“
“不。“
“不看就不看。“
那孩子嘴上这么说,却猛地朝我的小腿飞起一脚。我猝不及防,被踢个正着,痛得他直呼嘘喘气。然而,就程度而言,肉体上的疼痛还及不上心里的惊讶。我不明白张锦州干吗要对他来这么一招。他惊魂未定,顾不上还手,况且这孩子年纪和个子都比他大,揍一个比自己强壮的对手是件很不理智的事情。在我抚揉小腿的时候,周围上又出现了第三个孩子,那个叫张锦州的折磨人的孩子撇开他跑了。过了一会儿,我注意到他俩在窃窃私语,还不住打量自己的一双脚。我两腮发烫,浑身发毛。
不一会儿,铃声大作,孩子们争先恐后拥向教室。我被安排在教室的后面,高老师给孩子们上课时活泼而风趣。时间不知不觉地溜了过去,一会儿就下课了。课间,孩子们都到教室外面去玩耍。
全校学生一下子吵吵嚷嚷地涌到操场上,他们开始玩起各种游戏。同学都聚在一起玩“打电报”。先通过石头剪子布,确定最后输掉的那个为电报员,电报员开始抓参与的同学,如果逮住一个,就念声咒语:“一、二、三,发电报。“于是,那个被逮住的孩子便成了电报员,反过来去捉那些还在逍遥奔跑的人。轮到我当发报员,看见一个男孩打身边跑过,想上前将他抓住,可他一瘸一拐,眼睁睁让他溜了;这一下,奔跑着的孩子趁机全朝他跑来。其中有个男孩灵机一动,模仿起我奔跑的怪样子。其他孩子见状都咧嘴大笑,接着他们也学那男孩的样,在我周围怪模怪样地拐着腿奔跑,尖着嗓门又是叫又是笑。他们陶醉在这种新玩意儿的欢快之中,乐得透不过气来。有一个孩子上前绊了我一跤,而我就像平常摔倒时那样,实实地摔个正着,膝盖也跌破了。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孩子们笑得更欢了。一个男孩从背后猛推了刚要爬起来的我一把,要不是另一个男孩顺手拉住我,保准又是扑地一跤。大伙儿光顾拿我的残疾取乐,连做游戏也给忘了。其中一个孩子更是别出心裁,做了个怪里怪气的一摇三摆的模样,让人觉得特别滑稽可笑,好几个孩子乐不可支。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目瞪口呆,实在不明白大伙儿干吗要这般嘲弄我,心怦怦乱跳,几乎连气也透不过来。我出娘胎以来,还从未受到过这么大的惊吓。呆若木鸡似地站在那儿,任凭孩子们在周围大声哄笑,模仿我的步态,奔来跑去,边跑边齐声大喊着“拐子拐上坡,摔死没人拖,拐子拐上岩,摔死没人埋”。他们冲着他大声喊叫,逗他去抓他们,但是我纹丝不动。我不愿让他们再看到自己奔跑。他使出全身气力,强忍着不哭出来。
突然上课铃声响了,学生们纷纷涌回教师。我衣衫凌乱,满身是土。等大家都跑光了,他才一瘸一拐地走进教室。铃声响过有好几分钟了,高老师没法控制班上的秩序,因为刚才那套新奇的玩意儿使孩子们兴奋不已。怒气冲冲的高老师正巧看到迟到的我站在教室门口,分明就是找着了一个出气口,抓起教案上的竹篾条,叫我伸出手来,“啪啪啪”五板子。很快同学们看到我的手肿了起来,教室里立刻鸦雀无声。我看到有一两个同学还在偷偷打量自己的下肢。挨完板子的我噙着泪,尽量端平自己的身体,慢慢地向自己的座位上走去,为的只是让自己的跛的幅度小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