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红班
育红班,是我求学的第一站。
顾名思义,这学段的名称有了特定历史年代的烙印,意思就是培育革命红苗苗。每每听到这个名字,脑海里就会映出一个这样的影子:一个鼓腮的虎妞儿,红头绳扎着两个翘辫儿,攀带儿“大干快上式”真青实蓝的掉腿裤子,前胸绣着“代代红”,脚上穿着黄胶鞋,左手贴胸抱着红宝书,右手打着最诚挚的队礼,面朝北京天安门,一脸的庄严肃穆和坚忍与挺拔。
这段记忆有些朦胧,毕竟五岁时的脑细胞发育比较稚嫩,蒙太奇似地嫁接了几个零散的细节。如果说有什么刻骨铭心的事情,那就得请人在你身上或心里烙上一个疤痕,或喜或忧,或乐或悲。
不记得入学那天喜鹊是否在闹枝头,或者阳光是否明媚,只记得妈妈拉着我去大队报名的,后面跟着我最亲密的朋友“阿黄”,那时,根本没有书包一类学习用品的,人到了,就算上学了。
母亲忙着送我,回来还要出工,所以脚下生风,唯恐啦呱(说话)耽搁了时间,看到别人一张嘴:“二奶奶(我家的辈分高得很),您……”,母亲赶忙堵住那话头:“在家没人看,让大队给看着孩子,这小屁孩,会个啥”。知道母亲是在谦虚地应付,说了些什么,我是绝不会理会的。我不怕去学校,感觉上学肯定就会有更多的玩伴,至于学什么,我已经猜到了,大不了从一写到十。在我们左邻右舍的孩子堆里,我是最先会写的,而且已经用滑石按标语的格式,写在二蛋子家的后墙上了,很显眼,大小不等的布满着整个墙面,每天,我都要去看上一遍,而且不断地加粗加大。
到了大队,看门的“小二十儿”大爷说:“这孩子真是有福,赶上好光景了,新学堂马上就要完工,一绺一绺起基的大瓦房,红顶的,还有标准的水泥案子(课桌)。不过,还要过些时日才能用上,你们就去“桥屋子”吧,那些娃儿们都暂时搬到那里去了”。
果然,绕过二道坝子,再上了一个高岗,老远就看见几十个流鼻涕的娃儿,像一群散养的鸭子,三五成群的在院里嬉闹着,丫头们在那里嘎房(一种游戏),小子们在砸炮(正方形纸叠的玩具),野小子们只是满院子的疯跑,没有方向和目的,有的张大了嘴巴,含糊不清的叫唤着什么,但一脸的灿烂,一路欢笑,一路尖叫,对他来说,这是再好不过的游戏了。至于树林子跟前那几个举着手指头数数的家伙,我不屑一顾,靠手只能数到十,他们绝不会想到十一是靠脚趾头才能数出来的,但,我不告诉他。
“ 桥屋子”东侧树荫下摆了一张桌子,清晰地记得,那天的蝉鸣很卖力,此起彼伏,杂乱地合奏着夏天的最后交响曲。这乐曲没有给我带来好运和祝福,当我凑近了看那白纸黑字落下自己名字的时,一只手竟然按在桌面树上落下的新鲜喜鹊粪上。现在感觉,手上还有那个散发着腐烂青草气的味道。我想,之所以小半生求学之路如此坎坷,也是这个倒霉事的缘故。
桌后坐着负责报名的,是个和大姐一样大小的女孩,国字脸,白净清秀,上身白底碎花核桃疙瘩扣的褂子,竖领紧口,蓝“的确良”的喇叭裤子,麻线捺底方口青布鞋,全身打扮透出一个利落。
母亲说:“以后,就是你的老师了,快叫——贺老师”,于是,她就成了我第一个走向“锦绣前程”的领路人了。
育红班的一年里,因为房屋紧张,除了冬季和特殊天气,我们几乎都是在杨树林子里度过,因为是野生的,所以很自然,也不记得学了些什么,但每天必定唱歌的,而且要大唱特唱,校长都要像到地头看庄稼一样,背着手儿来看。太阳刚好落在他锃亮半秃的脑门上,反光耀眼,咳嗽几声以宣告他的到来:“孩子们,你们是祖国的未来,社会的希望,是早上七八点钟的太阳,当然,可能还要早一些!……,我们要在公社和大队的正确领导下,奋勇前进!”这时,那个教我们唱歌的老师脸上堆满了笑,一准接过话茬说:“感谢校长的关怀,听我指挥,预——备—————唱”,那个“唱” 字极具穿透力,调儿坚定,拐着带勾的弯,能飘出二三里,一直传到大队书记的耳朵里。
那文化大革命残余作料腌制的歌声,立即在那笔直的杨树丛里慢慢升腾盘旋,然后在高潮阶段喷薄而出,虽说声音有些高亢,但如纠缠不清的乱麻,硬生生的扔出来,砸在你的耳膜里,管你爱听不爱听呢,幸好大人们都在大集体的田地里劳动,也就不用担心伤了哪个听众。这时,那个老师,那个叫做“小酒壶”的老师,也是仅会教授这首歌的老师,学校唯一懂得“唱歌”的音乐人,半踱这步子,那目光眼神像一把剃须刀,刮过一张张稚嫩的脸,显然,那歌声刺激了他的人神经。听同班的留级生“老大哥”讲:这时,如果你走神了,嘴巴没有张开的或者不是很利落的,在与“小酒壶”目光交汇短接的瞬间,要立即伪装出羞涩状,头要低的虔诚,最好能看到自己的脚后跟,如若不然,看到没,看到他手里拿着的一根教杆没,那个教杆就是长在他的身上的第三只手,好像孙猴子的如意金箍棒,可长可短,一不留神,就会像三打白骨精一样从天而降,躲都来不及。可不,这事,我真的遇到了,唱歌的时候,走调了,走得有些过分,把那本该攥着拳头声嘶力竭大唱的歌曲,唱出了秦香莲的味道,以至于自我陶醉的时候别人已戛然而止,仅剩下我“独领风骚”了。别人瞠目结舌之际,出于尊重自己的天性,我笑了,抑或是为了引起全班同学的注意以显示我的与众不同,笑得前仰后合,等我感到头上好像蜂蜇一样热辣辣的痛时,也明白了,笑的选错了时间和地点,再用手一摸,天哪!一个“小笼蒸包”骤然诞生,额头立马变成了鹅头。但事已至此,为了挽回自己的面子,或者尽量表现出自己的临危不惧和不畏强暴,我忍着伤痛,又报以微笑,结果出乎预料并显而易见,又一杆子下来,后脑勺立马又生出一个鲜活对称的肉包,透着鲜红的亮。
从此,我知道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当然,长大也就理解了“枪杆子里出政权”的深刻含义,这是我人生的第一节“思品”课,重创之下,我逐渐学会了变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