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的结局
受局基教科指派，乐乐爸找到我，希望孩子能在我校就读。看上去他神态略显焦急，毕竟开学已经两周了。
来之前，高局长简要介绍了乐乐家庭状况和入学经历，知道了他是个“问题”孩子。尽管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但第一眼看到乐乐时，他“心无旁骛”的眼神与“苍茫”的表情，让我略感惊诧，以至于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机械地客套几句：“你是乐乐爸吧！乐乐你好！请坐。”然后慢慢泡茶，以暂且掩饰自己的尴尬与不适。
乐乐的屁股像电了一下，沾到沙发的瞬间立刻弹了起来，“乖乖”地应道：“谢刘校长！”
我暗自揣摩——还好，其实，他，并不是高局所说的那么“奇特”，兴许会有好的期待。
乐乐爸说，孩子出生时，脐带缠颈造成脑部缺氧窒息，经抢救后未见异常，直到三岁后才发现无法与人正常交流，只能发出简单的几个字音，还答非所问。后来经专业医院确诊为轻微自闭症，多方诊治而无果。不得已，乐乐爸为了照顾孩子，辞掉待遇丰厚的工作，专门跟班陪乐乐读完小学。但升初中遇到困难，无论他如何疏通和哀求，辖区学校最终拒绝接收孩子。毕竟，孩子肢体和喉咙在刺激下很容易失控并会突然爆发出怪声，给学校和班级管理和教学带来极大的麻烦和隐患。
“杭州！”乐乐指着办公室的地图喊道，然后右手不停做着书空的姿势，着实吓我一跳。
乐乐爸解释说：“他对地理很感兴趣，能知道很多省会，每天都会趴在地球仪上看个没完……如果条件允许，孩子能接受美国式的教育就好了。”
我不知道他脑海瞬间浮现何种景象，但可以肯定的是，一定闪现着一个自闭儿童成长的心酸和成功的欣喜历程。记得美国有个自闭症患者叫天宝•葛兰汀，妈妈为了让她拥有正常人的生活，忍痛送她去一间寄宿学校念书，从而认识了开启她天赋大门的恩师卡洛克博士。在恩师的帮助下，天宝顺利考入了大学。临上大学前的暑假，她来到姨妈家的农场度假。自此，天宝对牲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大学期间发明了能使奶牛具有安全感的机器设施，毕业后逐步成长为美国著名的动物科学家、畜牧学博士……
我问：“这种情况常犯吗？”
他一直前倾着身子，双手捂着杯子，笑得有些僵硬，说：“压力大了就会兴奋，但我保证，不会常有的？”
为避免压抑，减轻孩子心理压力，我让他带着孩子去校园熟悉一下环境，特别是到教学楼走一走，观察孩子的反应是否稳定，一小时后回来。
接着，我把业务、德育校长以及政教和教务主任约来，商讨如何安置这个“与众不同”的学生。
当然，非议居多，顾虑重重。这样的孩子是否有暴力和自杀倾向？会不会逃课？学生会不会产生恐惧感？如果他的动作和语言不受控制，影响教学秩序怎么办？学科老师和班主任无法承受惊恐之重怎么办？……
同情者亦有之，为人父母，儿女便是生活的全部和希望，谁忍心拒绝一个孩子去享受平平凡凡生活的呢？
是啊，容留一个自闭症学生是否值得？如果对其他四十五个孩子造成伤害，教学质量产生负面影响，损坏了学校声誉，又怎么办？谁又能为此承担责任？而谁又能承担得起呢？但如果现在就拒之门外，那么，无疑对这个父子将是“幽暗”之患，谁又能给予这个家庭和孩子一丝光明呢？
但，多虑、担忧都是推卸责任的工具，凡事总要试一试。何况，预则立，不预则废。只要想得周全，就会万无一失。
好在，大家的意见还是有交集的，就是一旦真的要接收，必须为孩子找一名极富责任心和柔软心的班主任。巧的是，大家把心目中的一票都投给了马老师。
马老师是个男老师，有多年的班级管理和教学经验，是个能顶事，能抗事，能做事，能成事的青年教师。
果不然，找到他的时候，他只委婉袒露了几点与众人的大同小异的担忧。
我表态说：“你只管悉心关照孩子，出了问题，我来承担。”
与此同时，我提出几点建议与马老师商榷。为了不让孩子造成刺激和心理伤害，上午还有两节课，先让家长带着孩子熟悉一下校园环境，辨识厕所、楼道、操场等基本场所。下午在家准备教材和学习用品。马老师上午和学生观看电影《自闭历程》。期间召开初二一班学科老师会，将乐乐的情况给大家做个简要介绍，争得学科教师的理解和支持，同心协力为孩子营造安静、温馨的氛围，并力所能及提供关照和帮助。中午马老师要百度影评，下午第一节课召开“假如他是我的同学”主题班会，了解自闭症患者症状、行为和生活习惯，并探讨：你能为他做什么？等话题，借此唤醒同学们的同情心和爱心，然后成立爱心小组，拟定关爱计划，为乐乐进入班级做好充分的心理和物质准备，以免在见到乐乐，彼此双方因“无法接受”造成“突如其来”的伤害。这也是对一个“特殊学生”的特殊的尊重。
第二天乐乐入班的简短仪式也是如此的温馨而感人。在马老师的鼓励下，乐乐做了自我介绍，从短短急促的三个字，也足以看出他溢于言表的喜悦，全班同学在瞬间的诧异后用最热烈的掌声抚慰了一颗不安的心。
那天，静如流水，可是，心中总有种种“不安”的预感。
第三天一节课后，英语学科谷老师急匆匆地找到我，右手按住心脏，左手扇着额头上的汗珠，花容失色，瞳孔明显放大：“吓死我了，我正在领读课文，他啪啪啪地拍了几下桌子，然后嗷了一声又坐下了。”
令人担忧的“乱子”真来了。当然，老师的惊吓倒不是多大的事，关键影响了正常的教学秩序，这个责任就算我能担起来，但还会影响到其他同学的学习，何况，家长那里也说不过去。
其实那个时侯，乐乐爸一直在窗口观察，贴切一点说是监视着乐乐的一行一动。所以，在谷老师踏进我办公室不久，他也赶了过来，忙不迭地给谷老师和我道歉，并承诺孩子一时过于紧张，以后让他尽量克制，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
我看到他嘴唇不停地颤抖，满眼哀怜，顿时心酸的感觉。
我安抚了谷老师几句：“知道吗？孩子在受到某种刺激的时候，就会引起冲动行为，肢体的或者语言的，但，好在他没有暴力倾向。”为了让她更加心安，我说：“就像人们打喷嚏，不可控制，但你并不会害怕，习惯就好了。”
其实，孩子的这一症状让我想起一部电影——《叫我第一名》，主人公詹姆斯•沃克 与他的症状完全相同，证实乐乐爸所说的孩子所患病症并非轻微自闭，而是典型的妥瑞氏综合征。
送走谷老师后，我与家长推心置腹地进行了一番长谈，言语间感受的“为子而生”父爱之伟大，但也感受到其不能接受孩子病患的现实，埋葬在自己虚拟成功的幻想之中，殊不知，他正在给孩子套上除了病患以外另一副以爱为名的“非爱枷锁”。但他坚持这样的做法，并再次恳请成全。
我只能给他提出我的想法：当孩子的病症影响到其他孩子安全、学习或者学生家长不能容让时，说明这个环境已经不适合孩子成长和学习，希望为孩子的身心健康考虑。
其实，在我心里压着一块不好言说的石头，我担心的并不只是这些。
两周后，马老师突然来到我的办公室，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欲言又止。
我问：“是不是乐乐又惹麻烦了？”
马老师说：“真是不好意思说，他上体育课的时候，竟然……”
我最初的判断应验了，也许，容留乐乐是“好心做了件错事。”
我吁了一口气，说：“明白了！”
我嘱咐马老师让孩子写好情况说明，并找张校长把孩子在体育课上出格的行为录像片段保存下来……
找到乐乐爸的时候，他一个劲地解释这种症状可能有多种诱因，但我又能说些什么呢？毕竟，这是不小的“乱子”， 且是不被理解、万难接受甚至是令人鄙视的乱子。
再一次挽留，也许将会给其他同学带来更多更大的伤害。尽管，“抛弃”并不人道。但，抛弃更意味着挽救。
我说：“你爱乐乐，爱他就要为他寻找更适合自己身心健康和生活的地方，你所想，并非他所爱。他毕竟与众不同，况且有病在身，当务之急是找对医院，而不是找对学校；找准医生，而不是找好老师，然后对症下药，专心给孩子治病。切记，不要急于求成，不要让他在不健康的时候就去追求健康人的生活。否则，贻误治疗最佳时机，会给家庭终生蒙憾。”
“当然，孩子的病好了，学校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我想，这是我唯一能做的承诺。
夕阳西下，泰山依然秀丽，孩子们依然灿烂，而我看着父子俩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有种无以言表的伤感 —— 是对是错？五味杂陈。